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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 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加的,还有下一回近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 ──此书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 断。
红玉是"家生子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他,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 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有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不看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 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 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 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 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 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 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上 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二十五回间没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 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 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到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 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说,永远是一件身边佩戴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 ──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 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 ESP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么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
要答覆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贾珍:
"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 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 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难 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己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 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合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 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件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 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 ──凤姐在自己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就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蹻,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 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 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省亲连盖花园子, 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 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贴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贾珍不信,认为是凤姐弄鬼 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己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 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的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抹 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 倒,反而错得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 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 的手帕。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一提。
庚 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 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 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 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 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藉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 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钞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 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令人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 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庙宇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 书写抄家,荣府只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只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覆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 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 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栅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交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个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潗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 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 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 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 方无了言语。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 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 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 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 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 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 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 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 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 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得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 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 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着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 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纷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 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