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们三人手臂挽着手臂向咖啡馆走去。焰火弹不断从广场升起。
“我在这儿坐一会,”勃莱特说。
“我陪你,”科恩说。
“呀,不用!”勃莱特说。“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别的地方待着去。你没看见我和杰克想说一会儿话吗?”
“没有,”科恩说。“我想在这里坐着,因为我感到有点醉了。”
“你非要同别人坐在一块。这算个什么理由。你喝醉了就睡觉去。睡觉去吧。”
“我对他太不客气了吧?”勃莱特问。科恩已经走了,“我的上帝!我真讨厌他!”
“他并没有给这欢乐气氛生色。”
“他使我很不痛快。”
“他的行为很不象话。”
“太不象话了。他原是有机会不必这样的。”
“他大概现在就在门外面等着哩。”
“是的。他会这样做的。你知道,我了解他是怎么想的。他不相信那桩事完全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
“谁 也不会表现得象他那样糟糕。唉,我对一切都厌倦了。还有迈克尔。迈克尔也叫人够受的。”“这一阵发生的事使迈克太难堪了。”“是的。但是也用不着表现得那 么恶劣啊。”“人人都会表现得很恶劣,”我说。“只要一有适当的机会。”“你就不会,”勃莱特望着我说。“我要是科恩,也会象他那样,是头大蠢驴。”
“亲爱的,我们别尽说废话啦。
“好吧。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别这样别扭。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知心人了,今儿晚上我的情绪特别坏。”
“你有迈克。”
“是的,迈克。可他的表现好吗?”
“啊,”我说,“看到科恩就在旁边,总想和你在一起,实在使迈克太难堪了。”
“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亲爱的?请别弄得我的情绪比现在更坏啦。”
勃莱特急躁不安,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她的目光避着我,朝前往墙上看。
“想出去走走吗?”
“好。走吧。”
我塞上酒瓶递给管酒吧柜的侍者。”
“让我再喝一杯,”勃莱特说。“我的精神很不好。”
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种和润的淡味白兰地。
“走吧,”勃莱特说。
我们一出门,我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出来。
“他一直待在那边,”勃莱特说。
“他离不开你。”“可怜的家伙!”
“我不可怜他。我本人很讨厌他。”
“我也讨厌他,”她打了个寒噤说。“我恨他这样哭丧着脸地忍受痛苦。”
我们挽着胳臂,沿着小巷,避开人群和广场的灯光向前走。街道又暗又湿,我们顺着它向城边的城防工事走去。我们路过一家酒店,灯光从店门射出,照在黑暗、潮湿的街道上,忽然乐声大作。
“想进去吗?“
“不。”
我们在城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登上城防工事的石头围墙。我在石头上铺了一张报纸,勃莱特坐下来。平原上是一片黑暗,我们能够看到山峦。高空中刮着凤,驾着白云掠过明月。我们脚下是城防工事中漆黑的掩体。身后是树木及大教堂的阴影,一轮明月衬托出城市的黑色剪影。
“别难受,”我说。
“我难受极了,”勃莱特说。“我们别作声。”
我们向原野望去。长列树行在月光下显得黑呼呼的。进山的公路上闪着一辆汽车的灯光。我们看见山顶上古堡里射出的灯光。左下方是河。雨后河水上涨,平静的河面昏暗无光。两岸伸延着黑糊糊的树林。我们坐着眺望。勃莱特直视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噤。
“冷了。”
“想回去?”
“从公园穿过去。”
我们爬下石墙。天又阴了。公园的树林里很暗。
“你还爱我吗,杰克?”
“是的,”我说。
“就因为我是不可救药的,”勃莱特说。
“怎么啦?”
“我是不可救药了。我被那个小伙子罗梅罗迷住了。我想我爱上他了。”
“如果我是你,我决不会。”
“我控制不住。我算完了。我心里面折腾得慌。”
“别进行下去。”
“我控制不住。我从来就控制不住自己。”
“你应当到此为止。”
“怎么能呢?我顶不住。摸摸看?”
她的手在哆嗦。
“我浑身都在这样哆嗦。”
“你不该进行下去。”
“我没有法子。反正我是完了。你没看出来?”
“没有。”
“我要做一件事。我要做一件我真心实意想做的事。我已经失去了自尊。”
“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唉,亲爱的,你别难为我了。那个天杀的犹太佬缠着我,迈克又那样肆意妄为,你想叫我怎么受得了?”
“确实。”
“我不能老是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啊。”
“是啊。”
“哦,亲爱的,请你待在我的身边。请待在我身边,帮我度过这一关。”
“那当然。”
“我不是说这么做对。虽然对我来说,这样做是合适的。上帝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下贱过。”
“你要我干什么呢?”
“走,”勃莱特说。“我们去找他。”
在公园里,我们一起摸黑沿着树下的砾石路走,钻出树林,穿过大门,走上通往城里的大街。
佩德罗.罗梅罗在咖啡馆里。他和其他的斗牛士和斗牛评论员们同坐一桌。他们在抽雪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抬头看我们。罗梅罗向我们微笑并欠身致意。我们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请他过来喝一杯。”
“等一等。他会过来的。”
“我不能朝他看。”
“他模样看起来很帅,”我说。
“从来我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了解。”
“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得了,”我说。
“我的上帝!”勃莱特说。“女人吃的苦头好多啊。”
“是吗?”
“唉,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我向那张桌子望去。佩德罗.罗梅罗微微一笑。他跟同桌的人说了句话就站起身未。他走到我们桌子边。我站起来同他握手。
“你来一杯好吗?”
“你们必须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请求勃莱特允许,才坐下来。他礼貌很周到。但是他不停地抽那支雪茄。这和他的脸庞很相称。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哦,是的。我老爱抽雪茄。”
抽 烟给他增加了几分气派。这使他显得老成。我留心看他的皮肤,既干净又光滑,黝黑黝黑的。他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在注视勃莱特。他感觉到他们 之间存在某种沟通。勃莱特伸手同他握手的时候,他准该感觉到。他非常谨慎。我想他已经很有把握,但是他要做到毫无差错。
“你明天上场?”我问。
“是的,”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了伤。你听说没有?”
“没听说,”我说。“伤势很严重?”
他摇摇头。
“不要紧。这儿,”他摊开手掌说。勃莱特伸手掰开他的手指头。
“啊!”他用英语说,“你常给人看手相?”
“有时候看。你不介意吗?”
“不。我很乐意。”他把一只手摊开平放在桌子上。“告诉我,我会长生不老,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他仍然非常斯文,但是他更自信了。“瞧,”他说,“从我手上看我命里有牛吗?”
他大笑起来。他的手非常秀气,手腕很细。
“有成千上万头牛哩,”勃莱特说,现在她的情绪完全正常了。她看起来很可爱。
“好啊,”罗梅罗笑着说。“每头一千杜罗,”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你再多说点。”
“这只手好福相,”勃莱特说。“我看他会长命百岁的。”
“跟我说。不要跟你的朋友说。”
“我方才说你会长命百岁。”
“这我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敲敲桌子。罗梅罗注意到了。他摇摇头。
“不。用不着这样做。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话给勃莱特翻译了一遍。
“那你杀害自己的朋友?”她问。
“经常的事儿,”他用英语说完就笑了。“这样它们就不能杀死我了。”他朝桌子对面的勃莱特看去。
“你英语说得不错。”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相当好。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名斗牛士说英语是非常不得体的,”
“为什么?”勃莱特问。
“很不得体。老百姓会不满意的。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会不满意的。那样就不象斗牛士了。”
“什么样才算象斗牛士?”
他笑着把帽子拉下扣在眼睛上,把叼着的雪茄变换了个角度,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
“象那边坐着的人,”他说。我向那边膘了一眼。他把纳西翁那尔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微笑了,脸上的表情重归自然。“不行。我必须把英语忘掉,”
“眼前可别忘掉啊,”勃莱特说。
“别忘掉?”
“对。”
“好吧。”
他又笑了起来。
“我喜欢一顶象那样的帽子,”勃莱特说。
“好。我给你弄一顶。”
“着。你留心着一定给办到。”
“一定。今儿晚上我就给你弄一顶。”
我站起来。罗梅罗也跟着起立。
“你坐着,”我说。“我得找我们的朋友去,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他看了我一眼。这最后的一眼是在探问我是否明白。我的确明白了。
“坐下,”勃莱特对他说。“你一定得教我西班牙语。”
他坐下来,隔着桌子瞅着她。我走出咖啡馆。斗牛士那桌上的人都以冷冷的目光目送我出门。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二十分钟后,我回来顺便进咖啡馆瞧瞧,勃莱特和佩德罗.罗梅罗不见了。咖啡杯和我们的三个空酒杯还摆在桌上。一个侍者拿着一块抹布走过来,捡起杯子,擦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