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凤把厚厚窗帘都拉上,然后开灯;时逢夏季,密不通风又嫌太热,便又搬来两架电扇,东西对吹,烦躁顿解。
“这还差不多。”李彦青说道:“三嫂,回头你给三爷打个电话,他的辞呈该怎么批,大总统说,今天晚上他会好好儿跟我商量。”
这是暗示,生杀于夺之权,操在他手里;小阿凤便抛过去一个媚眼,“六爷,”她说:“你多帮忙。你跟三爷的交情,甚么都好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也明白。”
“可不是!”小阿凤问说:“开饭吧?”
“好。”
饭就开在这间连接着卧室的起坐间中;四样精致的酒菜以后,头一道热菜,便是清蒸鲥鱼,小阿凤揭开外包的网油,挟起一大片鱼鳞搁在李彦青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们南边人真懂得吃,吃鲥鱼讲究吃鳞片下面的脂膏,这在北方土财主,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么吃还不算讲究。”小阿凤说:“扬州盐商吃鲥鱼,讲究厨子挑行灶到江边,鱼一出水就宰好了上蒸笼;一直挑到家上桌。鲜味一点都不走。”
李彦青将咀嚼鱼鳞吐了出来。挟一块鱼肉说:“鲥鱼真好吃,就是刺多会卡喉咙。”
“会吃,就不会卡。”
“要怎么吃,才算会吃?有诀窍吗”。
“没有甚么诀窍,第一不要怕,越怕越会卡;第二,慢慢儿吃,没有人跟你抢,何必慌慌张张地。”小阿凤突然又说:“六爷,我看看你那个钻戒。”
“你看吧!”
李彦青将左手摆在桌上小阿凤抓住他的手,细看无名指上的那枚方形钻戒。
“多重?有十克拉吧?”
“差一点儿。”
“翻头好,镶得也好,尤其是戴在六爷手上。”小阿凤将自己的手并列,“六爷的手好白;而且也软。”她复又抓住他的手。捏了好几下。
李彦青血脉债张,无法自持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燥的嗓子,然后说道:二嫂,你说会吃就不会卡,第一要胆大,是不是?”
“是啊!”
“第二,这会儿没有人跟我抢,慢慢儿吃,是不是?”
“我不过是个比方,你吃鲥鱼谁来跟你抢?”
“也许是三爷呢?”
“他人在天津,想跟你抢也办不到。”
“三嫂!”李彦青霍地起立,随又双膝跪倒,“三嫂,你行行好,救我一救。”
小阿凤匕囗不惊,只轻声说道:“别这样!让下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那末你说怎么办呢?”
“你先起来。等我想一想。”
李彦青站起身来,坐回原处,但双手支桌,头往前倾,等候发落。
“慢慢来!”小阿凤在他手背上轻拍了几下,是安抚,但也可认作许诺。
李彦青的冲动能够克制了,反正这天已获得曹锟的许可,不必再到延庆楼去伺候“洗脚”;而王克敏又在天津,花月良宵,正不妨慢慢享受。
这样转着念头,突然心中一动,王克敏到底是不是在天津!这得要求证明确实,万一是个圈套;纵或不致于成为“仙人跳”,但在刚要入港之际,王克敏翩然而至,好事功败垂成,岂非大杀风景?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三爷到天津,住那儿?”
“每一回都是利顺德。”
“那——劳驾给我挂个电话,我跟他谈谈辞呈的事。”作女主人的如言照办,接通了天津利顺德饭店的电话;总机答说:“王总长住四一六号;不过不在房间里。”
听小阿凤告知情况以后,李彦青说:“我跟柜上讲。”
电话接到柜台上,所得到的答复非常具体,王克敏应友之约,在厚德福吃饭;有什么事,柜上可以转告。
“我姓李,在王总长府上打电话。请你找王总长,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人确是在天津,李彦青放心了;回到座位上,一面喝酒,一面盘算。不久,电话铃响;小阿凤说一声:“来了!”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王克敏的声音。
“刚才是李汉卿找我?”
“是啊!他要跟你谈辞呈的事。”
“好!”王克敏又问:“交代你的事,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
“你要小心。”
“你放心啦!”说完,将话筒交了给李彦青。
“三爷,”李彦青开门见山地,“你的事,不会有问题;我想请上头批个‘慰留。’上头怕这么办,太刺激人家;打算把你的原呈退回。”
“好,好!退回的好,退回的好。”
“你既然同意,这件事就算定规了。”李彦青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好!明天见了面,我把辞呈当面退给你。”
“是,是,好!请你代为向上头道谢。”王克敏又说:“这回全仗大力;我心里知道。”
“全仗不敢当;不过出的力气,说实话,真的不小,只要你心里知道就好了。”
这话是说给小阿凤听的,意思是不要过河拔桥;小阿凤胸有成竹,等他放下电话,回到座位上时,轻声说道:“回头你先洗个澡。”
“好啊!”李彦青心花怒放,“久已听说,府上的洗澡房,是法国王宫里式样;今儿我得见识,见识。”
“那末,酒够了没有?酒够了,就吃饭,有蒸饺、鸭粥,不过是素饺子。”
“素的好,素的好。”
于是小阿凤将阿宝找了来,交代两件事,一是拿蒸饺、鸭粥来;二是生锅烧热水。
饭罢休息时,李彦青已听得水声汤汤;等他喝够了茶,抽完了一枝烟,阿空来报:“六爷,水放好了。”
此时却不见小阿凤的影子。
客人入浴,无动问女主人踪迹之理;他只有站起身,让阿宝引导进入浴室。
浴室是由卧室延伸出来的,加盖的一间水泥墙的屋子,当然是向卧室开们;面积很大,中间是一座路易斯十四式的圆形大理石浴池,估计可容三人共浴;边沿宽 约三尺,可坐可卧。洗面池、抽水马桶之外,还有一架藤床;一面大穿衣镜,藤床上已有两条鹅黄色的大毛巾一套干净的纺绸褂裤。
就在他刚跨进浴室时。小阿凤随后而至;李彦青回头一看,阿宝已经出了卧室,但门却未关。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一转念间,他又一阵心跳。
小阿凤却毫无异样,“六爷,”她含笑问道:“你看这间浴室怎么样?”
“只怕全北京要数第一了。”
“第一倒不见得。听说总税务司家的浴室,还要讲究。”小阿凤隔着门说:“六爷,你先洗澡吧!我叫人来给你擦背。”说着,顺手将浴室的门一带,隔绝形影。
李彦青颇感茫然,想想只好先解衣人浴;且观动静,再作道理。
跨入浴池,正在泡着水闭目养神时,听得门响;张眼一看,不由得惊心动魄,只见阿宝赤着脚穿一条白绸短裤,上身是一件对襟的小背心,胸前的扣子扣不上,露出雪白一块肉。
“六爷,请你坐起来,我好擦背。”
“好、好!”李彦青一手遮着下部;一手扶着池边,坐了起来。阿宝便在他背上、一面抹香皂;一面拿块海棉使劲地擦,动作利落而粗鲁,就像做母亲的,替顽皮的小儿子洗澡似地,推来转去,一点都不客气。
“六爷,你躺下来!”
这要受窘了!一躺下来,“一柱擎天”,形相不雅;想一想,只有拿浴巾盖住躺了下来。而就在此时,发现阿宝走了过去,将浴室门上司必灵锁上的按钮往下一拨,门是锁死了。
李彦青恍然大悟,等阿宝一走过来,伸手便去解她小背心上的钮扣。
“别心急!我自己来。”
“三嫂,”李彦青脸上微有窘色,“你能不能割爱?”
“割爱?”小阿凤格格地笑道:“六爷,你可把我酸死了!有话痛痛快快说好了;掉什么文。”
“好吧!我就痛痛快快说吧,你能不能把阿宝送我?”
“喔,”小阿凤并不觉得太意外;看一看他的表情问道:“六爷跟她自己谈过没有?”
“谈过。我说我要给她买一幢房子;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她说要跟你谈。”
“是要我代表她跟你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定是的。因为她又不是她父母卖给我的;只是在她而已。”小阿凤紧接着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来嫁她好了。”
“不,不!”李彦青急忙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她是你雇用的人;如果给了我,当然要送她父母几两银子。二嫂,你说个数目,我马上开支票给你。”
“这倒不必、她父母那里,交给我来办。”小阿凤沉吟了一下说:“六爷,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成;不过,我先要问问她,明儿给你口话,行不行?”
“你一定替我办成,我还有什么话说?明儿我把三爷的辞呈送回来。”
“对了!那时候一定有确实回话。”
“费心、费心!”李彦青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多谢你的鲥鱼。”
“鲥鱼不如‘黄鱼’好吃吧?”
像阿宝这种身分,扬州人谓之“黄鱼”;李彦青知道她是开玩笑,笑而不答,拱拱手告辞而去。
这阿宝是陕西巷冶春堂怡琴老二的娘姨,小阿凤跟怡琴老二是极熟的手帕交,为了李彦青想吃天鹅肉,跟怡琴老二商量,征得阿宝的同意,来作一次挡箭牌,代价是大洋五百,李彦青如有赏赐,当然亦归阿宝所得。但没有想到,李彦青竟想藏诸金屋,这就非将阿宝找来细谈不可了。
“你的本事很大,李六爷舍不得放手了,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让他服贴了?”
阿宝笑一笑说:“李六爷一身细皮白肉;我就吃他的肉。”
“真绝!”小阿民笑道:“他是唐僧肉,吃了成仙得道。”笑停了正色说道:“现在他要你天天去吃他的肉,怎么办?”
“要问二小姐。”
“二小姐一定肯放的,要问你自己的意思。”
“我无所谓。”
“这就是说,你愿意跟他了?好,你要多少钱?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愿意跟他,就要守规矩,闹出事来,他们的手段辣得很。我同三爷,可没法子救你。”
小阿凤的神气很认真;阿宝听完,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我三个条件:第一、给我娘老子买一百亩田养老;第二、给我哥哥找个事;第三、我不同他大太太一起住”
“你娘老子住那里?”
“常熟。”
“到常熟去买回,谁去买?你干脆要多少钱好了。”
“总要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