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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月,六月,木兰染患痢疾,差一点儿一病不起。她现在进入了生活里最伤心的阶段。过去的两个月,耗费了她的元气,消化不良,比从前瘦多了。阿满的死,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几乎一年还没有恢复愉快的心情。
家里人也全都改变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就是曼娘。其实,曼娘也老了一点儿,可是在木兰眼里,曼娘始终是木兰从小就崇拜的那么美那么心肠好的曼娘。曼娘的养子阿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天津海关做事。阿瑄敬爱曼娘,就犹如对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样。他也学到母亲那高尚精细的态度,和同时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北京恐怖声中,经亚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后,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烦,情形较为安定之后才返回北京。爱莲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过没离开北京,有时回家探望一下儿,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给妹妹丽莲物色到一个丈夫,也是个西医,所以桂姐的两个姑爷都是西医。桂姐的头发已经发灰,人也发福了;但是看见两个女儿婚姻很美满,自己无忧无虑,若说她做了祖母,看来还不像呢。她不愿各处去,这是她享福的时候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儿很辛苦,她现在还兴致勃勃谈往事,年轻一代听来觉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起来,曾太太在晚年显得更好看。曾太太年来多病,但是脸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很美。她俩之间,有这样不同:曾太太还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后,桂姐就不再化妆了。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兰的母亲去世,木兰的父亲离家修道,木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阿非已经成年,他可以照顾自己和宝芬。他夫妇自英国回来之后,完全是现代时新派,生下的婴儿也由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护士看护。
因为北京还是动荡不安,在军阀压力之下,立夫也许还有二度被捕的危险,所以他接受劝告,暑假中离京赴沪。在北方,奉系张作霖的势力日形扩大。
立夫究竟要做什么,颇难决定。国民革命军已经自广东开始北伐。黛云、陈三、环儿,已经到南方参加国民党的工作,他们参加的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坚持立夫必须放弃政治活动,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让他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这实在不容易,不过她成功了。有时候儿,莫愁的决心硬如铁石,她丝毫不考虑别人的观点,只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硬是不许丈夫涉身政治,决定就是决定,不能动摇。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这也大致成了定案。
木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亲近的人——就是荪亚和剩下的两个孩子。孩子还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担在她身上。她想离开,但是办不到。
荪亚对她态度冷漠,是为了什么,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单独到监狱里去看立夫,隐瞒着没告诉他;立夫怕引起了误会,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是立夫获释之后,那天晚上吃饭时,人人向木兰敬酒,恭维她在营救立夫这件事情上她的功劳,这时,荪亚才听说木兰把珠串拆散去作打点之用。荪亚明白,珍珠,从钱的观点上看,木兰是认为无所谓的,即便是她嫁妆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无足轻重的。木兰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没有不去营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监禁期间她分明有点儿激动过甚,太有点儿失常,关心也太过分。荪亚和木兰还是寻常一样和美,只是彼此之间,总是有点儿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再者,荪亚开始越来越注意钱,自己也开始从事一些小营业。古玩店的利润很大,他对股票投资也越发有兴趣。现在他正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性格上发展出独断自得的态度。青春时代的轻松愉快的心情,轻视金钱地位那样诗人逸士的胸怀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这种变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脸色上,这就颇使木兰难过。她很怕这种卑俗现实的态度的渣滓,会存在丈夫的灵魂里。
木兰病时,曼娘来探视,第一次发现他们夫妇吵嘴。
木兰说:“我还是愿意离开北京。”
荪亚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老是安定不下来?”
“阿满一死,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立刻离开北京。”
荪亚说:“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兰饮泣不言。曼娘插嘴说:“她现在身体这么软弱,你要对她温柔一点儿才是。”
木兰抬起头来,看看丈夫,仿佛恳求般的说:“荪亚,你应当记得几年之前,我们说过放弃这种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乡间过一种草木小民的淳朴生活。我说我愿意做饭,自己洗衣裳,有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只需要过平安日子,我能不能过平安日子呢?”
丈夫回答说:“咱们怎么办得到呢?妈还在,已经年老,怎么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曼娘怎么办呢?这都是你的情绪不稳。”
木兰说:“荪亚,我原以为你会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低。
看见妻子生病,又这样恳求他,荪亚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是母亲年岁这么大,不能离开不管哪。”
木兰很谦顺的说:“荪亚,你只要肯答应,我一定等。”曼娘说:“荪亚,我做大嫂的,说几句话你别介意。你是个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但是你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太太,愿过一个简单的小户人家的生活,愿为你做饭,洗衣裳,教育孩子——这是平常人能得到的福气吗?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个看得多么珍贵难得。你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遇到阿满这件事受打击多么大。”
荪亚现在仿佛受到了感动,心也软了,转过去对妻子说:
“妹妹,你要原谅我。”
曼娘又对木兰说:“荪亚说的话,也有道理。从孝道上说,我觉得妈妈还在,你们撂下她也不应当。”
等木兰恢复到可以出去的时候儿,阿非和宝芬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这次请客有双重目的。阿非看见姐姐非常伤心,人又消瘦,存心让她散散心,所以这次请客是庆祝姐姐的康复。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来度假,不久就要和母亲、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苏州去住。在苏州他们有一家茶庄,而且在苏州立夫已经租到很好的一栋房子。因为经亚也已经回来,于是邀了曾家全家。曾家来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亲,阿瑄、荪亚、经亚、暗香、素同、爱莲、丽莲、丽莲的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医师。在姚家和孔家这边儿,有冯舅爷、冯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这真是个家庭大聚会。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饭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个人能跳舞,男人里就是经亚、阿非、素同、王大卫医师;在女人里只有宝芬、爱莲、丽莲。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观。爱莲和丽莲,现在嫁给了西医,生活在说英文的环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饭店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生还在世,她就不会去了,现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儿跳舞。在她看来,那完全不遵守古礼了。但是她现在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以为,同时曾太太也以为,她过了受青春诱惑的危险时期了。
因为在外国饭店里,阿非、宝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经摩登得夫妇分桌坐。洋人的这种风俗习惯极其荒唐,简直不可饶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别重视男女恋爱和闹风流韵事的缘故。木兰感到惊异,但是阿非说:“在这种洋地方儿,我们若不笑,谁会笑?”再者,他们坐的是一个长条儿桌子,若想像坐中国圆桌那么自由谈话,就办不到。向邻座的女人说话,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确够怪的。王大卫和少数几个男人,则真正和邻座的女人谈起来,别的男人则并没说话。别的女人也都不说话,而静静的坐着,眼睛尽量往别桌上的女人那里望,或是和自己邻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说话,这样一来,当然并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头儿,靠着宝芬,木兰和莫愁坐在另一头儿,挨着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间,正对面。荪亚坐在他母亲和曼娘之间。暗香对着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头儿。桂姐和她女婿王大卫挨着坐。
木兰还是软弱苍白,虽然全桌气氛轻松愉快,她说话不多。她点着一支纸烟,但是并不爱抽。荪亚想和曼娘说话,但是她很紧张,怕犯错儿失礼,所以对荪亚的说话没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对面他母亲和傅太太说话。
这时候儿,中国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儿。木兰和莫愁自然也穿着入时。莫愁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儿,但是很宽大,因为她怀着孩子,已经七、八个月。木兰的旗袍儿是桃红色,用三条儿黑辫子滚的边儿,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观,她丈夫看着也大感新奇。因为穿褂子裙子时,她身体的轮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现在穿上旗袍儿,她那身段儿的自然之美完全显露出来了。
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谁?”
“我的前妻素云。”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么?你怕她?”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还不认得!她和那个穿长袍儿的胖老头儿跳舞呢。”
这话传到全桌,片刻之后,每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舞池里看。
木兰问:“那个胖老头儿是谁?”
没人知道。阿非问茶房。茶房说:“那是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