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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尼岛?我在那儿表演过,或者说试了一下——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嗅,对
了,叫布赖顿。整个剧场里全是老太婆。在美国他们上哪儿弄到了这么许多老太婆?
她们不但耳朵聋,就连意第绪语她们都忘了。如果观众听不见你说的话,如果听到
了,又听不懂你的话,你怎么可能当个喜剧演员呢?那个经理,或随他自己怎么称
呼吧,啼啼叨叨地说演出有多成功。在一个养老院里获得成功是了不起的!你知道,
我从事意第绪语戏剧事业已有四十年。我十一岁就开始演戏。他们不让我在华沙演,
我就到罗兹、维尔拿、埃希肖克去演。我还在犹太人居住区演出过。哪怕是一群挨
饿的观众也比一群聋子观众强。我到纽约的时候,演员协会要求试听我念台词。他
们要我表演克尼一莱姆尔,协会里的专家们一面看戏一面打牌。我没有成功——发
音、语言不行。总之,我碰到一个在地下室开一家罗马尼亚餐馆的人。他称它是:
‘有歌舞表演的夜总会’。那些从前当货车司机的犹太人带着他们的非犹太姑娘光
顾那儿。男人们个个年过七十。他们都有妻子和孙子,孙子都已经当教授了。女人
们穿着豪华的貂皮大衣,雅夏。科蒂克得逗她们发笑。我的专长是说一口蹩脚的英
语,中间插入意第绪语单词。这是我逃过了毒气室,在哈萨克拒绝躺下为斯大林同
志去死得到的结果。也算我倒霉,到美国我得了关节炎,心脏也不对头。你是干什
么的,佩谢莱斯?你是做生意的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没从你那儿拿走什么。”
“拿走!”
“佩谢莱斯先生是经营房地产的,”赫尔曼说。
“也许你能租间屋子给我吧?”雅夏。科蒂克说。“我可以写一份保证书,决
不吃掉砖头。”
“咱们干吗站在这儿?”玛莎插嘴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雅夏尔,说真的,
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不合时宜。”
“你可变得美极了。”
“你们俩结婚有多久了?”佩谢莱斯问玛莎。
玛莎皱紧眉头。“久得都要开始考虑离婚了。”
“你住在哪儿?也在科尼岛?”
“干吗老谈科尼岛?科尼岛有什么事?”玛莎怀疑地问道。
“嗯,到底来了!”赫尔曼对自己说。他觉得惊奇的是,他预料中的灾祸比实
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仍然站着。他没有失去知觉。雅夏。科蒂克闭上一只眼睛,
动了动鼻子。佩谢莱斯向前走近一步。
“我还没讲完哪,太太——我怎么称呼你?我去过布罗德先生在科尼岛的家。
在哪条街上?在美人鱼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间?我以为那位皈依犹太教的女人是他的
妻子。结果,他在这儿有一位娇小漂亮的妻子。我告诉你,这些新来的移民知道怎
么生活。拿我们美国人来说,你结了婚,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就得那么过下
去,否则你得离婚,付赡养费,如果你不付,那你就去蹲监狱。那另一位娇小漂亮
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叫塔玛拉?塔玛拉。布罗德?我还把她的名字记在我的笔记本
里呢。”
“这个塔玛拉是谁?你那死去的妻子叫塔玛拉,是她吗?”玛莎问道。
“我死去的妻子在美国,”赫尔曼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双膝颤抖,他觉得胃
很不舒服。他问自己,他会不会昏过去。
玛莎的脸虎起来了。“你妻子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了吗?”
“好像是的。”
“你上次去东百老汇她叔叔家看望的就是她吗?”
“是的。”
“你对我说她又丑又老。”
“男人都是这么说他们的妻子的,”雅夏。科蒂克说着,哈哈大笑。他伸出舌
头,转动着一只眼珠子。佩谢莱斯摸着自己的下巴。
“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搞糊涂了,是我还是别人?”他转向赫尔曼。“我
去看住在科尼岛上的斯奇雷厄太太,她告诉我住在楼上的一个女人皈依了犹太教,
还说你是她的丈夫。她说你是作家、拉比,反正随你是什么吧,还说你推销书。我
对文学作品有偏爱,不管是意第绪语的、希伯来语的还是土耳其语的。她说这说那,
把你捧上了天;既然我有藏书,零零碎碎地收藏一些。我想我可能从你这儿买点什
么。好了,塔玛拉是谁?”
“佩谢莱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你干吗要干预别人的事情,”
赫尔曼说。“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事不对头,干吗不叫警察?”
赫尔曼说话的当儿,眼前出现了火红的光圈。这些光圈在他的视线内缓慢地来
回移动。他记得从童年起就一直有这现象。这些光圈好像潜伏在眼睛后面,一到危
急关头就出来了。有一个光圈移到了一边,可是又飘了回来。赫尔曼拿不稳,一个
人昏过去以后还能不能站着。
“什么警察?你都说些什么啊?我可不是像他们说的,是上帝的哥萨克。我倒
是认为,你可以有许许多多女人。你不是生活在我的圈子里。我原来想我也许可以
帮助你。你,不过是个难民,而一个波兰异教徒变成犹太人,是不应该受到轻视的。
他们告诉我,你到处跑来跑去推销百科全书。我见到你后没几天,我碰巧到医院去
看望一个妇女,她因为妇女病动手术。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我走进病房,看
到你的塔玛拉,她俩同住一间病房。她从臀部里取出一颗子弹。纽约是个非常大的
城市,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它又是一个小乡村。她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也许
她是在指妄的情况下讲的。”
赫尔曼刚张嘴想回答,拉比插进来了。他因为喝了酒,脸上闪闪发亮。
“我一直到处在找他们,原来他们在这则”他叫道。“你们互相都认识?我朋
友诺森。佩谢莱斯认识每一个人,人人也都认识他。玛莎,你是晚宴上最漂亮的美
人!我从来不知道在欧洲还留下了这么美丽的女人。这儿还有雅夏。科蒂克!”
“我认识玛莎可比你早,”雅夏。科蒂克说。
“嗯,我朋友赫尔曼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认识她。”
“他藏着的可不止一个人呢,”佩谢莱斯暗示说。
“你这么认为?你一定很了解他。他跟我在一起,他总表现得活脱是无罪的羔
羊。我在想他是个太监……”
“但愿我是这样一个太监,”佩谢莱斯打断他说。
“你可瞒不住佩谢莱斯先生,”拉比哈哈大笑。“他到处都有侦探。你知道些
什么?让我也听听内情。”
“我不揭别人的秘密。”
“去吃点儿吧。到餐厅去。咱们跟大伙儿一块儿站队去。”
“对不起,拉比,我马上要回去了,”赫尔曼突然说。
“你要到哪儿去?”
“我马上要回去。”
赫尔曼很快地走开了,玛莎急忙跟在他后面。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去。
“别跟着我。我马上要回去,”赫尔曼坚持道。
“这个佩谢莱斯是谁?塔玛拉又是谁?”玛莎拽住赫尔曼的袖于。
“我求求你,让我走!”
“给我一个干脆的答复!”
“我要吐了。”
他挣脱开玛莎的手,奔跑着去找一间浴室。他撞在别人身上,他们又把他推开。
一个妇女朝他哇哇乱叫,因为他踩着了她的鸡眼。他走到外面的过道里,透过烟雾
弥漫的空气,看到一排写着号码的房门,可是他不知道哪扇门通往浴室。他的脑袋
旋转起来。他脚下的地板像一条船似地摇晃着。有一扇门开了,一个人从一间浴室
里走了出来。赫尔曼一头冲进去,跟另一个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用B 人骂了他几句。
他奔到抽水马桶前,张嘴就呕吐起来。他的两耳嗡嗡直响,太阳穴上像有个锤
子在吟吟地敲。他的胃里一阵阵痉挛,冒出他已记不得存在的又酸又苦的东西和臭
气。每次他以为自己的胃里已经呕空了,用纸擦擦嘴,可是接下来又是一阵痉挛。
他呻吟着、干呕着,身子越弯越低。他又最后吐了一次,然后站起身来,感到筋疲
力尽。有人在砰砰地打门,想用力把门砸开。他把瓷砖地弄脏了,墙上也溅到了脏
东西,他只得把它们擦干净。他照照镜子,看到自己脸色惨白。他从架子上取下一
块毛巾,擦了擦外套的翻领。他想打开窗子让臭气散发出去,但是他软弱无力,打
不开窗子。他最后使了一把劲,终于打开了窗子。窗框上挂着变硬的雪和冰柱。赫
尔曼深深地吸了口气,新鲜空气使他恢复了精神。他又一次听到有人在砰砰敲门,
门的球形捏手格格作响。他打开门,玛莎站在外面。
“你想把门砸开?”
“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不要,我们得走了。”
“你弄得那么脏。”
玛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绢。她一面替他擦,一面问:“你到底有几个老婆?
三个?”
“十个。”
“但愿上帝让你丢脸,就像你让我丢脸一样。”
“我要回去了,”赫尔曼说。
“去吧,到你的乡下人那儿去,不要到我这儿来,”玛莎回答。“咱俩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
玛莎转身回到起居室,赫尔曼去找他的大衣、帽子和套鞋,但是他不知道上哪
儿去找。这些东西都是拉比的妻子从他手里接过去的,可她现在不在。女仆人也不
见了。他在门厅的人群中转来转去。他问一位男人,大衣挂在什么地方,那人听了
只是耸了耸肩。赫尔曼走进书房,一屁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
威士忌和一块吃剩的三明治。赫尔曼把那块面包和气味强烈的奶酪吃了,把剩下的
威士忌也喝了;他觉得房间在旋转,像旋转木马。他的眼睛前面有一张由点和线组
成的网在摇晃,当他用指尖按住眼睑的时候,他有时候看到各种鲜艳的色彩。一切
东西看起来似乎都在闪烁、抖动、改变形状。人们在门口探着脑袋,可是赫尔曼并
没有真正看见他们。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地在周围晃来晃去。有人跟他说话,可是赫
尔曼觉得两耳内好像全是水。他正在狂风暴雨的海上颠簸。奇怪的是,在一片混乱
中居然还有某种规律,他看到的形状都是几何图形,尽管都是变了形的。色彩瞬息
万变。玛莎走进来的时候,他认出了她。她手里拿着一杯酒走到他的面前,说:
“你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