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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时候,船已不知不觉地偏离了航道,不是驶向圣马格,而是驶向格朗维尔。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挡住了去泽西岛的归路,法国舰队又使它无法到达法国海岸。
但是,没有风暴,而是像舵手所说,起了波浪。在狂风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滚动,汹涌无比。
大 海从来不立刻说它要什么。深渊中无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钻。几乎可以说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进又后退,肯定又否定,酝酿风暴又取消.允诺深渊又海约食言,威 胁北方又打击南方。整整一夜,巨剑号处于浓雾之中,以为风暴将至。大海却背弃前言,但是却是以一种残暴的方式。它策划的是风暴,实现的却是礁石。这仍然是 海难,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罢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战斗中被消灭。这两个敌人相互补充。
拉维厄维尔豪迈地笑着说:
“这边是触礁,那边是打仗。我们两边都中了彩。”
八九等于三百八十
巡航舰几乎成了残骸。
在 灰白色的闪光中,乌云密布,朦胧的天际在不断变化,浪涛神秘地涌散,这一切具有坟墓般的庄严。除了凶猛的风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灾难威严地从深渊中升 起。它不像是袭击,而像是显圣。礁石中没有一丝动静,敌船上也无一丝动静,这是一种巨大的寂静。这是真的吗?更像是掠过海面的梦。传奇中就有这种景象。巡 航舰被夹在礁石魔鬼和舰队幽灵之间。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低声向拉维厄维尔下命令,后者便下到炮队,接着船长抓起望远镜,走过去站在舵手的侧后方。
格拉夸尔正在尽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涛之上,因为如果它的侧面受到风浪,它肯定会翻倒。
“舵手,”船长说,“我们在哪里?”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锚吗?”
“反正终是一死。”舵手说。
船长用望远镜往西看,观察曼吉埃礁,接着又转向东方,观察可以见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是曼吉埃礁。从荷兰飞来的笑鸥,还有黑鸥,都以它为中途站。”
此时船长已经数清了帆船的数目。
的确是八条船,它们整齐地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姿势。中间是一艘有三层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长向舵手提问:
“你认识这些船吗?”
“那当然。”
“是什么?”
“是舰队。”
“法国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长又问:
“全部巡航队都在这里?”
“不是全部。”
的确,四月二日,瓦拉泽曾向国民公会宣布有十艘三桅战舰和六艘战列舰在芒什海峡游弋,船长想起了这件事。
“不错,那支舰队有十六艘船,这里只有八艘。”船长说。
“其余的分散在整个海岸上,它们在窥伺。”
船长一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喃喃说:
“一艘三层甲板的战舰,两艘一级战舰,五艘二级战舰。”
“可我也在窥伺它们哩。”格拉夸尔喃喃说。
“真是好船,”船长说,“我也稍稍指挥过。”
“我可是从近处看过。它们的特点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决不会弄错。”
船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吗?”
“是的,船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员第等组号。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门大炮。”
船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在小本上写下128这个数目。
他又接着问: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么船?”
“是老练号。”
“一级战舰。五十二门炮,它是两个月前在布雷斯特装配的。”
船长在小本上写下数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号。”
“一级战舰。四十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它去过印度,战功卓著。”
他在数字52下面写上40,然后抬起头:
“现在看看右舷。”
“船长,都是一级战舰,一共五艘。”
“从旗舰数起,第一艘是什么?”
“果断号。”
“三十二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火力。还有呢?”
“无神论者号。”
“对航海来说,这可是个怪名字。还有呢?”
“卡利普索号。”
“还有呢?”
“攻占者号①。”——
①军舰名称是根树海军档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舰队介绍——原编者注
“五艘战舰,每艘三十二门大炮。”
船长在前几个数字下写上160。
“舵手,你认清了吧?”
“而您呢,船长,您了解它们。识别当然要紧,了解可更重要。”
船长眼睛盯着小本,嘴里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这时拉维厄维尔回到了甲板上。
“骑士,”船长说,“我们面对的是三百八十门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观察回来,拉维厄维尔,精确地说,我们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门炮。”
“好的。”布瓦贝尔特洛说。
他从舵手那里拿回望远镜,观看地平线。
八艘沉默的黑色战舰似乎一动不动,但是越来越大。
它们在缓慢地接近。
拉维厄维尔敬了一个军礼:
“船 长,这是我的报告。我原先对这艘巨剑号存有戒心。突如其来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爱你的船,这是叫人头疼的事。英国船会背叛法国人。那门该死的大炮 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检查了一下,船锚很好,不是熟铁块,而是作锤焊成的锻铁。锚环十分坚固。缆绳是上等的,便于操作,长度合乎标准,一百二十法寻。还有 大量的火药。死了六位炮手。每门炮可发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弹。”
“因为只剩下九门炮了。”船长喃喃说。
布瓦贝尔特洛将望远镜对准地平线。舰队仍在缓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个优点:三个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个缺点:与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远,落点不准,因此必须让敌舰进入射程以内。
船 长低声下达命令。全船一片寂静。没有响起战斗准备的铃声,但人们都在作战斗准备。无论是对付海浪还是对付敌人,这艘船都失去了战斗力。人们尽量利用这艘战 舰的残骸,将大缆和备用缆绳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时加固桅杆。人们整理好伤员的岗位,而且按照当时的航海习俗,在甲板上拉上防护 网,这样可以避枪弹,但避不了炮弹。人们取来口径检查器,虽然这样做稍稍晚了一点,谁会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呢。每个水手都领到一个弹盒,腰间插上两把枪和一 把匕首。人们叠起吊床,校正地口,准备好枪,放好斧子和铁钩,整理好弹药筒舶和炮弹舱,将火药船打开。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在做这一切时没有任何人 说话,仿佛身在临终病人的卧室里。迅速而阴森。
接着,船停住了。它像三枪战舰一样有六个铺,这六个锚都抛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锚,船尾是小锚,靠大海的侧面是防波钱,靠礁石的侧面是退潮锚,右舷是八字锚,左般是主锚。
那九门完好的大炮都对准同一个方向,敌人的方向。
敌人的舰队也在悄悄地完成战斗准备。八艘舰艇现在排成半圆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剑号被封锁在这个半圆圈内,又被自己的锚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着海难。
这好比是一群猎犬围着一头野猪,猎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狞牙。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剑号的炮手们已经就位。
布瓦贝尔特格对拉维厄维尔说:
“我一定要先开火。”
“挑逗一下开开心。”拉维厄维尔说。
九有人脱险
老人没有离开甲板,他在观察一切,脸上毫无表情。
布瓦贝尔特洛走近他说:
“先 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现在紧紧抓住我们的坟墓,决不松手。我们或者当敌舰的俘虏,或者当礁石的俘虏,或者向敌人投降,或者触礁沉没,没有别的选择, 只剩下一条出路,死亡。战斗总比海难好,宁可被打死不愿被淹死。说到死亡,我喜欢火而不喜欢水。然而,死亡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与您无关。您是被王公们选派 的人,负有重要使命:指挥旺代战争。没有了您,君主制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须活着。我们的荣誉要求我们留在这里,而您的荣誉却在于离开这里。您要离开这条 船,将军。我给您一个人和一条小艇。绕道去法国海岸并非不可能,因为天还没有亮,海浪很高,海面阴暗。您会脱险的。有时候,逃跑就是胜利。”
老人严肃地点点头,沉着地表示同意。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提高声音喊道:
“士兵们,水手们。”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从船的各处,朝船长转过头来。
船长继续说:
“我们中间的这个人代表国王。他被托付给我们,我们应该保护他。他是法国王室需要的人。他将代替王公成为旺代的首领,至少我们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军官,原本要和我们一同登陆法国,而现在他必须离开我们独自去登陆。拯救头脑,就是拯救一切。”
“对!对!对!”全体人员喊道。
船长继续说:
“他 将冒极大的危险。登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则抵御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则躲不过敌人的舰队。必须找一个安全地点登陆,最好是在富热尔, 而不要在库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划船和游泳的好手。他必须是本地人,熟悉航道。现在天还是黑的,小艇可以离开大船而不被敌人察觉。再说, 很快会升起硝烟,把小艇完全掩盖起来。小艇很轻,不会搁浅。豹被逮住,可触却溜走了。我们没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荣划开,敌舰看不见。而且,在这段时 间,我们这里会和敌人逗着玩的,是吧?”
“对!对!对厂全体人员喊道。
“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了。”船长说,“有谁自告奋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队列说:
“我”
十他能脱险吗?
几分钟后,一艘专供船长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驶离了大船。小船上有两个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头是那位“自告奋勇”的水手。夜还很黑。水手遵照船长的指示,奋力划桨,朝曼吉埃礁驶去。没有别的出路。
在这以前,人们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饼干,一大块熏牛舌,还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离开大船时,那位面对深渊仍嘻笑自如的拉维厄维尔从舵舱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别,冷笑着说: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说,“别再开玩笑了。”
距离迅速技开,小船离大船已经相当远了。舵手顺着风浪使小船急速驶远,它在黑暗中起伏颠簸,被汹涌的浪尖遮盖。
海面上有一种难以说明的阴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广阔而嘈乱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被传声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剧的青铜面具放大一样,几乎是超人的声音。
那是布瓦贝尔特洛船长在说话。
“国王的水手们,”他喊道,“现在将白旗钉在主桅杆上。我们将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升起。”
巡航舰上一声炮响。
“国王万岁!”全体人员喊道。
于是从地平线上传来另一个巨大的呼声,它显得遥远而模糊,但还听得出是:
“共和国万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般的巨响在深深的海洋上轰鸣。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
炮弹落在水中溅起水柱,激起四面八方的波浪。
巨剑号开始向那八艘敌舰喷射火焰。在它周围排成半圆形的敌舰也炮弹齐发。地平线燃烧了,很像是海中喷发的火山。战争的巨大血影在风中摇动,舰只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在这个红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见巨剑号的黑色轮廓。
主桅杆的顶上是百合花图案的旗帜。
小船上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浅滩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贝礁组成,面积比整个泽西岛还大。它被海水淹没,它的最高点是大潮时露出水面的高台,与它相连的是东北方向的六块巨五,巨石排成直线,仿佛是残破的巨墙。高台与六块礁石之间有一个峡口,只有吃水很浅的船才能通过。过了峡口便是大海。
划 船的水手将船驶进峡口,于是曼吉埃礁便将战争与小船隔开了。小船在窄狭的水道中灵巧地滑行,在左右两侧的礁石中迂回。现在礁石遮住了战争,天边的亮光和猛 烈的枪声开始减弱,这是因为小船越来越远。然而,炮声仍在继续,巨剑号仍在奋力坚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侧炮弹,直到最后。
小船很快便驶进了自由水域,驶离了礁石,驶离了战争,驶出了炮弹的射程。
渐渐地,起伏不平的大海开始明亮起来,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带越来越宽,形状各异的水花溅散成一根根光束,点点白光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波动。天亮了。
小艇逃脱了敌人,但最困难的还在前面。它逃过了炮击,但是还没有逃过海难。它只是大海上一条小小的船,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罗盘,只有一双桨;在大洋和风暴面前,它犹如任凭巨人摆布的微粒。
这时,在这片广表和寂静中,坐在船头的水手抬起那张在晨光中泛白的脸,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说道:
“被您枪杀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