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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塔-威尔逊模样很好,感情热切,为人狡黠精细,简直可以应付任何局面。她存心着手来赢得尤金,因为他吸引着她,还因为他原先很冷淡,把她的自负和自爱的情绪都激起来了。不过她喜欢他,喜欢他的每一个特点,并且象孩子对一件新玩意儿那样,很自负自己的成功,当他终于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腰的时候,她全身炽热、震荡地激动起来,而等她来接近他的时候,她是带着一种狂热的情感渴望他来和自己温存的。她扑向他,炽烈地吻了他几十次,低声说着她的欲望和情感。尤金这会儿既然是在觉醒了的热情中看着她,自然认为自己从没有见过比她更可爱的人了。那时,他忘却了佛黎妲,安琪拉,他的寂寞,以及他自以为正在细心克己地工作来恢复健康的这件事,尽情地去享受一下这种情境。
卡萝塔殷勤款洽,从不厌倦。等她发觉他果真喜欢她(或是认为他果真喜欢她)以后,她就生活在热情与恋爱的气氛里了。只要可能的话,她无时无刻不跟尤金呆在一块儿,或是想念着他。她到处暗等着他,利用种种手段,给予他一切所能获得的机会。她把母亲和堂兄的行动推测得丝毫不差——可以确切地说出他们在哪儿,可能要呆多少时候,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某一扇门或是某一地点。她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声音,举动和目光都富有意义,很能传情。有一个多月,她领着尤金经过了种种危险的境地,拥抱着他直到可能的最后一刹那,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候、最料想不到的情况里,寂静而迅速地吻他。她的疲惫郁闷的神情,淡漠的外表,全消失了;她很活泼——除去在别人面前的时候。那时候,她保持着原先的那种态度,甚至还加强了,因为她决心在母亲和堂兄的眼前张上一幅黑幔。暂时,她非常成功,因为她向母亲撒下了弥天大谎,装着认为尤金很好,不过就世故人情讲,稍许迟钝一点儿。“他可能是个好艺术家,”她说,“但是他并不一定讨女人欢喜。他连最起码的殷勤献媚都不懂。”
希伯黛尔太太十分高兴。至少这儿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她怕卡萝塔,怕尤金,但是她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当着她面,一切似乎非常拘谨,有时几乎是疏远的。她不愿意向女儿说,既然尤金在这儿,她不应该回娘家来;也不愿意叫他搬走。卡萝塔说她相当喜欢他,不过这算不了什么。随便哪一个结了婚的妇女都可以这么说。可是在她眼皮底下,却进行着最伤风败俗的勾当。如果她知道浴室、卡萝塔的房间和尤金的房间是给怎样使用着的话,她准会大吃一惊的。当他们刚不受到监视的时候,他们立刻就呆在一块儿了。
尤金对工作变得很冷淡。他先前已经开始欣赏它了,因为他把它看作一种对自己有益的体操,并且觉得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步伐来恢复健康的话,他可以不必无限期地工作下去。现在,他从这情形一变而对工作感到厌倦,对自己不得不花在工作上的时间感到郁郁不乐。卡萝塔可以使用一辆汽车,她自己也租得起一辆。她开始提议他某一时间在某一地方跟她晤面,乘车兜兜;这弄得他常常不去工作。
“你用不着每天工作,是吗?”一个星期日下午,当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问他。辛柏逊和希伯黛尔太太出外散步去了,他们在二层楼上她的房间里。母亲的房间在三层楼上。
“我用不着,”他说,“如果我丢掉他们付给我的钱都不在乎的话。一小时一毛五,我需要这个。你得记住,我不是在干着我的正当职业。”
“-,别提啦,”她说。“一小时一毛五算得了什么?我给你十倍的钱,来跟着我。”
“不,你不可以这样,”他说。“你不可以给我钱。在那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
“唉,尤金,瞧你怎么说话。你干吗不要呢?”她说。“我有不少钱——至少比你现在所有的多得多。这样花和那样花还不是一样。随便怎么说,反正不会好好用掉的——那就是说不会为什么特殊的用途。你干吗不拿些呢?你可以还给我的。”
“我不做这种事,”尤金说。“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随便怎样也不成的。我宁愿去工作。不过这没有问题。我或许可以卖掉一张画。我天天都盼望有画卖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明儿跟我一块儿坐汽车出去兜兜。妈要上布鲁克林她姐姐爱娜家去。你的工场有电话吗?”
“当然有。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别打电话上那儿找我。”
“打一次不会有什么妨碍。”
“呃,或许不会有。不过我们最好别那样,至少别常打。
那些人挺严格。他们不得不那样。”
“我知道,”卡萝塔说。“我不会常打的。我只不过这样想想罢了。我会让你知道的。你知道通过山顶那儿的那条沿河的大路吗?”
“知道。”
“明儿一点钟,你沿着那儿走,我来接你。这一次你总可以来吧?”
“当然,”尤金说。“我可以来。我刚才只是说着玩的。我可以弄着些钱。”他仍旧藏着初来找事时没用掉的那一百块钱。他拼命地保住没用,可是这会儿,在这种轻松的气氛里,他认为可以花掉一些。他的身体就快好了。一切都显得是那样。他的运气又来了。
“那末我就去弄汽车啦。你不反对坐车子吧?”
“不,”他说。“我穿一套好衣服上工场去,在那儿掉换。”
她愉快地笑笑,他的顾虑和诚实使她觉得怪有意思。
“你是个王子——我的‘漂亮王子’,”她说,一面一跳坐到了他的膝上。“哦,你这可爱的人儿,天生的!我等你不知等了多久啦。聪明人儿,‘漂亮王子’!我爱你!我爱你!我认为你是从古以来最好的人儿了。”
尤金很温柔地和她亲昵。
“你是我的聪明姑娘。但是我们都不好,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你是个放浪货、是个离群的鸟儿。至于我——我不敢去想我是什么。”
“放浪货是什么?”她问。“我没有听说过这个。我可不记得。”
“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可以被人认为没有用处而扔开不管的。离群的鸟儿是一只不愿合群的鸽子。”
“那正是我,”卡萝塔说,一面向前伸出结实、柔软的胳膊,恶作剧地露齿笑着。“我不跟哪一群人呆在一块儿。管它哪一群。我宁愿跟着我的聪明人儿一块儿走。他对我就够好的了。他比九群、十群都好。”她说出错误百出的英语来取乐。
“只有我和你,‘漂亮王子’。我是你的可爱的放浪货吗?你喜欢离群的鸟儿吗?你说喜欢。听着!你喜欢离群的鸟儿吗?”
尤金把头避开,说道,“真丢脸!真可怕,你是最坏的人儿了,”但是她用嘴唇封住了他的嘴。
“你喜欢吗?”
“这个放浪货,喜欢。这个离群的鸟儿,”他回答,摸摸她的面颊。“呀,你真可爱,卡萝塔,你真美。你是个多么妙的女人。”
她神魂颠倒地迷恋上了他。
“不管我是什么,我是你的,聪明人儿,”她继续说下去。
“你要我怎样就可以怎样,高兴对我怎样就可以怎样。你对我就象一剂鸦片,尤金,亲爱的!你封住我的嘴,闭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你使我忘掉一切我偶尔或许会想到的东西,不过我不要去想。我不要去想!而且我也不在乎。我希望你没有结婚。我希望我是自由的。我希望我们在哪儿可以一块儿有个岛屿。哦,妈的!人生就是一场无聊的大混乱,是吗?只要眼前快乐,管他妈的名誉。”
到这会儿,尤金的身世卡萝塔已经知道了不少,很明白他目前的情形是怎样。她知道他不舒服,虽然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认为这是由于工作过度。她知道除了几张寄售的画以外,他什么钱也没有,不过她毫不怀疑,他会重新取得他的艺术才能,把自己再树立起来的。她稍许知道点儿安琪拉的事,认为她没有老跟着他,这就不错,不过现在,她希望他们的分别是永久的。她上市里去,在各美术铺打听,知道了点儿尤金的艺术历史和他的灿烂的前途。这使他在她的目光里显得更迷人了。过了不久,尤金在波特尔-佛内累斯陈列的一幅画由她买去,钱送来给尤金,因为她听他说过画是怎样陈列着出售的,以及画卖掉后,扣去佣金,是怎样付给画家的。她很细心地向波特尔-佛内累斯的经理说明,她这样做,为了好使尤金有钱,并且招呼着把支票很快地送去给他。如果尤金是一个人,这张三百块钱的支票就可以用来把安琪拉接到他这儿来了。事实上,这反而使他有钱去跟卡萝塔一块儿玩耍。他不知道他是从她那儿得到这笔钱的,也不知道那幅画是谁买去的。留下来的姓名是个假的。这笔买卖多少恢复了尤金对自己前途的信心,因为如果他有一幅画新近能卖到这样的价钱,其他的也会卖掉的。
随后,有好多个安排得很巧妙的日子。早晨,他穿着那套旧工装,带着饭盒离去,卡萝塔在窗口向他挥手送别。如果他跟卡萝塔在外边有个约会,他就穿上一套好衣服,罩上工装,整天跟约翰和比尔或是马拉齐-邓普赛和约瑟夫一块儿干活儿——因为这两组人互相竞争,要他跟他们呆在一块儿——再不然就早一点儿离开工场,跟她乘车兜上一些时间,晚上回来,卡萝塔又迎着他,仿佛根本就没有见到他似的。她留心等待着他回来,象妻子一样耐心,而且也一样急切地想看看自己可以替他做点儿什么。在工场里,马拉齐和约瑟夫,约翰和比尔,有时候楼上有些木匠,都常常诉说工作繁忙,好找他帮忙,要他呆在面前。马拉齐和约瑟夫总抱怨说,他们有被刨花妨碍的危险,因为刨花总堆成大堆——都是-木、黄松和胡桃木的好看的刨花,味儿就象松脂和乳香①,形状就象姑娘们的发鬈、或是早上吃的干点;再不然就是些丰富、潮湿的锯木屑。约翰和比尔老抱怨说,他们工作太重,要有人在车里接着。连机器匠大约翰都竭力想找出个什么借口来,好利用尤金做个火夫,不过这可办不到,用不着那样的人。工头很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把尤金派在看起来最需要他的那一组。尤金对这种事很随和。他不论上哪儿都没有问题。在车上,在木材堆上,在刨木间里,他都喜欢。他也喜欢站住跟大约翰或是哈瑞-福纳斯谈谈,一边把篮子挎在胳膊上——如同他所说的,“聊聊玩儿”。他走来走去,说着没完的双关语和俏皮话,从来不感觉厌倦——
①乳香,以色列人烧的一种香。
晚上,下班以后,他总忙着回家,沿小溪的右岸走,直到他到达一条小径,通向希伯黛尔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在路上,他有时候停下来细看看溪水,宁静的流水上偶尔有一枝小树枝或是一根草秆,他看着,一面把流水表面的宁静和自己生活中的烦扰拿来对比。表现在流水中的大自然的微妙逗引着他。这个田园诗般的小溪岸边和工场跟场内工人之间的差别,强有力地打动了他。马拉齐-邓普赛对于自然的美只具有最模糊的概念。贾克-斯蒂克斯的艺术气质并不多于他所管理的木料堆。大约翰压根儿就不知道使尤金的脑子里感到苦恼的丰富的情绪与美感。显然,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平面上。
正在溪水的另一头等待着他的,是卡萝塔,文雅、练达,热切地关怀着他。她心情放浪,对道德丝毫不感兴趣,多少代表着一种靠剥削劳力的果实来生活而一点儿不以为意的世界。如果他对卡萝塔说到约瑟夫-缪斯的情形,说他傍晚带上一捆捆碎木材回家给他妹妹,帮助节省燃料,卡萝塔只是笑笑。如果他谈到群众的贫穷,她就说,“别难受,尤金。”她愿意谈艺术、奢华的生活、爱情,至少也只想到这些。她对大自然的美的爱好是强烈的。他们可以乘汽车上一些小旅馆去,坐下来吃饭,喝上一瓶酒或是一壶客拉冽水①。在那儿,她老默想着如果他们自由了,他们可以做点儿什么。安琪拉常出现在卡萝塔的思想里,也不断出现在尤金的思想里,因为他禁不住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实在太对不住她的事——
①一种冰镇红酒混合饮料。
在过去那段漫长的时日里,安琪拉始终非常耐心、非常亲切,象母亲那样招呼他,象用人那样伺候他。新近,他还用最亲热的辞句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够跟他住在一块儿。这会儿,那一切又沉寂下去了。写信成了一件难办的事。他说的一切似乎都是谎话,而且他也不愿意那样说。他不喜欢装假。不过他心里想,如果他不写,安琪拉就会感到痛苦得要命,不久就会来找他的。只是凭着写信,凭着竭力诉说爱情,解释为什么根据他的看法,她目前来是不恰当的,这样才能使她呆在她目前呆的地方。现在,既然他跟卡萝塔打得火热,这似乎是合乎他的心愿的。他可并没有弄糊涂,以为自己可以娶卡萝塔。他知道他不能离婚,没有理由,而且对安琪拉的不公平,在他的良心上也是个非常大的障碍。至于卡萝塔,她的前途是很不稳定的。诺曼-威尔逊尽管有时不顾她,可是却不愿意放弃她。他写信来威胁说,如果她不上他那儿去,他就要回纽约来了,虽然她住在母亲家对他多少是个安慰,因为他认为她在那儿是安全的。安琪拉也在请求尤金让她前来。她争辩说,仗着他所挣的不论多少钱,他们总混得下去的,而且跟她一块儿,他会比一个人好些。她以为他是住在一所不舒服的寄宿舍里,他在那儿得不到什么照顾,并且极端孤独。实际上,她一来,尤金就得离开这个可爱的家——因为希伯黛尔太太表示过,她不愿意留他和他妻子住在这儿——因而结束掉跟卡萝塔的这段旖旎的风流艳史,也不能再上可爱的乡下旅馆和夏日露台去一块儿吃饭!不能乘汽车作快速游览,她不用司机能熟练地亲自驾驶;在树荫下和幽美的小溪边上的可爱的幽会,在那儿他吻她、抚爱她,在那儿她快乐地偎倚在他的怀抱里都将一去不复返!
“希望妈这会儿瞧见我们,”她老玩笑地说,再不然就是:
“假如比尔和约翰在这儿瞧见你,他们会认识你吗?”
有一次,她说:“这总比机器间好点儿吧?”
“你是个坏家伙,卡萝塔,”他老这么说。接着,蒙娜利莎的那种莫名奇妙的微笑就来到了她的唇边。
“你喜欢坏家伙,对吗?离群的鸟儿是容易打着的。”
根据她的人生观,她是只顾眼前快乐,不管名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