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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他听着玛莎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对于这种听觉上的变化和他对自己的

无动于衷,他感到惊奇。玛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她的膝盖几乎碰到他的膝盖。

“这个塔玛拉是谁?”

“我妻子还活着,她在美国。”

“咱俩散伙了,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最后对我说一次实话。”

“这是事实。”

“佩谢莱斯是谁?”

“我不知道。”

“兰用特拉比给了我一份工作——在一所养老院里当管理员,一星期七十五元。”

“那你母亲怎么办?”

“也给她在那儿安排了一个住的地方。”

赫尔曼完全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赫尔曼似乎尝到了

“四肢分离”的滋味,哈西德派对达到无我境界的形容。“但愿我能总是这样!”

他想着。

玛莎等待着,然后她说:“你是希望这一切发生的。这都是你计划好的。我要

把自己和那些老年人和病人关在一起。既然犹太妇女没有修道院,那里就是我的修

道院——直到我母亲去世。这事完了以后,我就了结整个喜剧。要我给你拿点什么

吗?你生来就是个骗子,这也不能怪你。”

玛莎走了,赫尔曼把头靠在椅背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什么地方躺下。他

听到说话声、笑声、脚步声和杯盘的叮当声。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感觉渐渐地减弱

了,房间不转了;椅子又立在结实的地面上了。他的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只

觉得两腿发软,嘴里有一股苦味。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儿饿了。

赫尔曼想起了佩谢莱斯和雅夏。科蒂克。事情是明摆着的,他即使能熬过这次

折磨,他也不能再替兰用特拉比干活了。在所有的混乱中,有一个计划是由掌握风

流韵事的神灵安排的。显然,拉比是想把玛莎从他身边拉走。对一个对这项工作从

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又没有经验的女人,他根本不会每周付七十五美元。他也不会

另外再花七十五美元,如果不是更多的话,照顾玛莎的母亲。

赫尔曼突然想起雅夏。科蒂克说到的莫谢。费费尔。这个晚宴彻底打碎了他留

恋玛莎的幻想。他等了很长时间,可是玛莎没有回来。“谁知道呢?她可能去叫警

察了,”他幻想着。他想象着他们怎么来到这儿,怎么逮捕他,怎么把他送往埃利

斯岛,然后把他遣送回波兰。

佩谢莱斯先生站在他面前。他注视着赫尔曼,歪着脑袋,用嘲弄的口吻说:

“啊,你原来在这儿!他们在找你。”

“谁在找我?”

“拉比和他妻子。你的玛莎是个美人儿。有股劲儿。你在哪儿弄到她们的?请

你原谅,我觉得你看起来倒很平常。”

赫尔曼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办成的?我很想知道。”

“佩谢莱斯先生,你不必羡慕我。”

“干吗不?在布鲁克林,一个非犹太女人为了你皈依了犹太教。在这儿,你有

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塔玛拉也是不可轻视的。我并无恶意,不过我把那位为你

皈依犹太教的非犹太女人的事告诉了兰相特拉比,这下他可完全搞糊涂了。他对我

说你在为他写一本书。那个雅夏。科蒂克是谁?我一点也不知道他。”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跟你妻子相当友好。这是个奇特的世界,是吗?你活得越久,见得也

越多。可是,在这儿美国你需要小心一点。多年来平安无事,可一下子闯祸了。曾

经有过一个诈骗犯,他都结交些上层人物:州长啦,参议员啦——就是这么回事。

突然有人开始找他麻烦,现在他蹲在监狱里,不久就要给送回意大利去,他是从那

儿来的。我不是在作比较,但愿这样的事别发生,但是对山姆大叔来说,法律就是

法律。我奉劝你,至少别让她们住在同一个州里。塔玛拉是个受尽苦难的女人。我

原想给她介绍个对象,可她告诉我她是跟你结过婚的。当然这是个秘密,我决不会

告诉任何人。”

“我当时不知道她还活着。”

“但是她告诉我,她从欧洲给同乡会或犹太人移民援助协会,寄来一份通知,

刊登在这儿的报纸上。也许你是不看报的?”

“你或许知道我的大衣在哪儿?”赫尔曼说。“我想走了,可我找不到大衣。”

“是吗?这些女人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大衣倒找不到?我敢说你是个相当不错

的演员。别担心,没有人会偷你的大衣。我估计大衣都在卧室内。在纽约不管谁家

举行宴会,都不可能有那么多衣橱挂大衣。可是,干吗那么急呢?不跟妻子一起走,

你当然不会离开的。听说我们的拉比刚才答应给她安排个工作。你抽烟吗?”

“有时抽。”

“来,抽一支。让神经松弛一下。”佩谢莱斯先生拿出一只金烟盒,打火机也

是金的。香烟是进口的,比美国香烟短,有金色的滤嘴。“暧,你干吗对将来忧心

仲忡呢?”他说。“谁也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不管是谁,他今天能拿的不拿,

就什么也没有。欧洲的财富结果变成什么?一堆灰烬。”佩谢莱斯吸了一口烟,喷

出一个个烟圈。他的脸一下子老了,神情忧郁。他看起来好像在思索某种得不到安

慰的内心创伤。

“我还是到那边去看看外面有什么事,”他说着用手指指门。

4

屋里只剩下赫尔曼一个人,他坐着,脑袋低垂。他刚才注意到他坐椅旁边的书

架上有一本《圣经》,他探过身子,把它取了出来。他一页页翻过去,翻到《诗篇

》:“耶和华阿,求你怜恤我,因为我在急难之中,我的眼睛因忧愁而干瘪,连我

的身心也不安舒。我的生命为愁苦所消耗,我的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我的力量因我

的罪孽衰败,我的骨头也枯干。我因一切敌人成了羞辱,在我的邻舍踉前更甚,那

认识我的都惧怕我,在外头看见我的都躲避我。”

赫尔曼念着字句。这里的句子怎么对各种情况、各种年纪和各种情绪都适用呢?

而宗教的文学作品,不管写得多么精彩,总有一天会不适用。

玛莎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显然她喝醉了。她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一杯威士

忌。她的脸色惨白,可她的双眼流露出嘲弄的神色。她摇摇晃晃地把盘子放在赫尔

曼坐的椅子扶手上。

“你在干吗?”她问。“读《圣经》?你这卑鄙的伪君子!”

“玛莎,坐下吧。”

“你怎么知道我想坐下?也许我是想躺下呢。我还想要坐在你腿上呢。”

“不,玛莎,在这儿可不能这样。”

“干吗不能?我知道他是拉比,可是他的公寓并不是圣殿。在战争年代,即使

是圣殿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们把犹太妇女赶进圣殿,然后……,,”那是纳粹干

的。“

“纳粹是什么?他们也是男人。他们想干的事,你、雅夏。科蒂克,甚至拉比

也想干。也许你会干出一模一样的事来。他们在德国跟许多纳粹妇女睡觉。他们用

一包美国烟、或是一块巧克力收买她们。你应该见过那些统治民族的女孩子是怎么

跟犹太人居住区的小伙子们一起上床、是怎么拥抱他们、吻他们的。其中有些甚至

跟他们结了婚。所以嘛,干吗总要提纳粹呢?我们都是纳粹。全人类都是!你不仅

是个纳粹,还是个懦夫,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玛莎想笑,但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喝得太多了。那儿有一瓶威士忌,我

不停地倒来喝。走,去吃点东西,如果你不想饿死的话。”玛莎一屁股坐进一把椅

子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烟,但是她找不到火柴。“你干吗那么看着我?我不

会跟拉比睡觉的。”

“当时你和雅夏。科蒂克是怎么回事?”

“我的蚤子跟他的蚤子睡觉。谁是塔玛拉?告诉我,就这一回。”

“我妻子还活着,我一直想告诉你。‘t ”这是真的还是你又在耍弄我?“

“是真的。”

“可是他们向她开过枪。”

“她活着。”

“孩子们也活着?”

“没有,孩子们死了。”

“嗯,这样惨的事情连玛莎都受不了。你那个非犹太姑娘知道她活着吗?”

“塔玛拉来看过我们。”

“这跟我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以为到了美国就会跳出污泥,可是我好像陷入了

最深的泥塘。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我要告诉你,你是我有生以来认识的

最坏的骗子。相信我,我认识了许多下流坯。你那复活的妻子在哪儿?我想见见她,

至少看她一眼。”

“她住在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里。”

“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

“干吗?好吧,我会给你的,不过现在我的通讯簿没带在身边。”

“如果你听到我死了,别来参加我的葬礼。”

5

赫尔曼走到外面,感到天气冷得难受,他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哈哈大笑——有

时伴随着万分悲痛的笑声。透骨的寒风呼啸着从哈得孙河上吹来。刹时间寒气穿透

了赫尔曼全身。现在是凌晨一点钟。他没有力气长途跋涉回到科尼岛去。他靠在门

上不敢挪动一步。要是他有钱到旅馆去租一间房间,那该有多好。可是他口袋里的

钱还不满三元,也许除了鲍厄里街上的旅馆,其他没有哪一家旅馆的房间租费是三

元。他是否该回去向拉比借点儿钱?楼上那些有小汽车的客人肯定会送玛莎回家的。

“不,我情愿死!”他喃喃自语。他开始朝百老汇走去。百老汇那儿风小了一些。

寒气也不像在西区大道那么刺骨,灯光也比较亮。雪已经不下了,不过,偶尔从空

中或是屋顶上飘下一片雪花。赫尔曼看到一家自助餐厅。他急急忙忙穿过马路,一

辆出租汽车差一点把他撞倒。司机冲着他大声嚷嚷。赫尔曼摇摇头,挥挥手,表示

歉意。

他磕磕绊绊地走进自助餐厅,浑身都快冻僵了,连气也透不过来。屋里又亮又

暖和,已经在供应早餐。到处是碟子的叮当声。人们正在读晨报、吃着法式烤面包、

奶油燕麦粥、牛奶麦片粥和香肠蛋奶饼。光是食物的香味就使他感到昏昏沉沉。他

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挂好衣帽。他发觉自己没有拿牌子,回到出纳员那儿说明。

“行了,我看见你进来的,”出纳员说。“你看起来全身都冻僵了。”

赫尔曼去食品柜那儿要了燕麦粥、鸡蛋、一个卷饼和咖啡。这一顿花去五十五

美分。当他端着盘子回到桌旁的时候,他的双腿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不过一开始吃东西,他的劲儿又来了。咖啡的香味使人陶醉。眼下他只有一个愿望

——自助餐厅最好通宵营业。

一个波多黎各人侍者走到桌边收盘子。赫尔曼问他餐厅什么时候关门,侍者回

答:“两点。”

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得到外面寒冷的雪地中去。他不得不计划一下,终于做出

个决定。他的对面有一间公用电话间。也许塔玛拉还没睡。现在她是唯一没跟他吵

翻的人。

他走进公用电话间,塞进一枚硬币,然后拨了塔玛拉的电话号码。一个女人接

的电话,她去叫塔玛拉。不到一分钟,他听到了塔玛拉的声音。

“我希望我没吵醒你,我是赫尔曼。”

“嗅,赫尔曼。”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在看报。”

“塔玛拉,我在百老汇一家自助餐厅里。他们两点就要关门。

“我没地方去。”

塔玛拉犹豫了一下。“你的妻子们在哪里?”

“她俩都不睬我了。”

“这个时候你在百老汇干什么?”

“我刚才去参加拉比举行的晚宴。”

“我明白了。你愿意到这儿来吗?天气冷得够呛。我把毛衣袖子盖在腿上。屋

里有一股风呼呼吹过,好像窗户上没装玻璃似的。你的妻子们干吗要和你吵架?还

有,你干吗不马上就来?我正想着明天要打电话给你。有些事我一定得跟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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