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于是吴少霖便在信纸上开头。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康克令”的自来水笔;信纸却是荣宝斋的仿古彩笺,笔硬纸软,“廖三爷大鉴“五字尚未写完,信纸已戳破了好几处。
“不行!不换笔,就得换纸。等我去看看。”
说完,吴少霖开门走了出去;好一会才来,他后面跟着侍者,端着一个方形木盆,里面是砚台、笔墨摆在起居室中的写字台上,随即走了。
两人本来是对坐沙发,吴少霖斜倚着茶几,便可作书;此刻换用毛笔,就不能不改换座位,“你请过来!”他指着写字台旁的椅子说:“咱们对付着把这封信弄好了它。”
于是花君老二端着酒,坐了过去,替他在砚台里注些水,磨起墨来。吴少霖铺纸吮毫,略想一想,写完前面的一段客套,待叙入正文,便得先问一问:
“老二,”他说:“你跟廖议员在一起,有甚么值得纪念事没有?譬如,到那里去玩过一越,玩得格外痛快之类的情形。”
“没有!没有甚么好纪念的。”
“那末!何以廖议员会对你着迷?”
“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他。”
“总有缘故吧?”吴少霖想了一下,突然有所省悟:“老二,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
花君老二脸一红,白了他一眼,“三话四!”她用苏州话骂:“真正狗嘴里匆出象牙!”
吴少霖笑一笑,旋即正色说道:“老二,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想,要能让廖议员一见你这封信,就会坐上津浦路车来看你,当然要谈些能让他心痒难熬的话,才能把他打动。你想,是不是呢?”
他的话刚完,侍者又来叩门;原来是吴少霖关照他派人到东交民巷的洋行里去买一条公用的内裤,此刻已经买来。那条白绸子的内裤,长可及膝,还镶着花边;花君老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颇有爱不忍释的模样。
“别看了,一会儿洗完澡,不就换上了?”花君老二不置可否,只说了句:“你的心倒是真细,怪不得会在衙门里红。”
“谢谢,谢谢,别替我戴高帽子。闲话少说,我刚才的话说得对不对?”
花君老二不作声,心里承认他的话不错;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因此,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你自己说,跟廖议员头一口相好,是怎么个情形?”
花君老二脸又红了,闪避着不肯说,“这有啥好说的。”她说:“还不是那么一口事。”
看来只有自己胡编了!吴少霖心想,反正那时候廖议员欲仙欲死,也记不清那许多。不过日子不能弄错。
“我先替你放水。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写;等你洗完,我也写完了。”
“什么?”花君老二诧异,“外面还有个洗澡房吗?”
“你弄错了!”吴少霖笑道:“你洗澡,我写信,还有另外两封信要写。你缠到那里去了?”
“还说我缠!你自己说话含糊不清;谁知你还要写信?”
吴少霖微笑不答,走到里面卧室,不久,“哗哗”水响。花君老二忍不住将白绸短裤捡起来细看,下了决心,在这里捡个现成的便宜。
可是,别让吴少霖在自己身上捡个便宜!花君老二心想,回头不但浴室,连卧室亦应上锁,才能万无一失。
一面想一面等,水声已经消失,却不见吴少霖出来,便即喊道:“你怎么不出来写信?”
吴少霖是在屋子里动手脚,恰好也竣事了,随即答应着走了出来;说一声:“快去洗呀!”接着坐回写字台前,开始写信。
“你可不要不老实!”花君老二说:“不然,你下次可别想我会出你的条子。”
在吴少霖听来,这不是警告,而是暗示,回而挑逗说:“你那里重门叠户,我倒看看我能怎么对你不老实?”
“重门叠户”语带双关,不过花君老二却不懂这句“素女经”这类书上常用的成语;只记着应该上锁。
于是花君老二进了卧室,随即将门关上,她知道装在门上的洋锁名为“司必灵”,里面有个组往下一按,便即锁死,外面有钥匙也不能打开。那知一按竟按不动。
锁坏了。不过也不要紧,第一、吴少霖未见得有钥匙;浴室中还有道上锁的门,不怕他会闯进来。因此,她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精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大洗大抹了一番,混身轻快,十分舒服,一面拿大毛巾擦着身子;一面哼着刚学会的枪毙阎瑞生,摇摇摆摆地开了浴室门出来。
一出来便中了埋伏。吴少霖已跟侍者要了卧室钥匙,悄悄开门而入;浴室内门户紧闭,水声汤汤,自然不能发觉外面的动静。当他一把抱住她时,她吓得大叫,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而吴少霖是早有准备的,她刚一张嘴,便让他拿手掩住了。
“别嚷!”他说:“惊动洋人开门进来,你舍得让他们白看,我可舍不得!”
花君老二又气又急,“杀耐个千刀!”她咬牙切齿地用苏州话骂,同时捏紧双拳,使劲在他背上,“蓬蓬”然如擂鼓般乱打。
吴少霖不理她,只是笑着抱紧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床前揿倒,双唇相压,花君老二只能“嗯、嗯”地用鼻子哼着。
花丛老手的吴少霖,知道她会就范了,便略略抬起了脸,“只怪你长得太好了。”他说:“我包你满意,从里到外,从你身上到台面上。”
“谢谢耐!”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我覅。”说着拉起另一块大毛巾裹住了身子。
吴少霖笑着,趁此空隙,很快地脱了衣服,捡起地上的大毛巾围住腰部,扑倒在花君老二身旁,一只手从她颈后穿过去,一个想躲,那里躲得开,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骂;渐渐地又骂又笑;最后又笑又喘了。
须臾云收雨散,两人又在浴室里鬼混了一阵子;吴少霖先出来,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抽烟;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便即问道:“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晚上我在那里请客,叫本家预备。”
花君老二没有理他,裹着大毛巾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恨声说道:“好好一个头,弄乱了,教我怎么走得出去?”
原来刚才在床上打滚,将她一个梳得极光的堕马髻,弄得鬓发不整,无法见人了。
“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吴少霖起身出外,不一会笑嘻嘻地捧了一个镜箱进来;是花了小费,找侍者借来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应俱全。
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开发髻,重新梳头;吴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头,另取一面镜子,为她前后照着,同时嘴里不断夸赞,”哄得花君老二眼服贴贴。
“漂亮极了!”吴少霖说:“我带你去出出风头。”
于是等她穿戴整齐,吴少霖结了帐,出了六国饭店,先到邮政总局寄了给廖衡的信;然后带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买了一个红宝石镶碎钻的胸饰,送花君老二作为定情的礼物。
杨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车到了南京,立即转沪宁路车到上海;廖衡住在沪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车,一辆人力车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来了?”廖衡问道:“是出差。”
“是专诚来给老伯请安的。”
“好说,好说!”廖衡问道:“住在那儿?”
“一下了火车就到府上,还没找旅馆呢?”
“那就住在这儿吧!”
“是,多谢老伯。喔,伯母呢,我先得给她请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脸色不怡,想叹气而又忍住,变成一声微喟。
杨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结交了一班阔太太,喜欢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过。看来,这倒是一个机会。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发亮,要走运了。”
“走甚么运?一唉?”廖衡毕竟还是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北京怎么样?”
“可热闹了!”杨仲海说。“我是特为来请老伯的。”
“喔,”廖衡想了一下说:“是谁要你来的?请我去干甚么?”
杨仲海且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说,有封信寄给老伯,不知道收到没有?”
“怎么?”廖衔问说:“你还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饭庄子遇见的。提起老伯,问长问短?风尘中像她这样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来信希望他北上;杨仲海又来劝驾,显而易见是一码事,主使的人是谁呢?
“仲海,”他问:“是津保派的人,托你来找我的。”
“是。”杨仲海老实承认。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请你老去行使职权。”
“哼!甚么行使职权?找人去抬轿子而已。”
“老伯反正闲着,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紧,何妨去看看。北京这一阵子冠盖云集;老伯一向爱朋友,去了能会会老朋友也是好的。”杨仲海由他脸上看出他意思有点活动了,便紧接着说:“我打电报去,让他们汇旅费来。”
“他们倒是谁啊!”
“我老实禀告老伯,我还不够资格跟津保派的巨头打交道;有一个姓吴的好朋友,替他们负联络之责,是他托我的。他说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点去,机会很多。”
“喔!”廖衡问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说,在天津的也谈好了。“
“是怎么谈的?”
廖衡终于被说动了;当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当天杨仲海便打了一个电报给吴少霖,很简单的只有八个字:“如所约定,旅费电汇。”第二天,旅费汇到,再隔一天,便可动身,杨仲海又打了一个电报,通知吴少霖准时迎接。
那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风很奇特,独来独往的国会议员,对新闻记者的吸引力很强,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车,便为采访大选新闻的记者所包围。“保驾”的吴少霖,随侍的杨仲海,想助他“杀出重围”,可是廖衡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这一来,吴少霖也无能为力了。
“廖议员”,有个记者问:“我们请你在车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赏光吗?”
“好,好!大家谈谈,我来作东。”
见此光景,吴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抢先到了车站食堂,里面有两个简单,备贵宾休息之室,幸好都空着、便挑了较大的那一间。侍者知道是议员与记者聚会,自有众议院认帐,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点、水果立即摆满了一桌。”
“各位请随意。”坐在长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说:“如果点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众议院请客。”
六名记者,一致鼓掌;有个女记者姓叶,大家都叫她“叶大姐”,向来最爱代表同行发言,这时开口说道:“廖议员人真爽快,可称‘记者之友’。廖议员代表众院招待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还希望廖议员能代表众多议员,多供给我们一点消息。”
“我发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廖衡答说:“各位有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各位满意。不过,我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可以,可以!”叶大姐说:“请廖议员宣布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发言的内容,要照实记载,不可加油添酱。”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叶大姐又问:“第三呢?”
“请各位给我一张名片。”
“这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叶大姐环顾同行:“各位看,第一点怎么样?”
“当然尊重廖议员的意思。”有人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