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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1

赫尔曼又在准备出门。他撤了个谎,说要出门去推销《大英百科全书》,并告

诉雅德维林他得在中西部呆一个星期。雅德维林根本不懂一本书和另一本书有什么

区别,因此这个谎话完全是多余的。但是,赫尔曼已经养成了说谎的习惯。况且谎

言越来越叫人难以相信,需要不断加以补救,最近,雅德维办一直在埋怨他。新年

的第一天他就不在家,第二天又是半天在外面。她准备了鲤鱼头、苹果和蜂蜜,还

专门烤制了新年面包,完全是按照邻居教给她的方法做的,但甚至在新年里,赫尔

曼显然也卖书。

现在楼里的女人们让雅德维林相信——半用意第绪语、半用波兰语说的——她

丈夫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个情妇。有个老妇人建议她去请一位律师,跟赫尔曼离婚,

要求他付给赡养费。另一个把她带到会堂听吹羊角。她站在女人中间,一听到悲哀

的羊角声,突然大哭起来。羊角声使她想起了利普斯克,想起了战争,想起了她父

亲的去世。

赫尔曼跟她在一起只呆了几天,现在又要走了,这回他不是到玛莎而是到塔玛

拉那儿,她在卡茨基尔山租了一间平房。他对玛莎也说了个谎。他告诉她说,他要

和兰用特拉比一起到大西洋城去参加为期两天的拉比会议。

这是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哪怕是革新派的拉比也不在敬畏的日子里举行会议。

但是,玛莎已经使里昂。托特希纳离了婚,期望九十天的法定等待期限一过去,就

跟赫尔曼结婚,她现在不再为争风吃醋而大发雷霆了。离婚和怀孕似乎改变了她的

看法。她像妻子对待丈夫那样对待赫尔曼。她甚至对她母亲比以前显得更热爱了。

玛莎找到了一个拉比,他是个难民,同意不要结婚证书给他们主持婚礼。

赫尔曼告诉她,他将在赎罪节前从大西洋城回来,她没盘问他。他还对她说,

兰由特拉比要付给他一笔五十元的稿酬,他们需要这笔钱。

整个这次行动充满着危险。他答应给玛莎打电话,他知道长途台的接线员可能

会说到电话是打哪儿来的。玛莎可能决定给兰用特拉比的办公室挂电话,就会发现

拉比是在纽约。不过,玛莎既然没有给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打电话

检查他,她可能不会给兰用特打电话。加上一个危险也没有多大差别,他有两个妻

子,快要娶第三个。尽管他对自己这种行为的后果和随之而来的羞辱感到害怕,但

是他还是有点儿欣赏这种永远面临灾难的紧张感。他既计划好又临时凑合自己的行

动。冯。哈特曼说,“无意识”从不犯错误。赫尔曼的话似乎都是脱口而出的,只

是在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出来的是什么策略和托词。在这种疯狂的感情大杂烩后

面,一个工于心计的赌棍在每天的冒险活动中成长起来。

赫尔曼很容易从塔玛拉那儿解脱出来。她说了好几回,如果他需要离婚,她可

以同意。但是这个离婚对他没多大用处。重婚和一夫多妻在法律上没多大区别。而

且,办离婚手续需要花钱,他就得写文章。但是还有一点:赫尔曼在塔玛拉的生还

中看到了一种他那神秘信仰的象征。每当他和她呆在一起,他就重新体会到复活的

奇迹。有时,在她对他说话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她显灵的降神会上。他甚至开

玩笑地想到,塔玛拉并没有真的生活在活人中,只是她的幽灵回到了他这儿。

赫尔曼甚至在战前就对神秘学有兴趣。在这儿纽约,他有空闲的时间就到第四

十二街上的公共图书馆去,查阅各种有关测心术、天眼通、附在身上的鬼和捉弄人

的鬼等有关灵学的著作。既然正规的宗教跟破产那么糟,哲学已经失去一切意义,

那么,神秘学对那些仍在寻求真理的人是一门有效的学科。但是,灵魂按各种不同

的水平存在着。塔玛拉的举止——至少在表面上——像个活人。难民组织每月给她

补贴,她叔叔里布。亚伯拉罕。尼森也帮助她。她在芒泰恩代尔一家犹太旅馆里租

了一间平房。她不愿呆在主楼里,不愿去餐厅吃饭。旅馆老板,一个波兰犹太人,

同意一天两餐把饭送到她房间去。两个星期快要过去了,可是赫尔曼还没有实现他

的诺言:和她一起住几天。他收到过她一封信,写的是他在布鲁克林的地址,责怪

他不守信用。她在信的最后写道:“就算我还是个死人,来看看我的坟墓吧。”

临行前,赫尔曼把一切都安排停当:给了雅德维办钱;付了布朗克斯的房租;

给塔玛拉买了一件礼物。他还把他正在写的兰由特拉比的一篇稿子放进手提箱内。

赫尔曼到达起点站的时间太早,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箱子放在脚边,等着车站

宣布开往芒泰恩代尔的公共汽车的到来。这趟车还不能直接把他送到塔玛拉的住地,

他还得在中途换车。

他买了一份意第绪语报纸,不过只看了看大标题。全部新闻要点总是一样的:

德国正在重建;盟国和苏联宽恕了纳粹的罪行。赫尔曼每次读到这样的新闻,心里

就涌起一种复仇的幻想,他想象自己找到了摧毁全部军队和破坏工业的办法。他想

方设法使那些参予过消灭犹太人的人受审。他一有一点儿不满,这些幻想就充满了

他的脑子,他感到羞愧,但是这些幻想带着稚气的顽固继续存在。

听到喊芒泰恩代尔,他赶忙来到停车场的入口处。他把手提箱拎起来放到行李

架上,一时觉得心情轻松。他几乎不去注意其他上车的乘客。他们说意第绪语,用

意第绪语报纸包东西。车子开动了,过了一会儿,一阵带着青草、树木和汽油味的

微风从半开着的窗外吹进来。

原来用五小时就能到达芒泰恩代尔,可这次几乎用了整整一天。车子在终点站

停了下来,他们还得等另一辆车。户外还是夏天的天气,不过白天越来越短了。太

阳落山以后,一轮新月出现在天空,一会儿又消失在云层中。天黑了,满天星斗。

第二辆公共汽车的司机不得不把车厢里的灯关掉,因为这些灯光搅得他无法看清狭

窄而弯曲的道路。车子驶过丛林,一家灯光通明的旅馆突然出现在眼前。游廊上,

男男女女都在打牌。车子从旅馆边飞驶而过,旅馆好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飘渺。

其他乘客陆续在各车站下车,消失在黑夜中。剩下赫尔曼独自一人乘在车上。

他坐在那儿,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想把沿途的每一棵树、每一片灌木和每一块石

头都记在心里,似乎美国注定要像波兰那样遭到毁灭,他一定要把每个细节都印在

脑海里。难道整个星球不是迟早要崩溃吗?赫尔曼曾经读到过,整个宇宙在逐渐膨

胀,而且确实在趋向爆炸。夜间的忧郁降自上天。星星闪烁着,像是某个宇宙会堂

里的纪念蜡烛。

公共汽车在皇宫旅馆前停下来,车内的灯亮起来了,赫尔曼要在这儿下车。这

家旅馆跟刚才路过的那家完全一样:一样的游廊,一样的椅子、桌子、男人、女人,

一样在专心致志地打牌。“难道公共汽车兜了个圈子?”他感到纳闷。坐了那么长

时间的车,他觉得两腿僵硬,但他还是精神抖擞地迈着大步朝旅馆走去。

突然,塔玛拉出现了,她穿着白外套、黑裙子和白皮鞋。她看起来晒黑了,年

纪比较轻了。她的头发梳成了别的式样。她向他奔来,提起他的手提箱,把他介绍

给牌桌旁的几个妇女。一个穿游泳衣、肩上披了件茄克衫的女人迅速地朝自己的牌

瞥了一眼,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让这么漂亮的妻子一个人呆那

么长时间?那些男人围着她团团转,就像苍蝇围着蜂蜜一样。”

“路上怎么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塔玛拉问,她的话、她的波兰一意第绪语口

音和熟悉的声调打破了他所有的神秘的幻想。她不是来自另一世界的幽灵。她已经

长胖了一些。

“你饿吗?”她问道。“他们给你留了晚饭。”她挽着他的胳膊,带他走进餐

厅用B 儿还亮着一盏灯。桌子已准备好明天开早饭了。还有人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地

干活,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塔玛拉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一个青年人跟着她,

青年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赫尔曼的晚饭:半个甜瓜、面条汤、胡萝卜炖鸡、

糖汁水果、一块蜂蜜蛋糕。塔玛拉和这个青年人开玩笑,他亲切地回答着。赫尔曼

注意到,他的胳膊上刺着一个蓝色的数字。

男侍者走开了,塔玛拉默默不语。赫尔曼乍到时感到的她的青春似乎消失了,

甚至她晒黑的皮肤似乎也褪色了。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影和隐隐约约的眼袋。

“你看到那小伙子了吗?”她说。“以前,他就曾站在焚烧炉的门口,再过一

分钟就成一堆灰了。”

2

塔玛拉躺在床上,赫尔曼在给他拿到屋里来的帆布床上休息,但是两人都睡不

着。赫尔曼打了个吨,只一会儿工夫就惊醒了。帆布床在他身子底下嘎吱嘎吱地响。

“你没睡着?”塔玛拉说。

“啊,我会睡着的。”

“我有安眠药。如果你要的话,我给你一片。我吃安眠药,可还是醒着。如果

我确实睡着了,那也不能说是真的睡着,只能说是陷入空虚。我来给你一片。”

“不,塔玛拉,不吃药我也能睡着。”

“那你干吗整夜翻来翻去?”

“如果跟你睡在一起,我就能睡着。”

塔玛拉沉默了一会儿。

“这有什么意思?你有妻子。我是具尸体,赫尔曼,人不跟尸体一起睡觉。”

“那我是什么?”

“我想你对雅德维林至少是忠实的。”

“我告诉过你全部情况。”

“是啊,你是告诉过我。过去有人跟我说什么事,我总是能清楚地知道他说的

是什么。现在别人说话,我听得倒挺清楚,可就是听不进去。那些话从我的耳朵旁

边滑过去,像从油布上滑过去一样。如果你睡在你床上不舒服,那么,到我这儿来

吧。”

“好的。”

赫尔曼在黑暗中跨下帆布床。他钻进塔玛拉的被子,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和某

种相隔多年已经遗忘的东西,某种既是母性而又完全是陌生的东西。塔玛拉朝天躺

着,一动也不动。赫尔曼面对着她侧身躺着。他没有抚摸她,但是他注意到她的乳

房丰满。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像新郎在新婚之夜那样窘迫。他们分离的这些年像

一块隔板,有效地把他们隔开了。羊毛毯紧紧地塞在床垫底下,赫尔曼想叫塔玛拉

把它拉拉松,可是他犹豫不决。

塔玛拉说:“我们有多久不睡在一起了?我好像觉得有一百年了。”

“不到十年。”

“真的?对我来说,这似乎是无尽期。只有上帝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塞进这

么许多事情。”

“我想你并不信仰上帝。”

一在孩子们遇难以后,我不再相信上帝了。一九四O 年的赎罪节我在哪儿?在

俄国,在明斯克。我在一家工厂里缝制粗麻布袋,想方设法地挣口饭吃吧。我和异

教徒一起住在郊区,赎罪节来临,我决定还是要吃饭。在那儿,斋戒有什么意思?

再说向邻居们表示你信教也是不明智的。但是到了晚上,我知道什么地方的犹太人

正在背诵科尔一尼德来,我就咽不下饭菜了。“

“你说过小大卫和约切维德到你这儿来过。”

这话一说出口,赫尔曼立刻后悔了,塔玛拉没有动弹,不过床本身开始嘎吱嘎

吱响起来,似乎赫尔曼的话语使它受到了震动。等床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停止,塔玛

拉说:“你不会相信我的话的。我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

“我相信你。怀疑一切的人也能相信一切。”

“哪怕我想说,我也没法告诉你。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它——我疯了。但是,

即使是精神病也得有个起因啊。”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在你睡梦中?”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我不睡觉而是陷入一个无底深渊。我往下掉啊,掉啊,

根本掉不到底。接着,我悬在半空中。这只是一个例子。我经历的事儿太多了,这

些事我既记不住也没法告诉任何人。白天我过得还可以,可到了晚上就充满了恐怖。

也许我应该找精神病医生看看,但是他能帮我什么忙呢?他所能做的就是给我说的

这些情况起个拉丁学名。我去看医生,只是为了要一样东西:一张安眠药的处方。

孩子们——是啊,他们来的。有时候,他们到早晨才离开。”

“他们说些什么?”

“啊,他们说一整夜的话,可等我醒来,我一句也记不得。即使我记住了几个

词,我也很快就忘记了。不过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他#J 在什么地方生活着,而且

想和我接触。有时我跟他fIJ 一起走,或是跟他们一起飞,我拿不准究竟是走还是

飞。我还听到音乐呵这是一种无声音乐。我们来到一处边界成无法通过。他们从我

身边迅速离去,飘到边界的另一边。我记不得边界是什么——是一座小山、还是一

道栅栏。有时,我想象自己看到了楼梯,有人来接他们——一个圣人或是一个精灵。

不管我怎么说,赫尔曼,这是不可能确切的,因为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这些事。当

然,如果我是疯子,那这就是我发疯的全部行为。”

“你没疯,塔玛拉。”

“嗯,这听来倒不错。可有人真的知道什么是发疯吗?你既然躺在这儿了,干

吗不靠近一些呢?对,这样很好。有许多年,我活着,相信你已不再在人间,而人

跟死人算的帐是不同的。当我发现你还活着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因此我无法改变

我的态度。”

“孩子们从来没谈到过我?”

“我想他们谈到过,不过我也拿不准。”

一时间寂静无声。连蟋蟀也安静下来了。后来赫尔曼听到流水声,像是一条流

动的小溪,还是排水管?他听到肚子在咕咕作响,可是他拿不稳是他自己的胃还是

塔玛拉的胃在响。他觉得身上发痒,很想搔一搔,但是他忍住了。他并没有真正在

思考。然而有些想法还是在他脑子里活动着。突然,他说:“塔玛拉,我想问你一

件事。”甚至在他说话的当儿,他都不知道自己要问些什么。

“什么事?”

“你干吗孤身一人?”

塔玛拉没有回答。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是她说话了,神志完全清醒,声音

清楚。“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认为爱情不是儿戏。”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跟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一起个活。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意思是说你还爱着我?”

“我没这么说。”

“在那些年里,你从未找过一个男人?”赫尔曼声音颤抖地问道。他对自己的

问话和这话引起的他的激动感到羞愧。

“假如有过那么一个人呢?难道你跳下床,走回纽约吗?”

“不,塔玛拉。我并不认为那样做不对。你可能对我是完全忠诚的。”

“以后你就会骂我了。”

“不会的。只要你并不知道我还活着,我怎么能对你有什么要求呢?那些最忠

诚的寡妇都要重新结婚。”

“是啊,你说得对。”

“那你怎么样啊?”

“你干吗发抖?你一点儿都没变。”

“回答我!”

“是的,我有过一个男人。”

塔玛拉几乎是发怒地说着。她转过身子,面对着他,这样多少靠近了他一些。

在黑暗中,他看到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塔玛拉转身的时候,碰到了赫尔曼的膝盖。

“什么时候?”

“在俄国,一切事情都发生在那儿。”

“他是谁?”

“一个男人,不是女人。”

塔玛拉的回答中带有抑制的笑声,同时夹杂着怨恨。赫尔曼的喉咙收紧了。

“一个,还是几个?”

塔玛拉不耐烦地叹气。“你不必了解得那么详细。”

“既然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么多,你最好还是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

“好吧,是几个。”

“几个呢?”

“说实在的,赫尔曼,这没必要。”

“告诉我是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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