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一个表哥}}
请原谅我的长期的沉默,我很早就应该给你写这封信的。的确我前年在东京意外地接到你的信时,我就想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一些琐碎的事情缠住我,使我没有机会向你详细解释。我只写了短短的信。它不曾把我的胸怀尽情地对你吐露,使你对我仍有所误解。你在以后的来信里提到我的作品《家》,仍然说“剑云固然不必一定是我,但我说写得有点像我——”一类的话。对这一点我后来也不曾明白答复,就随便支吾过去。我脑子里时常存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将来应该找一个机会向你详细剖白;其实不仅向你,而且还向别的许多人,他们对这本小说都多少有过误解。
许多人以为《家》是我的自传,甚至有不少的读者写信来派定我为觉慧。我早说过“这是一个错误”。但这声明是没有用的。在别人看来,我屡次声明倒是“欲盖弥彰”了。你的信便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的一个叔父甚至写信来说:“至今尚有人说《家》中不管好坏何独无某,果照此说我实在应该谢谢你笔下超生了……”你看,如今连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和你我在一起聚谈游玩的人也有了这样的误解。现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亲戚们对我那小说的“非议”是相当普遍的了。
我当时曾经对你说,我不怕一切“亲戚的非议”。现在我的话也不会是两样。一部分亲戚以为我把这本小说当作个人泄愤的工具,这是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是永远不会被他们了解的。我跟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们更不会了解我的作品,他们的教养和生活经验在他们的眼镜片上涂了一层颜色,他们的眼光透过这颜色来看我的小说,他们只想在那里面找寻他们自己的影子。他们见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细辨认,就连忙将它们抓住,看作他们自己的肖像。倘使他们在这肖像上发见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便会勃然作色说我在挖苦他们。只有你,你永远是那么谦逊,你带着绝大的忍耐读完了我这本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你不曾发出一声怨言。甚至当我在小说的末尾准备拿“很重的肺病”来结束剑云的“渺小的生存”时,你也不发出一声抗议。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当我想到许多年前在一盏清油灯旁边,我跟着你一字一字地读英文小说的光景,我不能不起一种悲痛的心情。你改变得太多了。难道是生活的艰辛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常常是你给我指路,你介绍许多书籍给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拨开,使它们看见家庭以外的种种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宽裕,你很早就失掉了父亲,母亲的爱抚使你长大成人。我们常常觉得你的生活里充满着寂寞。但是你一个人勇敢地各处往来。你自己决定了每个计划,你自己又一一实行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