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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2)


 大约过了三星期,玛奈弗太太对奥棠丝大生其气。这一类的女人也有她们的自尊心,她们要人家亲吻魔鬼的足趾,最恨正人君子不怕她们的魔力,或胆敢跟 她们斗法。文赛斯拉绝足不上飞羽街,甚至在瓦莱丽做过模特儿以后,也不照例去踵门道谢。李斯贝特每次上斯坦卜克家都找不到人。先生和太太整天在工场里。贝 特直接上大石街,赶到小鸟们的窠里,看见文赛斯拉精神抖擞的在工作;她从厨娘嘴里知道太太从来不离开先生。文赛斯拉给专制的爱情拴住了。这么一来,瓦莱丽 单为自己着想,也跟贝特一样把奥棠丝恨如切齿。女人对于你争我夺的情人是决不肯放松的,正如男人对于好几个公子哥儿都在追求的女人决不死心一样。所以,凡 是涉及玛奈弗太太的议论,同样可以应用到为多数女人垂青的男子,他们实际就等于一种男妓。瓦莱丽的任性变成了疯狂,她尤其要她的那组人像,想有朝一日亲自 到工场去看文赛斯拉,却不料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对这等女人可以称为战果那样的事情。瓦莱丽的宣布这个私人消息,是在跟贝特和玛奈弗一起用早餐的时候。

“喂,玛奈弗,你可想到你再要做一次爸爸了吗?”

“真的?你有了身孕?……噢!那我得拥抱你一下……”

他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他女人探出头去把额角给他的方式,使他的亲吻刚好滑在她头发上。

“这一下,我的科长,我的四等勋章,都跑不掉啦!啊!我的乖乖,我可不愿意让斯塔尼斯拉斯吃亏!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贝特叫道,“你七个月不看见他了;我到寄宿舍去看他,人家还把我当做他的母亲呢;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招呼他!……”

“这孩子每季要花我们三百法郎!……”瓦莱丽说,“可是玛奈弗,这一个是你亲生的!他的膳宿费应当在你薪水里出支……至于将来的一个,不但没有开支,还会把我们救出苦难呢!……”

“瓦莱丽,”玛奈弗学着克勒韦尔的姿势,“我希望男爵负责照顾他的儿子,别再加重一个小公务员的负担;这次我要跟他认真了。所以你也得保保险,太太!想法子要他写一封信,提到他晚年得子的喜事,因为他对我升科长的事太不痛快了……”

说完,玛奈弗到部里去了。靠了署长的交情,他挨到十一点光景才去应卯;并且因为他是出名的饭桶,又不喜欢工作,他在部里也很少办公事。

他走了,李斯贝特和瓦莱丽彼此望了一会,好似两个卜卦的人推详卦义。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嗳,瓦莱丽,可是真的?还是做戏?”

“有肉体为证!”瓦莱丽回答,“奥棠丝惹我冒火了!昨天夜里,我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孩子当做炸弹一样扔到文赛斯拉家里去。”

瓦莱丽回到卧房,后面跟着李斯贝特。她拿出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她看:

文赛斯拉,我的朋友,我还是相信你的爱情,虽然你快有二十天不来看我。这表示你瞧不起我吗?大利拉觉得不是的。大概还是由于你女人的专制吧?你不是说 你已经不爱她了吗?文赛斯拉,以你这样的大艺术家,决不能这样受人控制的。夫妇生活是断送光荣的坟墓……瞧瞧你自己,还象不象长老街的文赛斯拉?你把我父 亲的纪念像做坏了;可是你情人的本领远过于艺术家的本领,你对付蒙柯奈的女儿倒是成功的:亲爱的文赛斯拉,你做了父亲了!倘使在我这种情形之下你不来看 我,你在朋友前面一定要被认为薄幸;可是我太爱你了,永远没有诅咒你的勇气。我还能说永远是你的瓦莱丽吗?

“你看怎么样?我想把这封信,等只有咱们亲爱的奥棠丝一个人在工场里的时候送去,”瓦莱丽问李斯贝特。“昨天晚上我听斯蒂曼说,文赛斯拉今天十一点要到沙诺那儿去跟斯蒂曼商量事情;那么这个臭婆娘是一个人在那里了。”

“你来了这样一手之后,”李斯贝特回答说,“为了体统,我不能再公然做你朋友了,我得跟你分手,不该再跟你见面,甚至也不该跟你说话。”

“不错;可是……”

“噢!你放心;等我当了元帅夫人,咱们照样可以来往了;现在他们都希望这件事成功;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你得劝劝他。”

“说不定我不久要跟男爵闹僵啦。”

“只有奥利维埃太太能使这封信落在奥棠丝手里,”李斯贝特说,“到工场之前,要她先上圣多明各街。”

“噢!咱们的小娇娘一定在家的,”玛奈弗太太打铃,教兰娜去找奥利维埃太太。

这封致命的信送出了十分钟,于洛男爵来了。玛奈弗太太象猫一般扑上去,勾住了老人的颈项。

“埃克托,你做了父亲了!”她咬着他的耳朵。“你瞧,吵了架,讲了和,反而……”

男爵将信将疑的愣了一下,瓦莱丽马上把脸一沉,急得男爵什么似的。他直要再三盘问,才把千真万确的证据一件一件的逼出来。等到老人为了虚荣而相信之后,她提到玛奈弗的威吓了:

“真的,我的老军人,你的代表,或者说咱们的经理,你再不提升他为科长、给他四级勋章,可不行啦;你叫他受了损失;他喜欢他的斯塔尼斯拉斯,那小畜生是他生的,我顶讨厌了。除非你愿意给斯塔尼斯拉斯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存款,——当然是产权归他,利息归我罗。”

“我要给存款,也宁可给我的儿子,不给那个小畜生!”男爵说。

这句不小心的话,——我的儿子这几个字好象一条泛滥的河,越涨越大,——到一小时谈话的末了,变成了正式的诺言,男爵答应拿出一千二百法郎存息的款子给未来的孩子。随后,在瓦莱丽嘴巴里,表情上,那句诺言好象孩子手里的小鼓,给她倾来倒去的搬弄了二十天。

正当于洛男爵,快活得象刚结婚一年巴望有个儿子的丈夫似的,走出飞羽街,奥利维埃太太把那封非面交伯爵不可的信叫奥棠丝拦了去。少妇花了二十法郎代价 才截下这封信。自杀的人的鸦片,手枪,煤,总是自己出钱买的。奥棠丝把信念了又念;她只看见白纸上涂着一行一行的黑字;除了这张纸以外,世界只有漆黑的一 片。大火把她的幸福之宫烧毁了,明晃晃的照着纸,四下里是沉沉的黑夜。正在玩的小文赛斯拉的哭喊,好象来自一个幽深的山谷,而她自己在一个高峰上。仅仅二 十四岁,以她全盛时期的姿色与纯洁忠贞的爱情,居然受了侮辱,那不止是中了利刃,简直要了她的命。第一次的打击纯粹是神经性的,肉体受不住妒性的挤逼而抽 搐;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打击心灵的,肉体已经给消灭了。奥棠丝在这种煎熬之下过了十分钟。母亲的影子在脑海中掠过,突然使她心情为之一变:她沉住了气, 恢复了理性。她打铃把厨娘叫来:

“你跟路易丝两个,赶快把我所有的东西,跟孩子用的一齐包扎起来。限你们一小时。预备好了,去雇一辆车,再来通知我。不用多嘴!我离开这儿,把路易丝带走。你跟先生留在这儿,好好伺候他……”

她回到房里写了一封信:

伯爵,附上的信足以说明我离家的理由。

你看到这几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家里了,我带着孩子去依靠母亲。

不要以为我还有考虑的余地。倘使你认为这是青年人的冲动、卤莽、爱情受了伤害的反应,那你完全错了。

半个月来,我对人生、爱情、我们的结合、我们相互的义务,都深深的思索过了。母亲的牺牲,我全部知道了,她对我说出了她的痛苦!二十三年以来,她没有 一天不过着坚忍卓绝的生活;可是我自己觉得没有力量学她的样,并非因为我爱你不及母亲爱父亲,而是为了性格关系。我们的家会变成地狱,我会失掉理性,甚至 会玷辱你,玷辱我自己,玷辱我们的孩子。我不愿意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在她那种生涯中,以我的个性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不幸我是一个于洛,不是一个斐歇尔。

只身独处,不看见你的荒唐之后,我可以把得住自己,尤其是照顾着孩子,在勇敢伟大的母亲旁边。她的一生,对我骚扰不宁的心绪会发生影响的。在她身旁,我可以做一个良母,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依旧活下去。在你家里,妻子的意识可能压倒母性,无穷尽的争吵会弄坏我的性情。

我宁可立刻死掉,不愿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象母亲一样。你在三年专一的不断的爱情之后,能够为了你岳父的情妇而欺骗我,将来你还有什么女人不爱?啊!先生。这种沉湎女色、挥霍无度,玷辱家长的身分,丧失儿女的尊敬,结果是耻辱与绝望的生活,你竟开始得比我父亲更早。

我决不是无可挽回的。固执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生命不应该有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获得荣名与财富,如果你能放弃娼妇,不走下流溷浊的路,你仍可以找到一个无负于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旧家的骨气,不致要求法律解决。所以,伯爵,请你尊重我的意志,让我住在母亲身边;你千万别上门来。那个无耻的女人借给你的钱,我全部留给了你。再见!

奥棠丝·于洛。

这封信在极困难的情形之下写成,奥棠丝止不住流泪,止不住热情夭折的呼号。凡是遗嘱式的书信里极意铺张的爱情,奥棠丝想用平淡朴素的口吻表白出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搁笔。心在叫喊,在怨叹,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丝来通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少妇便慢慢的往小花园、卧房、客厅,到处走了一遭,瞧了最后一眼。然后她叮咛备至地嘱咐厨娘,务必好好照顾先生,如果 诚实不欺,日后必有重赏。然后她上车回娘家,心碎肠断,哭得使女仆都为之难受,她把小文赛斯拉如醉如狂的亲吻,显出她始终爱着孩子的父亲。

从李斯贝特嘴里,男爵夫人已经知道女婿的过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见女儿归来并不惊异。她赞成这种办法,答应把她留下。阿黛莉娜眼见温柔与牺牲从 来没有能阻拦埃克托,——她对他的敬意也已开始淡薄——觉得女儿换一条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内,可怜的母亲接连受了两次重创,其痛苦远过于她历年所爱的磨 难。男爵已经使维克托兰夫妇应付为难;他又,据李斯贝特的说法,促成了文赛斯拉的荒唐,教坏了女婿。这位家长的尊严,多少年来靠了太太的溺爱才勉强维持 的,如今却是扫地了。小于洛夫妇并不痛惜金钱,而是对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顾虑。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使阿黛莉娜非常难受,预感到家庭的分裂。靠了元帅的资 助,她把女儿安顿在饭厅里,把穿堂改做了饭厅,象许多人家一样。

文赛斯拉回到家里,读完了两封信,颇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离的厮守之下,他对于这种贝特式的新监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爱情中沉溺了三年, 最近半个月他也在思索,觉得家庭的重负有些受不了。刚才斯蒂曼向他道喜,说瓦莱丽为他害了相思病;斯蒂曼的居心是不问可知的,他觉得应当把奥棠丝丈夫的虚 荣心捧它一捧,才有机会去安慰他所遗弃的太太。文赛斯拉为了能够回到玛奈弗太太跟前而满心欢喜;但也回想到纯洁美满的幸福,回想到奥棠丝的尽善尽美、她的 贤慧、她的天真无邪的爱情,的确很舍不得。他想奔到岳母家中去央告讨饶,但跟于洛和克勒韦尔一样,结果是去见了玛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带给她看,证明她闯 了祸,预备拿这件不幸的事去要挟情妇,勒索欢情。在瓦莱丽家,他碰到了克勒韦尔。得意非凡的区长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样子。他摆好 姿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红光满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弹着玻璃。他大为感动的,不胜怜爱的瞧着瓦莱丽。幸而李斯贝特走进来给了克勒韦尔一个机会。 他附在她耳边说:

“贝姨,你知道没有?我做了父亲啦!我觉得对赛莱斯蒂纳不象从前那么喜欢了。噢!心爱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孩子,那真是!灵肉一致的结晶品呀!噢!你可以 告诉瓦莱丽,我要为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干一番,我要他有钱!她说根据许多预兆是一个男孩子!要是真的,我要他姓克勒韦尔,我要跟公证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爱你,”贝特说,“可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得稳重一点,别老是摇头摆尾的。”

趁李斯贝特和克勤韦尔在一旁唧唧哝哝,瓦莱丽乘机向文赛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着他的耳朵,几句话就使他转悲为喜:

“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艺术家可以结婚吗?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爱你,亲爱的诗人,包你不会想太太。可是倘使你象许多人一样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负责叫奥棠丝回来,在短时期内……”

“噢!要是办得到的话!……”

“那就是有把握的,”瓦莱丽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你可怜的岳父,从哪方面看都是完了: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还有人爱他,还有一个情妇,对这一点 他虚荣透顶,因此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男爵夫人还很爱她的老头儿埃克托,(我感觉上仿佛老是在讲《伊利昂纪》①的故事),所以两老可以劝奥棠丝回心转意。可 是,倘使你不想在家里再有什么风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来看你的情妇……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个世家子弟把一个女人害到这个地步,总该对她表示敬意,尤 其在她煞费周章要保全名誉的当口……好,在这儿吃饭吧,小天使……你要知道,惟其因为你犯了这桩太惹眼的过失,我应当特别对你冷淡。”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特洛亚的英雄名埃克托(又译赫克托)。在特洛亚战争中为阿喀琉斯所杀。

当差的通报蒙泰斯男爵来了;瓦莱丽跑过去迎接,咬了一会耳朵,把嘱咐文赛斯拉特别持重的话也嘱咐了他一遍;因为巴西人那天装出一副外交家的态度,来配合那个使他快乐之极的消息,他吗,他相信孩子绝对是他的!……

当情夫的男人都有特殊的虚荣心,瓦莱丽针对这种虚荣心所定的战略,使四个男人在她的饭桌上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自认为最得宠的男人。玛奈弗在李斯贝特前面,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内,开玩笑说:五个干爷都自以为是孩子的亲爷。

只有于洛男爵一人,到场的时候脸上有着心事。原因是这样的:离开办公室之前,他去看人事处处长,和他同事三十年的一位将军。科凯已经答应辞职,他便提到提名玛奈弗为科长的事。他说:

“亲爱的朋友,在我们没有商妥,得到你同意之前,我不愿意向元帅讨这个情。”

“亲爱的朋友,”人事处长回答说,“我大胆提醒你一句,为你自己着想,你不应当坚持这个任命。我的意见早已对你说过。部里对你跟玛奈弗太太的事已经太 关切了,这一下更要闹得满城风雨。至于你我之间,我不愿意揭你的痛疮,也不愿意有什么事不帮你忙,我可以行动为证。要是你坚持,非教科凯让位不可,——而 这个,对部里的确是一个损失,他是一八○九年进部的;——我可以请半个月假,下乡一趟,让你在元帅面前便宜行事,他对你真象对儿子一样。那么我可以不算赞 成也不算反对,同时我也不致于做出一件有乖职守的事。”

“谢谢你,你的话我去考虑一下。”

“我所以敢说这番话,亲爱的朋友,是因为这件事对你个人的利害关系大,对我的职权或自尊心的关系小。第一,元帅是主人。第二,朋友,外边批评我们的事 多得很,也不在乎多一桩少一桩!我们不是没受过攻击。王政复辟时代,任命过多少官员都是拿钱不做事的!……而且咱们是这么多年的弟兄……”

“是的,”男爵回答,“就是不愿意伤了咱们宝贵的老交情,我才……”

“好吧,”人事处长看到于洛为难的脸色,“我出门旅行一趟就是了……可是小心!你有的是敌人,就是说有人眼红你这个肥缺,而你只有一座靠山。啊!要是你象我一样当着议员,就不必顾虑了;所以你得留神……”

这番极见交情的话,给参议官一个极深刻的印象。

“喂,罗杰,究竟有什么事?别跟我藏头露尾了!”

那个他叫做罗杰的,望着于洛,抓起他的手握着说:

“以咱们这样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劝你一句。你想保持地位,就得自己留好后步。换了我,我非但不要求元帅让玛奈弗接替科凯,反而要仰仗他的大力,设法保住参议官的职位,那是可以太平无事的当下去的。至于署长那块肥肉,宁可扔给逐鹿的人让他们去抢。”

“怎么!元帅会忘了……”

“朋友,元帅在内阁会议中费了那么大的力支持你,没有人再想把你免职了;可是这句话已经提过!……所以你不能授人把柄……我不愿意再多说。现在你还来 得及提条件,臂如当参议官兼贵族院议员之类。要是等久了,或是给人拿住了什么,那我就不敢担保了……究竟要不要我去旅行呢?”

“不忙,让我先去见元帅,再托我哥哥到老总前面探一探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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