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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多尔衮起身告辞。小博尔济吉特氏为着儿子的江山完全依靠多尔衰,一定要笼络住他的心,当又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故意从眼睛和嘴角露出亲切的似有 若 无的一丝微笑。那含情的秋波一转,使多尔表又不禁心中一动,也报以微笑。小博尔济吉特氏目送他出去以后,心中暗想:“对睿亲王这个人,我以后怎么办呢?”
多 尔衮乘步辇出宫,从东华门到摄政王府的路上,他换乘了三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在轿上不断地胡思乱想,眼前总在浮动着圣母皇太后的眼神和笑容,耳畔好 像又听到她的非常好听的说话声音。他有一个打算,至今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准备在小福临登极大典之后,把自己的封号再变一变,而几天之后,他就要先向他 的心腹。内院大学士们透露出来。他心中暗暗地说:“摄政,摄政,叔父摄政……皇父摄政……皇父……”
小顺治皇帝进人紫禁城的第二天,也就 是九月二十日,上午在武英殿宝座上受了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的朝贺。从此以后,宫里宫外都忙于他的登极 大典。最忙碌的是多尔衮,一切军国大事集于一身,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登极大典,牵涉的问题很多;登极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事情等着完成,这都需要准备;各种 祭文、祝文,经内院大学士拟定,用满、汉文字缮写清楚后,也要呈到他的面前,由他再斟酌一遍,才能决定。最费斟酌的是,皇帝登极,要向全国臣民下一道诏 书,这更是无比的重要,几乎是每一段文字都需要他召集几位大臣,反复讨论,才能最后决定。
然而尽管他忙得几乎不能休息,心情却无比地愉 快,无比地振奋。如今在他身边工作的已不再像盛京时只那么几个人了。自从到了北京,明朝的旧臣纷纷投降, 其中有些人很有学问,熟悉典章制度,可以帮助他平定中原,也可以帮助他建立当前的开国规模。他是利用这批新投顺的汉人大臣来治理汉人,治理中华,使人们今 后不能再说大清朝是“夷狄之邦”。原来在盛京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制礼作乐”,如今接受了汉大臣们的建议,实际也就是他们的启发诱导,大大明白了这 些事情有多么重要,这真是“开国规模”啊!多尔衮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每日紧张地处理朝政,同时每日都学到新的学问、新的知识。
皇帝登极 的繁杂仪注、各种祝文、册文、诏书等等,一直到九月将尽的时候才完全定稿,最后又重新缮写出来,满文在前,汉文在后,写得清清楚楚,规规矩 矩,呈到他的面前。他也最后一次作了审定。甚至对于王公大臣们封、赏,各人封号上有什么改变,赏些什么东西,赏多少,都得由他审定。还有一件在盛京时被忽 略了的大事,就是对于死去一年多的皇太极,需要加一个谥号,还要有一个庙号,得乘此时机按照汉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礼制行事。这谥号就是对死者的歌功颂德, 庙号就是把死者的神主放在宗庙里边,给定个称号。这一切事儿是那样的讲究,那样的复杂,使多尔哀大大地长了见识。他现在更加明白,靠兵马可以占领燕京,统 一中原,可是要长久占领中国,治理天下,光靠他在满洲习惯了的那一套就不行了,需要赶快把汉人的这一套本领统统拿过来。
一切该准备的事儿准备好了,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多尔衮率领清王、贝勒、贝子、公、满汉文武官员上了一通表,内有这样几句话:
恭维皇帝陛下,上天眷佑,入定中原。今四海归心,万方仰化,伏望即登大宝,以慰臣民。
就在同一天,一群随从人关的满汉大臣和以大学士冯铨为首的一群新投降的汉大臣也要求福临“俯察民心,仰承天意,敬登大宝”。
顺治小皇帝单对摄政王的奏疏下了圣旨,写道:
览王奏,俱系忠君爱国,情意笃挚。恭率文武群臣,劝登大宝,尤见中外用心,共相拥戴。特允所请,定于十月初一日即位,用慰王等廓清敉宁之意。
当 然,小顺治并不懂得这些中国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满洲话他是能够大体清楚的,所以拟定的批示递进他住的宫中,有人替他讲解,然后照例用了望,发出 来,事情就算完了。一应登极仪注,由熟悉典章制度的新降汉大臣冯铨等参考故例,协助礼部和鸿胪寺拟定,禀启摄政王核准。多尔衮是这一幕戏剧的总导演,使一 切准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得非常认真、仔细。
到了十月初一日,顺治作为全中国的皇帝,也作为清朝的开国皇帝,在北京登极的这一幕戏进人 高潮。天刚黎明,小皇帝出宫,上辇,亲王以下文武百官扈从, 卤簿前导,出了大清门。路上不停地奏乐。所有的街面都铺了黄沙,所有的门户都关闭起来了,只在临街的门前摆设香案,香案上放着牌位,上写着:“顺治皇帝万 岁!万万岁!”也有的写着:“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
来到天坛,举行祭天。这是一套十分繁杂的礼仪,福临在宫中虽然演习了多次,总是记 不清楚。起初演习的时候,他又害怕,又感到新鲜有趣,不时发笑。母亲 严厉地责备他,他才不敢再笑。今天他被搀扶着上到那一座圆形的建筑物上,按照赞礼官的唱赞,忽而跪下,忽而叩头,忽而上香,忽而站起,忽而又脆,又起身, 又叩头……连跪了四次,叩了四次头。接着还有什么献玉帛,献爵,他都在乐声中做了。那一个赞礼官说的话,他并不很清楚,好在身边还有个官,小声用满洲话告 诉他该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献爵的时候,他跪下去,从跪在左边的一个官员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形状古怪的大酒杯,大概是金的,沉甸甸的,里边倒了半杯酒,他在 迷乱中看不清楚,好像是琥珀色的。他用双手举一举,深怕把酒洒到地下,赶紧把爵交给跪在左边地上的那个官儿,替他放在案上。随后他听见赞礼官喊了一句话, 又听不懂,另一个官儿小声向他说明白。他站起来跟着赞礼官来到读祝文的地方。乐声止了,小皇帝在青缎垫子上跪下,所有文武官员们都在他的背后跪下。有一个 官员代他读了祭告天地的祝文。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没有趣味,盼望赶快办完这件事,回宫玩耍。
读毕祭文,小皇帝又行了一跪一叩头礼,众文武官员也跟着行和。赞和官高声叫道:
“复位!”
小皇帝回到原处。乐声止了。他以为该回宫了,望一望左右大臣,正想问一句,没想到又有什么人高声叫道:“行亚献礼!”
于是将刚才献玉帛、献爵那些事从头又来了一遍。他心中说:“真没趣,该完了吧!”可是又有人高声叫道:“行终献礼!”
照例行了第三遍礼,小皇帝真是厌烦透了,幸好赞礼官叫出:“撤馔!”
于是执事官在乐声中将祭案上的供飨撤了下去。乐声又止了。赞礼官又叫了一声:
“送神!”
于 是送神的乐声由远而起,小皇帝按照赞礼官的引赞行了四跪四叩头礼,文武百官也随着行礼,乐声终于又止了。赞礼官又一声高叫,执事官将视文、祭帛、各 种祭物捧到燎所,小皇帝退到拜位的东边立定。当祝帛从他的面前捧过时,有一个侍臣用满洲话提醒他鞠躬,他便躬下身子。随着赞礼官的鸣赞,他由赞礼官引着在 乐声中走到燎所,亲自看着焚烧祝帛,浇上一杯酒。赞礼官高声叫道:
“礼毕!”
赞礼官引导小皇帝走到更衣的地方,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里说:
“我的妈,可快完了,快回官了!”
更衣的地方有四个宫女在等着他。一个从盛京带来的宫女向他跪下,用满洲话问他要不要小便。他很疲倦,被长时间复杂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礼仪弄得无情无结,对这个宫女冷漠地摇摇头。
从黎明前起床,母亲就不要他喝一口茶水。两次拉着他的手,含着激动的眼泪,低声嘱咐他:
“福 临,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憨王,你从今日起就是全中国的大皇帝了,一定得在行礼时留心点,不要出了差错,让群臣在心中笑你。上次在通州,临去帐殿受 摄政王和群臣朝拜时候,忽然想起撒尿,多不好啊!今日你出宫时把肚子空干净,从上辇到回宫,得半天时光。你要时时记着,你是中国万民之主,是咱大清朝在北 京的开国皇帝啊!”
母亲眼中的泪光,脸上的严肃神情,以及她的微微打颤的声音,在福临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宫女小声问他要不要小解的时候,他虽然动了小便的念头,却摇摇头,决定忍耐着赶快乘辇回宫。
于 是宫女们替他脱下专为祭祖穿戴的青色皇冠、龙袍。朝靴,换上一身黄色朝服,甚至连胸前的朝珠也换了。赞礼官引他到圜丘的南端,升人御座,面向正南。 当他更衣的时候,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群臣都已下了圜丘,在南边的阶下待立。赞礼官赞呼众臣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走出,登上台阶,跪在正中,面向 皇帝。学士詹霸从案上捧起皇帝的玉玺交给刚林。刚林捧起玉玺,声音琅琅地奏道:
“皇上已登大宝,诸文武群臣不胜欢汴!”
这 是事先背熟的一句话,反正是应行的颂辞,也没有对皇上用满洲话作翻译。刚林将玉玺交给詹霸,詹霸捧放在案上。刚林起身退下。随即赞礼官赞呼百官行三 跪九叩头札,然后小皇帝起身。百官俯首躬身,等候皇上从他们面前走过。小皇帝在圜丘下边上辇,卤簿前导,奏乐,进了正阳门,大清门,又进了承天门和午门。 卤簿都停在午门内的金水桥南边,乐队停留在皇极门的丹埠下边,用辇将福临抬进了武英殿的后宫。他奔到母亲身边。圣母皇太后已经得到飞骑禀报,知道郊天大典 举行得很顺利,一切行礼如仪,没有出差错。她的心中很高兴,赶快命宫女服侍小皇帝解了小溲,给他端来一杯酸奶酪、一盘点心。
过了一阵,福 临又乘辇出了后宫,到皇极殿前面的丹壤上下辇,升人御座。原来随皇帝去圜丘祭告天地的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或骑马或坐轿,已 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按照班次,在皇极门阶下肃立等候。当小皇帝来到时,大家都赶快跪下。等他升人御座之后,众人才站立起来。阶下三声静鞭响过后,首先是 内院、都察院、鸿胪寺官员在阶上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赞礼官赞呼排班,众人在丹墀下边一起跪下。赞礼官赞呼读贺表,有一位鸿胪寺官员从阶东边的案子上捧起 来诸王贺登极的表文,小心地捧到皇帝面前,朗声诵读。读毕贺表,诸王、百官行三跪九叩头礼,然后退回班中。又是静鞭三响,小皇帝乘辇还宫。
福临被大半日的繁杂礼仪拘束得不能自由,更不能畅快玩耍。一回武英殿后院宫中,下了龙辇,又轻松,又快活,笑着,蹦着,往母亲的面前跑去。圣母皇太后也高兴非常,命宫女们赶快替他更换衣服。他向太后问道:
“母后,这登极的事儿可完了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笑着说:“你可是不耐烦了?还有大大的事儿在后头呢?”随即她收敛了笑容,用严肃的眼神望着儿子,又说:“打江山很不容易,你以为这天下就坐稳了?要学着操心!”
福临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却不敢多问。
母后接着说:“崇祯的太子还没有找到,说不定就躲藏在北京城内。流贼李自成的兵力还不小,要消灭他也不容易,需要打几次恶仗。明朝在江南又立了一个皇帝,与我们北京的大清朝作对。儿呀,你太小,什么心也不会操!”
“母后,崇祯的太子在哪儿?比我大么?”
“他 比你大,已经十六岁了。近几日顺天府捉拿到一个从五台山来的和尚,原名不空,崇祯亡国后他改名大悲。如今将他下在刑部狱中,还没有问出详细口供, 可是已经查出来他原名刘子政,特意从五台山来救崇祯太子的。这是一件大案,摄政王十分放心不下。好在已经提到刘子政,这案子背后的真情实况,很快就会水落 石出了。”
“母后,捉到崇祯太子要杀么?”
“唉,傻话!自古争天下都是一样,还能不杀?”
“这个来救崇祯太子的和尚也要杀么?”
小博尔济吉特氏无心回答,吩咐宫女们伺候皇上往御花园中玩耍。她一个人留在暖阁中,低头沉思,不觉在心中叹道:“崇祯亡国后,明朝的文武官员纷纷投我大清,想不到还有刘子政这样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