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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逾午夜,宾客散去的却不多,因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号召力太强了。
话虽如此,座位之间,毕竟松动得多了。台上是龚云南的“滑油山”;吴少霖不爱听沉闷的唱工戏,便先向廖衡说道:
“平老,这出戏带‘日莲救母’,好一会儿才能完;主人家备得有消夜的点心,要不要吃了再来?”
“不!我不饿。”廖衡又说: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闭月养神,回头听‘别姬’;顺便替你们看座儿。”
“好!多谢,多谢。”吴少霖拉一拉杨仲海:“咱们走吧!”
两人将呢帽放在座位上,一起挤了出去。走出大厅,到了院子里;吴少霖站住脚,将预先开好的一张支票取了出来。
“仲海,这是你的三千元。”他说:
“我再看情形,如果‘十三太保’都到齐了,我还可以给你弄个千把元。”
杨仲海喜出望外,本以为吴少霖只是一句好听的话,总要到大选过后,才能分润若干;不想他言而有信,这么快就能兑现,而且还有后望,因而满面含笑,连连称谢。
“小事、小事,算不了甚么?”吴少霖又说:
“不过,仲海兄,你这一阵子有空,多陪陪平老;他见了一些甚么客,有甚么电报来往,希望你多留点儿神。”
“我知道,我会打听了来告诉你。”
“好!吃消夜去吧。”
将那王府所备的蒸饺、稀饭吃得一饱,复回原处;等看完“霸王别姬”,已是清晨三时。
散出来时,人潮汹涌,车马杂沓,等了好久,并无一辆空车可供他们乘坐。好在月华如水,一金风送爽,由宽广的王府井大街,踏月归去,亦是一桩乐事。
一路安步,一路闲谈,少不得又谈到了这天的堂会,“平老,”吴少霖问说:
“今天的戏怎么样?”
“精彩纷呈,美不胜收。不过,”廖衡答说:“台上的戏,恐怕还不如台下的戏,变幻莫测。”
“是啊!”杨仲海这天因为傥来之物的三千元,触发了许多感慨:
“我是甲寅年到京的,这八年之间,已经历了新华春梦;辫帅复辟;黎菩萨两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些‘大戏’,如今眼看赵匡胤又要黄袍加身了。”
“你把曹三爷比做‘殿前都检点’的赵匡胤,身分倒也相当;只可惜他不是真命天子,他那位老弟曹四爷,更不是赵匡义。看起来,又是‘旁观者清’的一出玩笑戏。”
民国创建之初,老名士王湘绮做过一副讽刺袁世凯的谐联,另加一个横额,叫做“旁观者‘清’”。这“清”是指安居故宫的溥仪和他的“小朝廷”。
吴少霖知道这段故事,便即说道:“老有个‘旁观者清’,也不是一件好事;中国历史上,从没有那个朝代,亡了国还能盘踞在大内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不但中国历史上没有,外国也没有。”廖衡说道:“有辫帅所开的恶例在,难保将来没有第二次复辟事件。我倒很想提个案,不容有这么一个畸形的政治组织存在。”
“平老,”吴少霖很注意地问说:
“你是打算长住北京,行使国会议员的职权?”
“有可能。”廖衡答说:“不过要看议员任期,会不会延长?”
原来根据民国元年公布的“临时约法”而产生的国会议员,自第二年四月正式开议后曾经两度被迫停止行使职权,聚百散、散而聚,任期颇难计算,国会中正在酝酿提出延长任期的议案。
吴少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如果延长任期的议案失败,办理改选,岂非又是一个摸鱼的大好机会?
因此,他问:
“平老,你对延长任期的问题,作何看法?”
“我还没有仔细想过。等大选过后,我们好好谈一谈,看能不能提个案?”
这一回答,不符吴少霖的愿望,自然也就不必谈下去了,只淡淡地答一声:“是。”
“十三太保”来了十一个,由吴少霖代办报到手续;出席费加旅费,每人六百,总计六千六百元。
吴少霖算一算帐,交际费一万,吴毓麟另送五千,加上这六千六百元,一共是两万一千六,除去送凯萨琳及杨仲海各三千以外,实收一万五千六,已超过原定目标的一万四千元了。
饮水思源,对廖衡自然格外巴结,“平老,”他问:
“养精蓄锐差不多了吧?”
“不,不!这两天我的‘团体’要开会,等大选以后再说。”廖衡又说:
“我想到西山八大处去住几天;那时候看她能不能多陪陪?”
好!我来跟卡果可夫谈。”吴少霖很关心地问。
“平老召集开会谈甚么?”
“总不会是谈杯葛大选,拿了钱不投票。你放心好了。”
这句话说中了吴少霖的心病;当然,他是决不肯承认的,“平老,你误会了。”他说:
“平老的为人,我岂有不知乏理?”
“我也是跟你说笑话的。”廖衡又说:
“不过有个消息,我倒要告诉你,听说后天在甘石桥发支票,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听说。如果真有此事,平老及贵同仁,自然应该援例办理。”
其实,吴少霖是知道这回事的。他因为责任关系,认为还是到投票那天,在赴议院途中的汽车上发支票来得妥当;如今廖衡提到,他不能不作此表白。
“对!”廖衡说道:
“倘或受到不平等待遇,老弟,临时出了问题,我不能负责。”
这话的语气很严重,吴少霖急忙说道:
“平老,我马上去同他们交涉。”
“老弟,你说的他们是谁?”
吴少霖的关系是二吴——议长吴景濂;交通总长吴毓麟,他考虑了一下,认为找吴毓麟,因为彼此并无长官部属的关系,说话比较方便。
“不然。”廖衡这几天打听到许多内幕,“你还是找吴大头的好。”他说:
“据我所知,只有高凌霨、王毓芝、边守靖是核心分子,连吴大头,也不过是主要经手人而已;至于吴毓麟、王承斌,都在外国,发言并无力量。”
吴少霖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既然他主张找吴景濂,自然按照他的意思办。
“议长,”吴少霖率直的问:“听说十月一号在甘石桥发支票,有这话没有?”
“有啊!通知已经发出去了,名义是开谈话会。”
“既然如此,廖议员他们这个团体,在投票那天的车上发,似乎形成歧视,我跑腿的人,不好交代。”
“是这样的,第一,那天会到甘石桥去的。都是些零星无所归属,而且都是五千元一票,另有加码的,要归经手人负责;第二,廖衡大开荒腔,‘三立齐’对他们不大放心。”
“喔,‘三立齐’是谁?”
“是高、边、王三个人在大有银行合开的一个户头。”吴景濂又说:
“这件事,你不妨跟边清清去谈一谈。”
“是。我这就去。”
边守靖是直隶省议会的议长,不便出现在甘石桥国会议员俱乐部,所以诸事都是在家接头;等吴少霖赶到他家,津保派的知头正在开会。
因为皖系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发表了一个通电,指斥九月十日国会所举行的总统选举预备会,虚冒出席人数,形成弊端;并反对将来非法选举总统。
据说张作霖将通电响应;又据广州来的消息,一旦贿选的局面出现,孙大元帅将联络段祺瑞、张作霖、卢永祥一致行动,讨伐曹锟。
同时关外亦有情报,说孙大元帅指派汪精卫到奉天跟张作霖有所商洽;天津段祺瑞这方面,与广州亦有信使往还。孙、张、段三角同盟,正在酝酿之中,这天津保派的会议一,便是商讨对策。
所谓“讨伐”,有吴佩孚坐镇洛阳。不足为优,至少也不是眼前的事;对于卢永祥的通电,意见甚多,有的主张反驳,有的主张请吴景濂代表国会,发布声明,聚讼纷法,莫衷一是,最后是议而不决,不了了之,只是让吴少霖枯坐了一个钟头而已。
听差将他延入小书房。边守靖很客气问道:
“少霖兄,有何见教?”
“边议长,我有苦衷奉陈——。”
等吴少霖道明来意,边守靖答说:
“我们决无歧视廖议员之意。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连个名单都没有送给我们;我们又何从预备。”
“名单现成。”吴少霖说:
“一共十一位,都已经在国会报到了。”
“报到的议员很多,我们无法知道,那位是属于那个团体。现在闲话少说,我想请少霖兄开个名单给我。”
“行!我现在就可以开。”
旁边另有张书桌,现成的笔砚;等他将名单开好,边守靖也盘算停当了。
“少霖兄,支票我可以先开给你;不过,你能不能负责,请你自己酌量。”
“能。”吴少霖毫不迟疑地答说。
“好!不过我声明在先,投票是十月五号,支票开十月六号,都用‘抬头’;投票那天,那位没有到,支票是要止付的。”
“对!这个办法很公平,也很妥当。”吴少霖紧接着说:“不过支票有个开法,廖议员这个团体要提公积金,每人五百元,这个数目,清边议长并入廖议员的支票,一起开好了。”
“可以。我交代他们去办。”边守靖唤进会计来,当面嘱咐清楚;然后问说:“少霖兄,你听到甚么消息没有?”
这当然是指有关大选的消息:“消息很多,不过都是马路新闻。”吴少霖问道:
“有一说是,吴议长将来要组阁一;不知道有这话没有?”
“这是吴议长的要求。曹大帅已经很明确地答复他了:大选尚未揭晓,现在谈这件事,为时尚早。”
“曹大帅必登大宝,对于组阁的人选,总已经在筹划中了吧?”
“还没有,”边守靖答说:
“老实奉告,这件事牵涉的方面很多;曹大帅即令有心借重吴议长,恐怕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
“是要跟谁商量呢?”
“至少要征询、征询贵同宗的意见。”
吴少霖略想一想,便即明白,是要征询吴佩孚的意见;心里不免替吴景濂耽心,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但吴佩孚一定不会看得起吴景濂。
“少霖兄,”边守靖郑重嘱咐:“刚才我的话,不足为外人道。”
“是,是。我明白。”
不久,会计将支票送了进来,一共十二张,除了廖衡的那张是两万零五百元以外,其余每张都是七千元。
“数目不错吧?”会计问说。
吴少霖算了一下回答:
“不错,不错。”
“那末,请吴先生签收。”会计又说:“大有银行在前门外二条胡同。”
会计另外备了一张收据,上面列明支票号码,但未写钱数;吴少霖签了名,又取下印章戒指,铃了名印,兴辞而出。
在洋车上,他仔细看了支票,一共两个图章,长的是“三立齐”;方的是“洁记”,边守靖字清清,可知是边守靖的户头。吴少霖记起廖衡的话,恍然有悟于“三立齐”的由来,高凌霨、王毓芝代表曹锟;边守靖代表曹锐。此“三”人拥“立”曹锟,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吴少霖也想通了,廖衡这个小组织的成员分子复杂,到时候是不是会投票选曹锟。或者虽投而有意造成废票,事不可必。曹锟能不能当选,无须关心;要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
因此他在将支票交给廖衡时,有句话交代,“平老,”他说:“上海人打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我求平老跟贵同仁,帮我打个过门,免得我饭票子过河。”
“言重,言重。老弟,你说,这个过门,怎么打法?”
“这个过门,就是让我明明白白交了差。投票那天,我备三辆汽车,一起到议院;只要大选筹备处看清楚,我经手的十二位都到了,我就好交差;至于领了选票,怎么投法,我不敢于预,不过选票一定要领,领了一定要投”
“好,好,没有问题,一定如言照办。”廖衡又说。
“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先弄清楚,空白选票上会不会做暗号?”
“不会。”
“那就更无顾虑了。我是怕空白选票上有暗号,事后检查,发觉谁投了废票,连累老弟落包涵。”廖衡看了看支票说:
“老弟办事,干净俐落;我也决不会做半吊子。喏,你把我的支票拿去,替我刻个图章,到银行开个户头,把支票本领回来以后,你的六千五百元,我开支票给你。”
吴少霖一愣,怎么会是六千五百元?细想一想才明白,廖衡也愿意把争来余额奉送;他是两个“乞巧数”,双份一千元,就变成六千五百元了。
这一千元以不取为妙,“平老,”他说:
“你仍旧给我五千五百好了。平老的两份我不敢领。”
“不,不!老弟你不必跟我客气。”
“这样,”吴少霖改了主意,“这一千元,请平老送仲海好了。”
“我另外要送他。你如果愿意帮他的忙,亦无不可;不过我会说明,其中有一千元是你送他的。”
虽是不义之财,授受之间,却显得很义气,吴少霖心满意足地答应一声:“是!”接着又问:
“开户用甚么户名?”
“用‘平记’好了。”
“好!我马上去办。回头在那里碰头?”“还是凯萨琳那里好了。”吴少霖答应着走了,办好了开户的手续,到约定的地点,“廖衡已经在那里等了。“
一是在中国银行开的户头。‘平记’的户名,已经有了;我斗胆加了一个廖字。支票。图章、收款单,请平老点收。”
“劳驾,劳驾。”廖衡当即开了一张十月七号五千五百元的支票,交割清楚。
“平老,”廖衡低声问说:
“你预备那天骑洋马?”
“我想到投票那天。”廖衡又说:
“想到西山‘八大处’去逛逛,你能不能替我安排?”
吴少霖点点头,表示在考虑;其实,他心里考虑的是,如何设法劝阻廖衡打消此念。
因为他原来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制造纠纷,作为花君老二与廖衡闹翻的藉口。
他们如果是在城内任何一家饭店住宿,花君老二可以装作出条子无意撞见,真赃实犯,无法遁形、如果是在西山“八大处”,花君老二出条子不能出到那里去,岂非坐失机会?
转念一想,廖衡也很够意思不必如此;而况这纠纷闹出来,小报记者追根究底,可能将自己也会牵连进去,是件很划不来的事。
于是他说:
“我先来联络一下看。”
当然是跟卡果可夫联络;他原以为只是一个短局,听说要带到西山八大处,自然是停眠整宿。不免面有难色。因为凯萨琳要照料买卖,无法抽出那么多的时间。
“你不会临时请一个人来照料?”吴少霖说:
“请个短工,一天不过十几二十块钱的事。”
“钱是小事,生手连菜名都不知道,上菜的规矩也不懂。”。
“那就请个熟手。”吴少霖取出皮夹子掏了一叠十元的钞票,约是七、八十元,往柜上一放:
“就这样说了,十月五号下午四点钟,我派车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