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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吴新登已被官府缉拿归案。吴新登卷携的荣府库银虽然追回八九成,但吴新登供出,那王熙凤将荣府各处月银领出拿去放贷,多通过旺儿找他寻那借贷方,则将王熙凤攀扯出来。那时多有商家急着拿银子周转,短期借贷,利息奇高。起初王熙凤如此放贷获利颇顺,后有那商家猴急,以翻倍的利息借贷,旺儿报告凤姐,凤姐一是有贪婪之心,二来也正逢府里为贾母庆八旬大寿,觉得手里从官中支来的银子不够铺排,以为多赚些利息正好可以锦上添花,更可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挣足脸面,就答应了,谁知那商家借银后逾期不还,去讨要,竟连和尚带庙皆杳无踪影,本利无回,月银发不下去,谎也编不圆,于是竟听从那吴新登主意,再以高利去往别人处借贷,暂作敷衍,谁知这剜肉补疮之举,形成连环债务,去讨账无着,又被别人上门逼债,旺儿因让吴新登从官中银库挪银填补,吴新登夫妇商议,与其为王熙凤私挪库银,莫若自己携一大笔库银逃走藏匿,故有那天远遁之举,原以为荣府不至于报官,吃个哑巴亏遮丑,没想到竟穷追不舍,既被拿获,也就干脆鱼撕网破,先把那王熙凤攀扯进来再说。
兴儿来报信,平儿让他进屋跟二爷二奶奶面禀,那兴儿只求平儿请出贾琏,平儿便知不妙,因进去道:“兴儿只求二爷到那边屋听他禀告。”贾琏便出去到厢房里,兴儿跪下,一一道来。这边屋里凤姐心神不定,平儿也忐忑不安。忽然贾琏回到这边屋,也不说话,来到凤姐面前就给他一耳光,凤姐只敢饮泣,平儿尚未开言劝解,那贾琏已气冲冲出了屋门。
当晚贾琏私访那审案之官。带去五百两贿银,恳请只追究那吴新登欺主卷逃之罪。谁知那官自称贾雨村门生,贾雨村既是贾政门生,则他谦称乃政老爷晚生,道:“知荣府最是守礼廉洁之地,不过偶有不肖后辈女流,违例取利,倒也难免;本官只知效忠圣上,依法审案,明日少不得提尊夫人来讯问,那五百两银子,竟请带回,也知二爷并非贿赂之意,大家往上一拜,共表对圣上的一片忠诚最好。”说完就起立送客。贾琏因道:“今日天晚,我也来不及往雨村处讨教了。不过还望仁兄高抬贵手。”那官只往外送。贾琏因又道:“吴新登处追回的四千多两银子,判还后都愿献出。”那官方叹口气,再请贾琏归坐,因道:“实在是小弟不敢违逆圣上并王法。你管家多年,应知刁奴难惹。你当那吴新登只攀扯你媳妇?他岂止是想抵赖卷逃之罪,减轻责罚,他还想戴小罪立大功呢!”贾琏请教:“此话怎讲?”那官道:“他卷逃府银,说破了罪不致死,况那卷逃的银子我们也追回八九成,若将他城里房屋罚没,不予收监令他流落街头,也不失为一种收场。只是——”说到这里左右看看,其实早已摒除下人,却仍压低声音道:“他要求私下讯问,我问他究竟有什么诡秘的事要交代?他则道,知你们荣府私藏那江南甄府罪产的事,那些罪产,是甄府派婆子偷运过去的,运到府中,是他媳妇听从你媳妇等指挥,一一安放的,他们夫妇不只知道数量,亦知存放地点。这样一来,犯下大罪的可就不是你媳妇一个了,政老爷可就给攀扯出来了!”那贾琏听了头皮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官只望着他冷笑,又道:“因一贯崇敬政老,不忍其被刁奴背后下刀,晚生才敢对你道出,况那就不是银钱官司,牵扯到朝廷威严,非我等区区小官可以审理的了!”贾琏便道:“只求仁兄遮掩则个!莫录那刁奴此等口供,只将此案作一般银钱官司速判为好!”那官故作沉吟状:“只是对圣上忠,对前辈孝,实难两全。我若遮掩,风险巨大,谁来为我担待?”贾琏咬咬牙道:“仁兄心存一善,贾府世代感念。实对你说,如今府库空虚,早已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不过关内关外的庄地,若非大灾之年,完秋后倒还能定时送来地租银子并实物等,你若果然高抬贵手,则那时再赠银五千,如何?”那官竟拉下脸来道:“你说话算话。今日带来的五百,且留下作为定金。”说完站起高声唤:“来人!送客!”这回方是认真送客。
那贾琏回到府中,也不到住处正房与王熙凤同床,自己在东厢房胡乱睡下。那是尤二姐住过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对凤姐恨得牙痒,烦恼中不禁有皮肤滥淫之想,又后悔尤二姐逝后一怒之下撵走了秋桐,便欲唤平儿来安慰安慰,只那平儿谅是陪凤姐睡着,又想叫个清俊小厮来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静,竟只好把鲍二家的、灯姑娘等轮番思想一番,浑浑噩噩捱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来,也不与凤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更没往那边院落去见贾赦邢夫人,一径去那东府找到贾珍,因把种种情形讲出,道:“事到如今,忍无可忍,你是族长,你应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凤!”贾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这一步棋了。只是那凤姐儿被休后往那里去?他父母前年在南边去世了,只有个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账,本是进京来投靠王家亲戚,也没个正经营生,只勉强租处小院子住着,满世界的打烂账,难道把凤姐儿休到他那里饿着冻着去?”贾琏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把平儿扶正,罚他充通房大丫头。从今后他必须低声下气,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贾珍道:“你父亲并那邢夫人倒罢了,二老爷也且不提,王夫人那里,说得过去么?还有王子腾那边,王家我可不愿得罪,除非你各处都说妥了,我只出面当个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说历练得也可以了,昨夜见那狗官,竟为堵他的嘴许下那大笔银子!好在空口无凭,一定赖掉的,他以后谅也不敢挑明索取。”贾琏道:“我是想着我老子那边已经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荣国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牵连到你们宁国府。”贾珍道:“你那赤胆忠心,自当表扬。只是究竟谁会牵连到谁,还难说呢。”贾琏道:“难道就等着人家攀扯弹劾不成?”贾珍道:“这话说得好。与其束手待擒,莫若举杯望月。”贾琏道:“举杯望月?一醉方休?”贾珍笑道:“你灌的还不够么?我也不跟你多说。只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全是太上皇赐下的。日月天地,全赖太上皇恩德。总须对太上皇在‘忠’、‘义’两个字上问心无愧才好。”贾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贾珍因道:“你们那边接收甄家东西一事,是政老爷勇为义举,他既然作了,就必准备好应变方略。你何必乱了方寸。”贾琏道:“我休那王熙凤决心已定。我这就去禀告父母叔婶。如方便,你晚饭前去帮我作主。”贾琏走后,贾珍将此事告诉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凤姐儿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尽了可是你族长的责任!”贾珍道:“只一根筋的人儿,像那鸳鸯,才会轻易自尽,像凤姐儿那样几根筋的,不到山穷水尽,总要挣扎的,我谅他少不得忍气吞声且求苟活。”
贾琏到那贾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凤姐之事。贾赦醉生梦死,每日只拥着嫣红鬼混,无可无不可。邢夫人却道:“狠该如此。他何尝真当过我一日媳妇?整日只围着那边太太转。那边快成了王家天下了!只是平儿扶了正,先要来听我的教诲,他的心再不许朝王家那边歪。”又道:“那边宝玉娶了亲,按说有当家媳妇了,你就该带着平儿并一窝子人回这边来才是。只是那宝二爷的二奶奶,是那二太太的亲妹子的闺女,若他当了家,那边就全是他们姐妹的天下了。因之少不得你跟平儿还要把住管家的权柄,只别再像凤姐儿那么吃里扒外,多给大房这边争点利提点气才是!”贾琏因道还要去跟贾政王夫人说休凤姐的事,邢夫人道:“跟他们说不着!他们那宝玉若要休宝钗,会先来跟我商量吗?休完了,知会一声就是了!这么办,今日晚饭前我先去你住的地方,让那珍哥儿到了府里直接去你那里,婆婆在,族长在,你一纸休书先准备好,当面把他休了就是!再去跟二老爷二太太报告不迟。那凤姐儿休了后确也无处可去,难道让他卷包到那王子腾家里去吗?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倒算给他留个立锥之地,显出我们的厚道。老实说,他在我眼前得个现世报,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也解解我多时的不忿!只是那平儿扶正,今日不过是个说法,何时摆几桌酒饭过个明路,兵荒马乱的,容再商量吧。”
那日下午,邢夫人先到贾琏院里,进入正房,凤姐儿和平儿过去请安,邢夫人正眼不看,只跟贾琏说些闲话,凤姐平儿在一旁站了半天,邢夫人方道:“去那边候着吧。唤你们再来!”凤姐平儿去到那边屋,凤姐心知不妙,因悄悄跟平儿说:“你去把巧姐带远点吧。”平儿道:“我就带他到珠大奶奶那里玩玩吧。”凤姐道:“太太让咱们两个都候着。你让丰儿带他去吧。”平儿要去西厢房吩咐丰儿,穿过正房,邢夫人问:“你去那里?”平儿道:“去吩咐丰儿带巧姐儿出去转转。”邢夫人便不言语。平儿吩咐完丰儿,赶紧回来。凤姐便握住他手说:“那巧姐儿,以后怕要靠你多多照顾了!”平儿忙道:“这话从何说起?”凤姐、平儿皆隔窗望见,那丰儿牵着巧姐儿往院外走。彼时巧姐已经五六岁了,听说要带他进园子去逛,自是欢喜,走着颠连步。凤姐望着那景象不禁落泪。忽听邢夫人厉声呼唤:“平儿!”平儿忙出去低头侍立。邢夫人道:“这就是你们素日调教出的规矩!如何不让那巧姐儿给我请安?”平儿忙赶出去唤回巧姐、丰儿。那丰儿惶恐请安。那巧姐儿行完礼,便扑进邢夫人怀中,甜甜的连叫奶奶。邢夫人少不得摩摩他的头顶,说了声“乖”,就挥手让丰儿带他去了,又掸自己衣服。
那贾珍到了荣府,却先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讲出贾琏要休王熙凤并将平儿扶正一事,只说王熙凤多年不能生育男嗣,且吴新登案牵出他私放高利贷的大弊,并不提那审官以藏匿甄家罪产讹诈银两事。王夫人听后大惊,不敢先说话,只看贾政眼色。那贾政听到子嗣话题时尚心平气和,及至听到违例取利且造成连环债务时,不禁将桌案一拍,厉声道:“岂有此理!”王夫人便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
贾珍到了贾琏住处,先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道:“你来得好。只是今天的事情,最好多个见证。”因命平儿:“你不用自己去,吩咐个人进园子去,请珠大奶奶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平儿忙去唤人传话。
且说那丰儿带着巧姐儿刚到稻香村没几时,就有人来传话,道邢夫人在琏二爷处坐等珠大奶奶,李纨甚感意外,问丰儿:“那大太太从未召见过我,今日却是为何?”丰儿道:“我也难说。只是大太太今日格外严厉。”巧姐儿却笑嘻嘻的说:“奶奶说我乖!”李纨因对丰儿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那传话的丫头却道:“平姑娘说,就让丰儿带着巧姐儿在大奶奶这边吃了饭再回去吧。”李纨道:“越发离奇了。平儿真这么说的么?二奶奶却又吩咐了什么?我这里的饭太清淡,巧姐儿吃了如何长肉?”彼时贾兰园子里习射回来,手里拿着弓箭,巧姐儿只躲在丰儿身后,怯怯的望着。李纨遂嘱咐素云、碧月等好生招待巧姐儿,像给贾兰专炖一碗红烧鹿肉一样,也给巧姐专烧个蟹黄狮子头。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出园子往凤姐那院里去。
李纨到了贾琏那边,进屋只见凤姐儿已跪在邢夫人面前,邢夫人见李纨到了,道:“有见证,更好了。”就让族长贾珍念那休书。写得甚简单,无非不育男嗣、理家亏空两条。念完休书,又宣布且将凤姐儿与那平儿换一个过子,平儿今后是二奶奶,凤姐是通房大丫头凤姑娘。李纨想起那年凤姐过生日闹出风波打了平儿后,他为给平儿抱不平,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原不过是一时情急,没想到竟谶语成真,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说什么。邢夫人喝令凤姐儿站起来,平儿犹要去搀扶,邢夫人一瞪眼,平儿忙站开。那凤姐儿站起来后,面色竟甚平静,眼中也不见泪水,伸直腰身,道:“大太太,珍大爷,琏二爷,珠大奶奶,平二奶奶,凤姑娘给你们请安。这是我命该如此。想起当年蓉大奶奶一句话——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是改不了性情也改不了命。我命中无儿,凭此一项,就该休掉。从今日起,我烧高香拜真佛,祝祷平二奶奶早生贵子!只是那放贷等事,贪心是有的,那些利银自己留下不少,却也毕竟用了不少在老太太寿辰及府里排场上,还望鉴查!”邢夫人便断喝:“找掌嘴!你那些私房,统统交出来!你以后再敢如此顶撞,只把你罚入圊厕!”贾琏就将府里麾下人等召集到院里,当众宣布,要大家从即刻起唤平儿二奶奶,那旺儿夫妇罚到马棚劳作,凤姐其余陪房及丫头婆子等均划归平二奶奶,以后回事皆由平二奶奶定夺。
邢夫人、贾珍、李纨等走后,凤姐儿就搬到南边院门旁小屋去住,贾琏当晚就和平儿在正房歇了。那晚府里议论纷纷,连赖大夫妇亦说:“这口一时可怎么改得过来?那平二奶奶见着就只叫二奶奶罢了,只是那王熙凤,见着难免不从嘴里溜出个二奶奶来,谁习惯叫他凤姑娘?”林之孝夫妇回到家私下议论道:“那王熙凤跟平儿,本是一条藤上的,原来跟平儿说了就省得跟王熙凤说了,今后怕也还是跟王熙凤说了,也就算跟平儿说了吧。”“其实不过是琏二爷跟那个去亲热的事情罢了。管他筋痛,咱们还是该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吧。”
那贾政本不管家,跟王熙凤、平儿从不过话,无所谓。却难坏了王夫人。好在平儿心地纯正,倒去跟王夫人说:“您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过是当着人别叫他二奶奶就是。即便叫了,也没什么。”宝玉闻说此事,笑道:“人还是那个人,改个叫法又能怎样?我从来叫他凤姐姐。”宝钗心中有看法,只是不动声色,说话时,尽量用别的办法表达,既不唤出平二奶奶来,也不道出凤姑娘来。最幸灾乐祸的是赵姨娘,事发后,他指使小吉祥儿:“去!给我把凤姑娘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小吉祥儿去了回来说:“平二奶奶听见了,道有什么事,请姨奶奶过去跟他说,他亲自办理。”赵姨娘就啐一口道:“我早晚拿他消遣!”贾环听见就说:“以前你听见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赵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饶不跟你娘一条心,还说些个窝心的话,你瞧我那天报个仇给你看看!我等你给我去出气,只怕要等得先被你气死了算!你个窝囊废!”
数日过去,且说那晚宝玉又梦见黛玉,醒来又见帐儿纱罩顶。早餐毕,宝玉因问宝钗夜里可有梦?宝钗道:“痴婆子才去说梦。你也莫给我说你那梦了。有那工夫,书也读了几册了。我带来的经史子集,摆满一面墙,你也该读读了。尤其《四书》《五经》。眼下贾史王薛各家,都衰败了。这荣府一等将军的爵位也丢了。以后全靠科举振兴。我看那兰儿甚懂事,也切实际,文举把握不大,就从武举下功夫。难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后面不成?”袭人也一旁劝道:“二爷是该收收心了。整日总是梦呀诗呀花呀月呀的,终不是个事业,就是不为我们着想,老爷太太一天天头发白了,也该为他们早争口气,让他们早放下心。”宝玉便不言语。其实那宝钗夜里也有梦,梦见哥哥嫂子吵架等不雅情形,醒来心里发堵。二宝真可谓同床异梦。那宝玉喝过茶,就站起来说到园子里转转。袭人因劝道:“园子里差不多全荒了,小心有蛇。你实在读不进书,跟家里和二奶奶说说话,岂不也好?”宝钗道:“他要去,就让他去转转吧。见着大奶奶,先代我请个安。只是有的那不适合去的地方,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自己身体心思都不合适起来。”袭人听了就知那不合适的地方指的是那里,因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宝玉道:“你该在这里好好服侍二奶奶。”袭人就让秋纹跟去,宝玉摆手。宝钗道:“就让他自己去吧。谅他不是颦儿那样的仙人,也去水遁了。只是我还要再说那句话——不合适的事情莫作,不合适的想头莫留,不合适的话自然更莫说。”那宝玉就一径往大观园里去了。
到得大观园,步随心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潇湘馆。彼时除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其余馆舍并无人看守打扫。推开门扇,吱呀一声,随之野雀蓬的四散惊飞,迈进去,寒烟漠漠,落叶萧萧,推开屋门往里,蛛网罩脸,光线晦暗,望过去,黛玉的衣冠灵柩安厝在那里,一道天光,透过霞影纱斜照进来,天光里微尘漂浮不定,那景象令宝玉想到“和光同尘”四个字,似有醍醐灌顶,不禁凄然欣然肃然憬然,站立良久,方慢慢转过身,走了出去。又在园中转了许久。在那沁芳闸边,看落叶残花随逝水而去,悲从中来,滴下热泪。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宝玉才回到住处。袭人拿着白犀麈给他满身掸灰,问他究竟转到那里去了。那宝钗只静静的坐着,也不发问,宝玉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感叹道:“今日方悟透‘和光同尘’四字精义。”宝钗问:“请解其详。”宝玉道:“古人有诗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只是我却要改他一个字,道是:‘世界微尘里,吾仍爱与憎。’我顿悟,虽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天地宇宙,由情支撑,任一粒尘埃,皆情之所在,我能恒久有情,则虽化为飞尘,无怨无悔,幸甚幸甚。今日任情沐魂,悲欣交集,通体舒畅。”宝钗因讥讽道:“我当你醍醐灌顶了,却原来是糨糊进脑。”又正色道:“那‘和光同尘’真义,正是去情卸情脱情绝情也。古语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多有误解者,以为说的是天地无情,不能善待世上万物,其实不然。他说的是天地没有爱憎,没有情这个东西,他对世上万物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处。”那袭人一旁听着,也不知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只是听到“无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红院开夜宴为宝玉庆寿,宝钗抽出的花签上的那句诗恰是“任是无情也动人”。那宝玉见宝钗振振有词,虽端庄严肃,却也鲜艳动人,心中暗想:你虽无情,我也心动,我既心动,便是有情,若我果然无情,又怎能与你共室同榻?只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缘所绾。那宝钗见宝玉一时无语,遂趁热打铁,痛下针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与青拼合,人心本应纯净如水,却由青色充溢,那是什么好气象?佛经里有‘四谛’之说,那‘四谛’?苦、集、灭、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为‘苦谛’;召感诸般苦楚的业因,是为‘集谛’;要解除烦恼业因,须寂灭心中之情,此为‘灭谛’;修得道行,则达‘道谛’。其中最要紧的桥梁,是寂灭之道,即斩情之道。我知你今天进园,必是先到潇湘馆凭吊,势必还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处徘徊张望,不但不寂灭那伤感情愫,反纵容那情字毁你胸臆。”宝玉道:“我岂止到那些地方为他们动情,在沁芳闸那边,见花落水流红,叶漂旋无踪,就想起晴雯、香菱、鸳鸯,并四儿、芳官、藕官、蕊官等,就连那司棋,我也为他落泪。”宝钗道:“更被情字所误,离‘四谛’远矣!你应知道,你非你自己,你是老爷太太的子息,是我的夫君,是别人的兄长、叔叔,你岂能为了一己的情怀,就忘却了人伦大纲?你更须为人之父,乃至为人之祖!”袭人一旁听了也附和说:“确是如此。请二爷深思。”那宝玉仍冥顽不化,道:“我知这宇宙天地确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头来大虚无大无奈,但我须入世享情,此桥此径,不可忽略。正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正说着,秋纹、莺儿来催:“饭菜摆好了,请二爷二奶奶就餐。”大家且去餐厅吃饭。甫吃罢饭,忽然赖大家的进来请安,道:“我们家那小子赖尚荣,凭圣上恩典,托主子们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备几杯水酒,恭请主子们光临。刚才已经回了两边的老爷太太,他们都表祝贺,只是近来身体欠安,也不敢劳动他们大驾。回了琏二爷并平二奶奶,都说一准前去。东府那边赖升也帮着请了,珍大爷蓉爷都说去。二爷二奶奶可一定赏光啊!”宝钗便道:“偌大喜事,本该同喜。我和二爷一准去。只是贺礼怕寒酸些,你们可别见笑!”赖大家的道:“你们去了,比什么贺礼不强?只怕我们招待不周,二爷二奶奶倒要多多包涵!”赖大家的走了,二宝回到自己房间,宝钗因劝宝玉道:“我知你最不喜热闹,尤其不喜欢寒暄揖让等俗套,况到那边难免满耳听到些仕途经济等语,且不说你早该改改,如今说个小道理,是小时候在家里听老辈子说的,那话甚粗鄙,本不好意思学舌,然听来实在警动人,现在少不得学给你听——”说到这里还是噎住了,莺儿在旁接过去话茬:“我们家太太说过,我记得的——发达的奴才赛壮骡,撂起蹶子来六主不认!”宝钗方接着说:“如今我们衰微了,这赖家却正热锅热灶甚红火,虽说不必反去奉承他们,到底给足面子大家好过。明天就让袭人陪着你去,你可好生应对,莫失礼失态的。”宝玉道:“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一起去的吗?我们和莺儿、袭人一道去岂不更好?”宝钗道:“明天去了就先替我道歉,告诉他们我临时身子不舒坦,他们岂会在乎?人家在乎的是你是不是给面子。我知你不愿意去,为家族利害你必须去。”宝玉笑道:“你对我究竟还是不甚了了。赖家的宴请我却是最愿意去的。赖尚荣、贾雨村他们讲他们的仕途经济,我却能在那边会到我的朋友,如韩琦、冯紫英、陈也俊等,说不定卫若兰云妹妹还去呢,我们凑到一处自有我们的话题乐趣。”宝钗道:“那更好了。只是我想起来,也是在赖尚荣家,那回去了个什么姓柳的,把我哥哥害得好苦,这回莫再有那样的人物,你须特别小心。”又嘱袭人到时提醒二爷莫饮酒过度,应酬完了要及时回来。袭人遂去为宝玉准备第二天赴会衣物不提。到了赖家是何光景,下回便知。
且说那薛姨妈与宝钗到王夫人这边,薛姨妈痛哭流涕,宝钗亦垂泪悲伤。王夫人劝慰一番。薛姨妈因道:“事到如今,我背过去也就罢了,只是还有几桩事情未完。”说到此,就让宝钗先去看望看望二奶奶和珠大奶奶。宝钗走后,薛姨妈才详说各事:“那蟠儿收了监,夏家只往那死罪上扯。那宝蟾回到夏家,竟也不为蟠儿说话,要不是他鬼魅了蟠儿,那夏金桂怎会破罐破摔?他倒没事人一大堆,见证说是蟠儿杀了夏金桂。如今没了皇差,领下的银子还须退回去,我把历年积蓄拿出一半打点,还没把那死罪撕捋开。事到如今,你们怎能见死不救?只求姐夫派琏儿到衙门里找人,当年那个帮我们打妥官司的贾雨村,不还是姐夫的好门生么,他应还能帮忙。先把死罪撕捋开,再求下一步。此是第一桩。再就是宝钗,当年那和尚说了,他带金锁,须嫁个带玉的,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如今家道如此,该把他安顿了,我想你们那宝玉,也老大不小了,二宝正是天设地配的一对,何不抓紧给他们办了婚事。如今老太太没了,你和姐夫可痛快作主,这件事,姐夫还不是听你的。”王夫人道:“这些天我看他总有些个心神不定,也不好问。总是我得机会跟他说这个事吧。我约莫着他能点头。”薛姨妈又道:“再两桩,就是蝌儿跟琴儿的事。那蟠儿收了监,家里就蝌儿一个男主了。他和琴儿父母都没了,我就等于他们亲娘。原说等他守丧一年再娶亲,如今顾不得了。原说让他另买院子,如今更不必了。就让他过些时把那邢岫烟从邢忠夫妇处娶到我那里,大家一处过活都有个照应。想来那边大太太并邢忠夫妇都能同意。婚事也别铺张了,就是二宝的婚事,也因陋就简吧,一则正在祖母丧期中,二则家道都艰难了。最后一桩就是琴儿的婚事,只好先让他跟哥哥嫂子并我一处先住着,等那梅翰林家来迎娶。只是他父母留下的那些余资,要给他好好保存。梅家来聘时,我们少不得再添些陪嫁。除了小螺,那香菱的丫头臻儿,也陪送过去。”两姐妹议论已定。
那薛姨妈回到家中,就对宝钗把许给宝玉的事说了。宝钗只道:“全凭母亲作主。”余不多言。倒是莺儿听了欢喜非常,拍手道:“那年二爷跟姑娘互换佩带,我在旁边看得仔细,那通灵宝玉跟那金锁上錾的字句,竟对榫得严丝合缝。如今真成就金玉姻缘了。”薛姨妈道:“按说宝玉那边还在守祖母热孝,你哥哥还在监里,只是两边如今都艰难了,尤其咱们家这边,实在等不到那边守丧期满,这边更等不到你哥哥出监——究竟能不能出监,还难说——趁如今两边还有财力,且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宝钗道:“母亲作主。只是不必张扬,青庐素宴即可。”薛姨妈道:“我的儿,我和你哥哥原打算,你过门时至少是你琏嫂子那样的排场,如今不能了,你担待些罢。”说着滴下泪来。宝钗慰道:“何必伤心,凡事随机、随缘就好。我过门后离得恁近,互相照应实在方便,想想那三姑娘,虽当了王妃,以后更当王后,能回得来见父母么?母亲应该庆幸才是。”
王夫人那天见贾政神色稍安,便道出薛姨妈求聘的事,因道:“实在二宝都老大不小了,互相脾气都是知道的,一个带玉,一个佩金锁,法师预言,金玉姻缘命中定,富贵坚牢保平安,我的意思,虽老太太去后不到一年,那老太太是最疼宝玉的,两家目下的情况,都怕夜长梦多,早日婚娶,老太太在天之灵,必是喜悦宽慰的。请老爷定夺。”那贾政已知薛蟠祸事,并薛蝌、宝琴情况,沉吟片刻,叹口气道:“你就去办吧。只是莫动静太大,总以简朴为要。”王夫人听了心里松快下来。又另择贾政不在的时候,把宝玉、袭人唤来,道出家长已定,二宝不日成婚。那袭人听了心上花开,脸上不敢露出。宝玉听了却心上结冰,只愣愣坐着。王夫人对宝玉道:“你那里再找这么个德言工貌面面俱到的媳妇去。你那姑娘永不嫁、公子永不娶的怪傻念头该一扫而空了。世人没有总当赤子,逍遥一辈子的。”那宝玉只答一句:“我誓不信什么金玉姻缘!”王夫人又对袭人道:“二奶奶过门以后,你对他,要跟对我一样赤胆忠心才是。”袭人道:“太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