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他的 宠儿之一。每个老师都有几个宠儿。女老师宠爱男生而男老师则宠爱女生。他说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相信当时我可能是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甜润一些,不管是与否反 正这条理由足够使他在课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去不致引起其他人的非议。那是个夏天,非常闷热的中午,我在他房间里,我忘了他是怎诱惑的我。想他没费什么事, 因为我对他绝对崇拜绝对信任绝对服从绝对听其摆布,况且在我眼里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令人充满幻想和陶醉的。我愿意使我和他的关系同他和别人的关 系比起来更亲近更带排它性,虽然我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的脸很近很大连颊上的粉刺和张开的汗毛孔都看都看得很清楚,他在微笑喃喃低语和蔼可亲的近乎诌 谄媚。与此同时我感到一只汗津津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微笑十足的和蔼,我疼痛;他父亲般地抚着我的脸,我剧烈疼痛;他着魔似地微笑,汗琳淋的笑容扭曲了, 嘴角流出涎水,眼中兴奋狂热的光芒象针一样地刺出来晃花了我的眼,他难以忍受地呻吟闭上眼,脸皱成一团像挨着雨点般的鞭打压抑着惊悸不可控制地低声喊叫起 来,接着平静了,红晕回到他苍白的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眼中充满幸福快乐看着我微笑起来,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他总是微笑着。我感到脉搏在突突跳,我哭 了,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他像一好医生安慰他的病人一样为我拾掇侍弄帮我穿上衣服说着温情的话。我笑了,看到他快乐忍着泪笑了。他从始至终除了一瞬间总是微笑着。“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后 来就象从前一样,他每周两次来给我们上课,坐在阳光和煦的教室边弹风琴边唱优美的苏联抒情歌曲,微笑着注视着我们身体,有节奏地晃动嘴张成O型。我们随着 他的琴声歌声背着手一齐放声齐唱:”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让我们荡起双桨……‘’作完了一天的功课……‘。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被从风琴旁扯走, 刚了一身的桨糊,唾了一脸的唾沫,脖子上接着铁丝拴的木牌蹒跚地和校长、教导主任等在操场上走成一队游街示众后来他自杀了,从教学楼上跳了下来摔在挖防空 洞的石灰池中,石灰烧烂了他那张漂亮的脸。
后来,他被平反。“
“你没有揭发他?”
“没有,其他女孩子揭发了他,我是他自己坦白出来的。当时我觉得他很可怜,况且我也早毕业上了中学,就没主动揭发他”
“……”
“我 的第二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当时我上初中二年级,住校,只有每星期六回家。家中只有父亲母亲一个很小的弟弟,一个保姆,基本上是三个老人和一个儿童。家里很 冷清,只有我回家才热闹些。我父亲那时已经很老了,我是他年过半百后才生的头一个孩子。我印象那时父亲是个很慈祥的颇有风度的老者,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 笑,无论对任何人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他对我非常好,从小每次出门游玩串门总是他领着我,妈妈抱着弟弟。他总是在看书在写字,书房里四壁都是满满的书, 他懂很多国语言,所有来找他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背诵各国的名作诗篇,至今我仍能依稀想起那些外国只诗用外语朗诵时的铿锵音节,不过内 容我全忘了。那时我们像现在的学生一样也爱抄名人名言记在一个小本上宝贝似地保存着当作座右铭。因为我父亲懂多国外语的缘故,我的小本上的名人名言总是要 超过其他同学。他们往往只能找到一些马恩列斯和苏联名人的话,相形之下逊色多了,也有限多了;而我每星期都能在小本分添上一二十条父亲告诉我的聪明睿智的 各国格言。
为此同学们很羡慕我,我也很自豪。在我眼里父亲几乎就是这些格言的化身,在任何一件小事上,譬如我和同学关系学校 的活动甚至弟弟的淘气他都能说出很有哲理的话。我热爱他崇敬他如同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灯塔,我欣喜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他四射出的耀眼光芒中。那是个夏天, 也是个夏天,我回到家里。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和弟弟都已经睡了,只有我和父亲在各自房里的灯下读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读的是《牛虻》,我正为 亚瑟和琼玛的命运激动万分时,父亲来了微笑着和蔼可亲地来了。他站在身后,开始抚摸我。起初这完全是父亲式的抚爱,我很舒服很惬意很温暖,但当他的手从我 的头上落到肩膀上开始摸我的脖子我的下巴并继续往下滑时我感觉不对了,我已经有经验,知道这种抚摸超过界限就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敢相信,我送以置信父亲对 女儿会干出那种事,又是这样一个懂得天下人间万物之理的父亲。我不敢相信,就是当他手伸到了即便是父亲也不该到的地方仍不敢相信。我只是毛骨惊然地缩成一 团我吓坏了!当我试图拒绝时,父亲坚定有力地攥住我,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是你父亲!‘这句话像他平时说的所有话一样充满哲理、充满昭示事物本质 关系的铁的逻辑。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力,连你都是我给的!于是乎,在这掷地有声的话语下和灼灼有糟蹋的目光的注视中我屈服了。我垂下了眼,我无法与我父亲 威严的目光对峙。他以一种老年人的敏捷和盎然趣味占有了我,始终不失尊严和风度,尽管他有时显得力不从心和臃肿笨拙,但他以他的智慧解决了这一切,始终不 失风度和尊严。”
“老畜生!”
“至此,每到星期六我回家,父亲总要到我房里来索取他给我的一切;我就像他的著作他的手稿任其涂抹其随心所欲地修改着本来面目。等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别人修改了他,给了他一切的人向他施行了权力。”
“他也平反了?”
“平反了。我想他要活着再给我抄格言会告诉我一些‘人要做自己的主人’之类,讲一讲大狗小狗之间的辨证关系。”
窗 外的雨声小了,弱了,变得淅淅沥沥。马路上有车轧着水开过去,有人在马路上虫声叫唤。地面升起一片雾气,白蒙蒙的絮一般地阵阵飘过窗外的夜空。雨完全停 了,只有房檐上还在滴着水,房顶上积聚的水从漏雨铁皮筒中流下去哗哗倾泄在路面上。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若隐若现地穿行在夜空的云中泻出一道道清冷的光,照 亮了浮云千姿百态的形状。
“第三个男人是我的同学,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头头,后来是我们一起插队的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队头头。他 是我第一个真正爱过的人。在学校时他就是全校的高材生体育尖子。‘文化大革命’时,他脱颖而出成了一派的领袖,叱咤风云、名噪一时的大辩论时,口若悬河引 经据典,大批斗时冲锋在前手擎大旗。到了兵团他更是上山伐木,下河网鱼,盖房挖沟,开着拖拉机在一望无边的耕地上从天黑驶到拂晓;白天从早忙到晚,夜里手 不释卷精读了所有马恩列斯的经典著作并写下了大量颇有真知灼见的读书笔记。他是那种有觉悟的知识分子,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徒,忧国忧民,坚信国家和民族的命 运担在他肩上。他对遍及全国城乡的动乱深感忧虑和毛泽东一样发现形形色色的修正主义机会主义分子和思潮正在侵蚀威胁着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混淆着全国人民的 视听;尽管已出了刘、邓,但还有定时炸弹睡在毛泽东身边甚至连毛泽东也没发现。他认为他有责任提醒毛泽东,只有他才能使毛泽东免遭暗算——他发现的坏蛋就 是江青。当时他就从她的言行发现了她是如何不忠、阳奉阴违、心怀叵测。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给毛泽东写的一封又一封言辞恳切、掏心高中腹乃至痛哭 流涕、赌咒发誓的揭发信上了,还时而隔月寄上份万言书,洋洋洒洒地和毛泽东探讨些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大胆地对毛泽东的一些观点表示不同看法。在我眼 里,他几乎是个和我们材料不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我爱上了这个神,而神对我不屑一顾,坦然地接受我为他做的一切,诸如洗衣、缝被、端水、烧饭等不说上一 句话。那是个夏天,我在草垛旁拦住了他,对他表白了我的情意。他仍一声不响只是四顾无人便把我按倒在草垛上一通乱啃,他完全没有经验不知从何下手徒然忙乱 着,最后在我的引导下才勉强成事闷声不响地仓惶离理事会。第二天就揭发了我,一封检举信写到了团政治部,我被作为混在知青队伍中的美女蛇,拉到全团职工知 青大会上批判。他再见了我仍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每回在路上在田间他单独遇到我总是像那天晚上仓惶逃开像是见了狼,为此我由好气变为好笑,天天寻找机会在 四外无人的时候意料不到地出现在他面前,直到有一天他骂了我,用那些陈腐迂词文诌诌的书面语骂了我时不久,上边派人来找他了,用吉普车把他接走塞进监狱。 后来又用车把他拉回了团里;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纸判决书以反革命罪判处他枪决。在公审大会上他表现得倒是很有骨气,带着手拷脚镣昂着剃秃的苍白的脸。临刑前 据说还高呼了‘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慷慨就义。现在,他当然被平了反,追认为‘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