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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楼在前门外向市,以爆羊肉及蟹出名。爆羊肉胜于正阳楼的还有,蟹则必推此处;因为正阳楼的大闸蟹自东南鱼米之乡的阳澄湖运到后,先经特殊手法调养得膏肥黄满,方始登盘。价钱自亦不货,廖衡为了体恤吴少霖,不肯多要,只要了一尖一团,慢慢剥着蟹,间谈正事。
“你看这个局面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吴少霖想了一下答说:
“我看曹三爷亦像当年的袁项城一样,只怕是坐在火炉上了。”
“不错!老弟的眼光很厉害。”廖衡又问:
“吴大头呢?”
“来日多艰,只看今天的局面就知道了。”
“你是吴大头的人——”
“不!”吴少霖打断他的话说:
“我进议字,并非吴议长的来头;不过,承他看得起我而已。”
“那末,”廖衡说道:
“如今眼看吴大头议长的位子都坐不稳了,老弟有何打算?”
他这话有言外之意,吴少霖不敢造次回答,便很深沉地说:
“无非循分供职。”
“大选已过,曹氏宪法也产生了,以后的国会,不会有什么好戏唱了;老弟大才槃槃,屈处下僚,岂不可惜。”
“是啊!如果平老另有发展,我当然追随左右。”
廖衡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
“你在关外有熟人没有?”
熟人是有的,不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军界方面呢?”
吴少霖想了好一会,想起一个人,“有一个,交情还不错。”他说:
“是吉林省防军第三旅旅长兼绥宁镇守使张宗昌的参谋长,叫王翰鸣。”
“张宗昌?”廖衡想了一下说:
“奉军中有这样一个人吗?我记得冯国璋的副官长,叫张宗昌,是他吗?”
“是。就是他。”
“怎么会到了关外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这张宗昌——”
这张宗昌字敬坤,山东莱州湾口的掖县人,贫家孩儿,没有受过教育。登莱一带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大的出路便是“下关东”,由山东半岛渡海到辽东半岛,出卖劳力。
张宗昌也走了这条路,先在抚顺煤矿做工,后来到了哈尔滨,又到了海参崴。到处厮混。
此人天生是个绿林的材料,生得人高马大,臂力过人,胆子极泼,而又豪爽过人,因此,在黑道中很吃得开。
辛亥革命爆发,沪军都督陈其美派宁波富商而有革命思想的李敬五,到东北去招兵。
张宗昌纠集了两百多人投效,由海道到上海。张宗昌精于骑射,枪法特准,因而被派为光复军骑兵独立团团长。
后来光复军改为苏军第三师,张宗昌先任团长,后升旅长。及至二次革命失败,张宗昌到南京投入冯国璋部下,被派为副官长,兼东苏陆军补助教育团监理。
民国六年八月,冯国璋以副总统代理大总统,张宗昌随之北上,官衔是侍从武官兼副官处长。
其时,段祺瑞迷信“武力统一”,由他的第一号智囊徐树铮,策动了一次天津督军会议,决定对西南用兵。
兵分两路,第一路以直隶督军曹锟为主帅;第二路山东督军张怀芝为主帅,率军由津浦路南下,经江西进攻湘东。
张宗昌亦在第二路战争序列中,番号是暂编陆军第一师的师长。
那知张怀芝很不中用,在湘东为湘军赵恒惕所部,联合桂军,杀得大败;张宗昌领兵遁入赣南。
江西督军陈光远是冯国璋的嫡系,与段祺瑞处在对立的地位;毫不客气地命他的胞弟陈光达,截住张宗昌的部队,包围缴械。
张宗昌只身回到北京,而冯国璋已经任满下台;他的唯一靠山也靠不住了。
不过张宗昌亦非全无收获,第一是到陆军部清算军饷,领到了廿几万元的现款;第二是结识了一个朋友,陆大出身的许琨,颇为投缘;此人在曹锟的军官教育团中当教官,愿意介绍张宗昌投靠曹锟。
其时曹锟的官衔是直鲁豫巡间使,由于形同儿戏的三天直皖战争,段祺瑞搞得灰头土脸,而直系声威大振,曹锟俨如北洋军阀的领袖,在保定盖了一座大花园,题名“光园”,据说是因仰慕戚继光而命名。这年在光园做寿,贺客云集,寿礼摆满了数座厅堂,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堂赤金打造的“八仙”,即是张宗昌所送的。
由于这份重礼,加上许琨的活动,曹锟愿从段祺瑞的“边防军”投降以后,缴获的军械中,拨给张宗昌一部分,让他成立一个师。但有枪无人,迟迟未领;事为吴佩孚所知,坚决反对。
原来,吴佩孚籍隶山东蓬莱,与张宗昌算是小同乡,深知其少年无赖,又因为张宗昌的亲娘,改嫁的是个吹鼓手,如此寒微的家世,秀才出身,以儒将自命、关公自期的吴佩孚,耻与为伍。因为如此,曹锟想给张宗昌任何名义,皆以吴佩孚的作梗而不成。
见此光景,许琨觉得很对不起张宗昌,“效坤,”他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奉军自从败给直军后,张老帅发誓报仇,正在招兵买马,咱们不如出关;将来跟奉军回来,打吴子玉这个龟孙!”
于是相偕到了天津,果然气象不凡;张作霖整军经武,真可说是规模宏远,可是张作霖虽有意延揽张宗昌,却作不得主。
原来,奉军分为新旧两派。
旧派的主要人物,也是当初帮张作霖打天下的一班好汉,包括张景惠、吴俊升、孙烈臣、张作相、汤玉麟、万福麟等人。
新派奉“少帅”张学良为领袖。但“老帅”所最信任的的是杨宇霆,此人是沈阳附近的法库县人,日本士官八期出身,为人精明强干,自从继张作相为奉军统帅部的总参议后、吸收了韩麟春、姜登选、郭松龄、戢翼翘、臧式毅、于国翰、邢士廉等等这一班来自日本士官、保定军校,或者曾经留学的少壮人物,构成了新派。
前一年的直奉战争,旧派部队,溃不成军;新派则虽败未溃,尤其是直军乘胜追击,气势如虹,亏得新派中的王升文团,在山海关石门塞,浴血苦战,全团伤亡极重,团长阵亡,终于使得奉军稳住阵脚。
这一场战役下来,不独张作霖认为要报仇雪耻,非倚重新派不可;即令旧派,亦不能不服新派甘愿接受指导。
新派获得张作霖的充分授权,负责重建奉军,特设“东三省陆军整理处”,名义上由孙烈臣担任统监,但负实际责任的是三个人:副监姜登选、参谋长张学良,以及张学良的灵魂郭松龄。
郭松龄字茂辰,沈阳东乡人,陆大出身,先在奉天督军署当参谋,由于跟杨宇霆意见不合而引去;民国八年复回奉天,在东三省讲武堂担任战术教官。学生中有一个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的第二团团长就是张学良。
年方二十岁的张学良,正是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听了郭松龄的课,倾倒备至;同时,郭松龄处事认真负责,讲求纪律,一丝不苟的态度,在看惯了凡事只凭老帅一句话,只以老帅的喜恶为转移的杨宇霆等人的张学良眼中,具有特殊的魅力,因而结成亦师亦友的僚属的深厚关系。及至张学良在讲武堂毕业后,升任卫队旅旅长,即以郭松龄为参谋长,并兼第二团团长。
民国九年奉军第二次扩编,卫队旅改为第三混成旅。人事依旧。
第二年五月张作霖兼蒙疆经略使,计划征蒙,东三省藉机作第三次扩编,成立第八、第九、第十、三个混成旅,郭松龄一跃而为第八旅旅长。
但实际上,郭松龄等于两个旅长,张学良的第三旅,不管是训练还是作战,都由郭松龄负责,一奉军将两旅合并称呼,谓之“三、八旅”。
张、郭两人同榻而眠、同桌而食;及至成立陆军整理处,张学良的参谋长,实际上由郭松龄代理,一切编制、训练的章则,皆出自郭松龄手订。
既然原有的新旧军队,尚在整理淘汰之中,当然无法平空给张宗昌一个番号;不过,张作霖是很重义气的人,张宗昌穷途来归,竟无可位置,自然于心不安,好不容易才想办法给他编了一个营的宪兵,归宪兵司令陈兴亚指挥。
张宗昌已当过师长,如今连降三级只带一营人,自感委屈,但亦无法,只好苦守待机。
机会终于来了。第一次直奉战争时,吴佩孚到了天津,为张作霖撵走的前任吉林督军孟思远去看他,希望吴佩孚帮助他恢复原有的职位。吴佩孚回答他说:
“要当督军必须自己打天下;现成的督军是弄不到手的。”
孟思远有个外甥叫高士傧,本是吉林军的师长,此时自告奋勇,愿意取道海参崴,到黑龙江绥芬河去策动他的旧部山林游击队司令卢永贵起事。
卢永贵果然为他说动了,当奉直两军在榆关对峙时,宣布独立,通电推举高士傧为奉吉黑三省讨逆军总司令;具体的行动是带领所部两千人,又吸收了两股“红胡子”,将中东路“五站”的驻军,包围缴械,由绥芬乘火车向西,打算一鼓作气冲到哈尔滨。
其时,张作霖正在天津附近的军粮城指挥作战,得报有此不测之变,一时无兵可派,不由得想起了驻札在哈尔滨的张宗昌,他说:
“张效坤花了我好几十万大洋,叫他去打高士傧、卢永贵。”同时透过关东军的关系,为张宗昌补充了一批军械。
张宗昌深知这是一次立功的机会,所以行动非常迅速;到得五站地方,打听到卢永贵的部下以及他所吸收的“红胡子”中,有许多是当年在一起筑路的工人,而且都是乡亲,因而找了几个有交情的来,豪赌畅饮,欢然道故,一夕之间,瓦解了卢永贵的队伍。
卢永贵与高士傧兄弟,不意祸生财腋,见机而作,逃到中俄边境的珲春,投奔卢永贵的旧部邬营长,此人出卖了他们,终于又落入张宗昌手中,急电军粮城告捷;张作霖复电嘉奖以外,指示将卢永贵及高士傧兄弟就地正法。自起事到败亡,前后只有八天工夫。
张宗昌接收了卢永贵的部队,实力大增,由一个宪兵营,扩编为三个团,以褚玉璞、程国瑞与许琨为团长,张作霖便委他为吉林省防军老三军,兼绥宁镇守使。
到了这年冬天,帝俄军队一万多人,逃入中国境内,要求张宗昌收容;他将这些白俄组成了一支铁甲车炮兵队。但第三旅的军饷虽由奉天发给,只是奉票折合银元,只有八角;而吉林的币值更低于奉票,须打一个六折,因此,银圆一元,实际上只能收到四角八分;士兵生活极苦,张宗昌便在五站种植鸦片,自筹饷源。
听说吴少霖谈完了张宗昌在东北的情形,廖衡才道明了他的本意,“孙、段、张的三角联盟,很具体了。”
“最近中山先生要派叶誉虎出关去看张老帅,研究南北分击,打倒直系的计划。叶誉虎邀我同行;我最近身体不好,关外又冷,想荐贤自代,你愿意不愿意到关外走走?”
“好啊!”吴少霖欣然允诺,不过提出了疑问:
“交通系人才济济,未见得要用我这种不能发生作用的人。”
交通系分新旧两系,叶誉虎——叶恭绰是旧交通系的大将,铁路都在他们手里,人才极盛;叶恭绰要找随员,似乎不必外求。但廖衡别有解释。
“此行需要保持机密,交通界的消息最灵,传得最快、传得最广;所以叶誉虎要在外面找人,替他奔走联络。”廖衡又说:“老弟手腕灵活,做事牢靠,我想介绍你给他;不知道你在院里能不能请假?”
“没有问题。”
“好!回头就来联络,你先跟他见一见面。”
“是。”吴少霖问说:
“不过平老何以问起,我在东北军界,有没有熟人?是不是要在那方面,有所活动?”
“不,不!那一来犯了张老帅的大忌,决不能有什么活动。”廖衡连连摇手,“不过,三角联盟,以军事为主;去年直奉战争以后,张老帅整军经武,态度非常积极,到底成效如何?尚待观察。叶誉虎要有一个人替他冷眼旁观,打听真情实况。这当然要有东北军界的关系,才能胜任。”
“原来是这样一个目的,我明白了。”吴少霖想了一下,觉得有些话,应该声明在先:
“我当叶先生的随员,有什么要跑腿之处,自信不会误事;不过,我那个朋友是张宗昌的参谋长,张不是奉军的嫡系;而且防区在宁古塔一带,对奉天的情况,未见得明了,恐怕打听不到什么。”
“不然,张宗昌唯其不是奉军嫡系,反而旁观者清。”廖衡又说:“叶誉虎很会用人,你跟他见面谈过,如果他要你一起去,自然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于是,廖衡当天就跟在天津的叶恭绰通了电话,第二天一早,相偕到天津。
原来,叶恭绰自上年四月底直奉战争爆发,奉军败退关外后,大总统徐世昌在直系压迫之下,以“此次战端,由梁士诒、叶恭绰等构煽酝酿而成;应将梁士诒、叶恭绰等,着即褫职拿办,交法院依法讯办”,下令通缉。
梁、叶南下香港,联袂出国,在日本逗留一段日子。叶恭绰于这年五月,回到广州,继廖仲恺为大元帅府的财政部长。_
其时,三角联盟由于彼此信使往还,已趋成熟。
自曹锟贿选成功后,师出有名,孙大元帅决定北伐,特为拟定一套军事方案,交叶恭绰去联络。
第一站是杭州,会晤的对象是段祺瑞唯一保存完整的嫡系实力派,浙江督军卢永祥;第二站是天津,当然是去看段祺瑞。廖衡带着吴少霖去见他时,正是他准备动身出关的前一天;接谈之下,对吴少霖颇为欣赏,随即送了一千元旅费,约定次日夜车同行。
在车中少不得有一番详谈;叶恭绰了解了吴少霖在东北的关系以后,便即问道:
“足下跟那位王参谋长的交情如何?”
“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很好!我来安排你去看他。”
到得沈阳,张作霖派陆军整理处副监姜登选负责接待。此人字超六,河北冀县人,日本士官五期工兵科毕业后为黑龙江护军使朱庆澜所延揽,当他的参谋长。
民国五年朱庆澜调任广东省长,姜登选一直追随,到过四川、云南、交游甚广,而且颇得人缘,因此曾奉张作霖之命,透过湖南督军谭延间的关系,联络孙大元帅。广州的信使汪精卫、伍朝枢,到沈阳时,都由姜登选迎接;这一回对叶恭绰亦不例外。
他们是旧识,所以叶恭绰在介绍了吴少霖以后便说:
“这位吴老弟跟张效坤的王参谋长是至交,很想去看他叙叙旧。”
“喔,”姜登选说:
“张旅正在参加实战演习。现在行军到了什么地方,等我打听一下,马上派人送吴先生去。”
到得第二天,姜登选来看吴少霖;表示演习地带,正在下雪,道路泥泞,而且食宿不便,怠慢了贵宾,于心不安。反正张宗昌这一旅在实战演习中,担任“北军”,不日即可到达沈阳,无须徒劳跋涉。
吴少霖心想,姜登选的前后口气一变,必是有所顾忌,不愿让他看到演习的实况;当即很见机地接受了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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