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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


吃了饭, 阮知非看了改写成的论文,自然是喜欢得了得,从家里取了酒三人要喝。 汪希眠老婆说她该回去的,庄之蝶也说要走,阮知非说等雨住了他叫两辆出租车亲自去送。酒喝过多半瓶,三人脸面都浮着汗油,红堂堂的,雨却没有住,反倒雷声 轰隆, 更是频繁。阮知非说:"这么大的雨,为什么偏要回去?这办公室可以睡一个, 隔壁房间没人,也是干净床铺,可以睡一人。"庄之蝶说:"我是可以, 就看汪嫂。"汪希眠老婆说:"希眠不在家,我是独来独往惯了,只是放心不下我那猫。 "阮知非说:"这好办,我给两边家里打电话。牛月清是让我拉之蝶出来的, 我不怕她骂了我勾动了之蝶在外边拈花惹草的,汪嫂那边我让伯母把猫经管好就是了。 "汪希眠老婆说:"你告诉说一定夜里要喂猫一顿的,冰箱里有尾鱼,让切成块儿喂一半。"阮知非说:"哎呀,你把猫当汪希眠养哩!"说毕,上楼去家里打电话 了。

三人一边说话, 又喝了那半瓶酒,已是夜阑时分,阮知非头沉重起来,说声"早些休息吧" ,去开了隔壁房间,间谁睡这里?庄之蝶去看了被褥,说这边比那边的干净, 嫂子睡在这里。阮知非就告诉了厕所在哪里,水房在哪里,一一罗索过了, 摇摇晃晃上了楼。楼道里一时寂静无人,庄之蝶去水房打了水,也给汪希眠老婆打了水过去。 说:"你洗了睡吧,今晚天凉,能睡个好觉的,明日早上我来敲门, 咱去老孙家酒楼吃羊肉泡馍的。"过来关了门在水盆里擦洗了身子睡了。 庄之蝶好酒量,虽然一瓶酒有一半让他喝了,但并未头重脚轻,反倒异常兴奋。 睡在床上听了一阵雨声,就作想汪希眠老婆。对于汪希眠老婆,十数年里他一直好感, 但不敢对人家有过多想法,只道是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的单相思。听了她刚才话, 原来她对自己也是一副衷肠!咀嚼了女人说的让他不要再说什么,翻过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这女人与牛月清比较,与唐宛儿比 较,与柳月比较。三比较两比较,身上憋得难受,下边就直挺挺地竖起来。他并未拉灯点烛,只穿衣下床,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开门站在楼道。楼道里漆黑空洞,心 里惶惶,又去厕所小便,没有什么要解,走回来了就去敲那已经关严了的门。 汪希眠老婆在里边问:"谁?"庄之蝶说:"是我。"黑暗里闭了眼睛, 身子伏在门上。女人说:"有什么事吗?等一下。"门上边的糊了报纸的玻璃小窗亮了; 听见她走过来拉开了门闩,却并未开了门扇,然后说:"你进来呀。 "庄之蝶推门进去,女人却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个身子盖着毛巾被。女人说:"你是不是也听见楼上谁家的猫在叫,怕我想起我那猫的?"庄之蝶说:"我, 我……"把门关了,走过去站在了女人的身边,手脚却一时无措。女人明白了事体, 低声地说:"之蝶,你?"庄之蝶终于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头,喃喃道: "我睡不着的……我……"就将一张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两片薄嘴唇。女人在刹那间伸手也抱住了他, 身子那么扭动在空中,毛巾被就拥在了一边,裸露了只穿着一件窄小的粉红色的裤头的身子, 样子像一条美人鱼。庄之蝶一下子就连鞋上了床去, 女人却瞬间里冷下来,用手挡了,说:"之蝶,这不行的,这样不好, 你要对不住牛月清,我也对不住希眠。"庄之蝶还要动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 眼里是一种恳求。庄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动了。女人为庄之蝶整好衣服,让他重新在床头坐好, 说:"我以前爱过你,往后恐怕也难以不爱你,但我们不要这样。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如果你也爱我,等我们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诅咒, 假若希眠死在我头里,月清也死在你前头,那咱们再作一场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们头里,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这样,你我违不过它,也就不必拗来。否则你和 汪希眠都是名人,况且你我也从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与各自的人生活下去, 那就更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女人说着,苦笑了笑,替庄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泪, 从胸衣里掏出一个线儿系着的铜钱儿,说:"你刚才也看见这枚铜钱了吧? 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钩,我却没有戴金项链,我不是没有金项链, 而是我舍不得这铜钱儿。这是我那次去你们家看牛月清,顺手从你的窗台拿的铜钱儿。 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却要把你的东西戴在身上,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给你说了,我再把它送你。这不是完壁归赵,是它十几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蚀了我的 汗,我的油,我的体味儿,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儿,送了你也让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 "女人把铜钱取下来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将系儿挂在了脖颈, 铜钱却含在了口里,眼泪婆挲地要走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停下, 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脸上在苦笑。庄之蝶说:"你哪儿不舒服? "女人说:"肚子疼,我这是老毛病了,一激动胃就痉孪的,你睡去吧!"庄之蝶要想说: 我给你揉揉。但他没有说出口。手在怀里解着什么,抽出了盂云房给他的那神功保健药袋儿, 说:"你戴上这个吧。"女人微笑着给他点点头,接受了药袋,看着他开门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这个夜晚,双仁府这边的院子里,牛月清、柳月和老 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嘎地一声炸雷,柳月惊醒过来,总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个火球, 旋转着就落在房顶上,一定是把房顶的琉璃屋脊全击碎了。在陕北的老家, 她是见过龙抓人的。那也就是这样的打雷天,忽听村人喊,东头郝二娘被龙抓了! 跑去看时,白脸长身的郝二娘在门前槐树下倒着,槐树被拦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里还冒着烟。 郝二娘却只是个三尺来长的黑炭柴头,唯脚上的一只鞋还完好, 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刚刚用白泥粉涂过。柳月见今晚的雷声声不离房顶的上空,就疑心这又是龙要抓自己吗?就又揭了蒙在头上的单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红 的一个球似的东西撞宫而入,或是蛇一样的白光就从外边直来到她的身边。 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这么死的,我要吓死了!"老太太却没有吭声,再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吭声。柳月恍惚里觉得龙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时间就全迷 糊。 觉得这一夜龙全来到了西京城里,在同一时间里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 抓走了孟云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荫;在抓走唐宛儿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浴盆里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烂了,满浴盆的血水……柳月哇地一声就锐叫起来。

这 锐叫在子夜里十分恐怖。 牛月清就跑出卧室把客厅的电灯拉亮,见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厅里, 直着眼儿对她说:"龙抓人的,大姐,龙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经不见了! "牛月清就去了那边卧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着,又到了厨房、 厕所、书房,仍没个踪影,牛月清说:"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两人就疯了一般开了屋门往院子来。 院子里还下着雨,闪电里老太太却跪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双手合十地祈祷哩。 柳月还是赤身,一下子过去抱了那个跪着的姿势的老太太, 进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撵回来忙把干衣服让娘换,也拿了单子披在柳月的身上, 说:"娘,黑漆半夜你在外跑什么,打雷闪电的要想着雷击吗?"老太太说: "天上闹事哩,我怕他们闹急了,闹到城里来的。"柳月没好气他说:"天上闹事, 天上闹什么事?"老太太说:"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哟! 满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热闹,没人去祷告的。"柳月说。"现在街上有什么人? 是鬼看的?!"老太太却说:"是鬼,满城的鬼倒比满城的人多! 这人死了变鬼,鬼却总不死,一个挤一个地扎堆儿。"柳月听了,脸色又煞白。牛月清说:"不要接她的活,让她越说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没有!"老太 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气, 脱了湿衣躺下去,却仍要怀里抱了那湿鞋。牛月清让柳月也去睡, 说:"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学得神经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来寻寻, 她不在厕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儿?你失声呐喊龙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击了人也是静电导引的原因, 怎么是龙抓了人了!"柳月脸上有了血色,心里虽然还骇怕着, 却也不好意思他说:"不知怎么,我觉得是龙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 "牛月清说:"你怕是做梦吧?醒过来一看没见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说:"我也说不清了。"

后半夜雷声渐渐息了。 但老太太再没有睡着,柳月才迷登了真要进梦境,就被她用拐杖伸过来捅醒了, 说: "柳月, 有人敲门哩。"柳月支了耳朵,说:"没有。 这个时候准来?"老太太说:"真的敲门哩!"柳月起来去开大门,门外没人, 回来说:"没人的。"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又喊柳月;"你听,谁又在敲? "柳月起来又开门去看,连风儿也没有,回来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约摸到了四点光景, 老太太就又坐起来了,问:"谁?谁?"便再叫柳月,柳月装着发鼾声, 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说:"你睡得这么死,有人敲门的!"柳月一骨碌坐起来说: "你没瞌睡也不让我瞌睡吗?谁敲门,鬼敲门!"说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单子又躺下,连头都蒙住了,老太太说:"这哪儿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门也懒得 开! "柳月却不爱听这话,气咻咻去开了门,门外还是空的,就不再回卧室,只睡在客厅沙发上。

天亮了, 牛月清起来见柳月睡在沙发上,脸面樵悴,眼圈发黑,先是吃了一惊。 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说:"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庄老师今日回来,他爱听她说那些人鬼不分的话,让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过来和我睡。"

半 清晨, 庄之蝶进的门,间牛月清人呢,柳月说去机关单位了。庄之蝶说今日礼拜天怎么也去上班? 柳月说是帮人处理剩馍的。将牛月清告知她的那个学生如何蒸馍,如何无法推销,又如何牛月清明着是单位灶上买了馍,暗中送了那学生一笔钱, 现在又去联系把这四麻袋馍运到浆糊厂去的事一一说了,庄之蝶说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问安。老大大自然对庄之蝶唠叨昨日夜里事,庄之蝶来了兴 趣, 详细过间,又告诉柳月他要写一组魔幻主义小说呀,柳月并不懂什么是魔幻主义小说,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房去。庄之蝶才写了三页稿纸,听见老太太在喊柳月, 说谁敲门了,柳月就要去开门,老太大却说:"不要开的。昨儿夜里敲门, 我真以为是谁个熟人来了。你说开了门没人,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来了。 这些东西尽敲咱家的门干什么?不要开的,死不要开的!"竟自己过去把她卧室的窗子关了, 拉上了窗帘!又过来关了牛月清的卧室门,又让柳月把厨房的窗子也关严。 柳月要做饭,关了窗子热,不去关。两人就斗起口舌。柳月又拗不过她, 跑来书房给庄之蝶说。庄之蝶说:"娘,大热天的不透气,热死人啦! "老太太悄声说:"那东西敲不开门,不会隔窗进来?热,有多热?"手指蘸了唾沫就点了庄之蝶汗衫下的奶头,又要往柳月身上点,柳月压着自己的衣角,脸先红 了半边。 庄之蝶说:"大白天的,什么也不用怕,咱们一块去,看谁在敲门,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剑砍了!"摘下墙上一把健身剑来。

三人到大 门口, 庄之蝶拉开门,门外空空静静。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却盯住门扇叫道: "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问:"哪里是?哪里是?"老太太说: "这是一头牛,这是一条蛇,蛇是两条尾的。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 有两个犄角,八条腿的。这是一个人,牙这么长。这又是一个人, 猪身子人头的……"庄之蝶什么也看不见,不觉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来,心下也有些发冷。 但老太太说:"这么显还看不见吗?这一定是它们来敲门时把影子印留在门上的。 柳月,你也看不见吗?看不见这些影印儿,也看不出这门扇比前日厚起来了吗?影印子一层一层的,门扇当然就厚了!"

庄之蝶摇着头,知道老太太 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机或暗房冲洗时哪儿出了毛病。 柳月一直看着庄之蝶的脸,见他摇头,心里也松下来,说:"伯母, 是门扇厚了!"背过了脸嗤嗤地笑。庄之蝶也说:"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里吧,有我和柳月在,百无禁忌!"就重新回书房写那小说。

这么一整 天,老太太却总不安心,隔一会儿就到书房对庄之蝶说门又敲响啦;过一会儿又说怎么敢开窗子? 庄之蝶也心烦了,等牛月清回来,说他在家里什么也是干不成的。 牛月清便来数落娘,娘又和她吵,逼着去寺里大和尚那儿讨一帖符来。 庄之蝶便给孟云房打电话,孟云房拿了符贴在门扇上,却说符不是从孕磺寺智样大师那儿来的, 是慧明画的,并说:"明日清虚庵慧明监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帮文艺界的朋友去热闹的,你去不去?"庄之蝶说:"慧明当监院了?"盂云房说: "这小尼姑说要干什么也真能干什么,她要不在佛门在政界,说不定会是个副市长的材料。"庄之蝶就看着孟云房笑:"我倒担心她有一天要还了俗的。"孟云房 说: "这你从何谈起? " 庄之蝶还是笑,笑而不答。却压低了声音说:"那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写写东西。"孟云房说:"那地方真好,谁也不打扰的,钥匙我还配了一把,这一把你就常 拿上好了。"庄之蝶就对柳月说:"我跟你孟老师出去有个事, 晚上要回来就回来了,没回来就在他那儿。明日清虚庵监院升座, 我们去应邀参加庆典仪式,你告诉你大姐,这仪式市上领导也去的,我不去不妥。"

出了院门,孟云房问:"你怎么晚上也不回去?"庄之蝶说:" 这你甭管!"孟云房说: "月清晚上要给我打电话要人怎么办?"庄之蝶说:"你就说咱商量一篇文章的, 给市长写的那篇写好了?"孟云房说:"写好了,我送了市长让他提提意见的。 "庄之蝶说:"发表了市长不会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买好了!"两人分了手,庄之蝶径直往唐宛儿家来。

妇人在家正收拾行李, 冷丁见庄之蝶大步走进门来,知道脚伤完全好了,拍手叫好, 说: "脚一好就到我这儿来的吧? "庄之蝶上去先亲了个嘴儿,说:"我不先来你这儿到哪里去?"妇人忙冲了咖啡让他喝着,却探头往门外街上瞅。庄之蝶说; "快坐下说说话儿,你瞅什么?"妇人说:"周敏上街去买牙膏,怎么还不回来, 好让他去十字路口烧鸡店买了烧鸡来你吃。"庄之蝶说:"我不吃烧鸡, 吃口条哩!"妇人就乜斜了眼儿说:"你坏,就不让你吃!"却悄声道:"今日不行的, 他快要回来的。他去买牙膏,说杂志社要他连夜去咸阳推销这期杂志。上边指示要销毁,杂志社早已批发了百分之八十,还剩了些,分头让人带到外地,要不杂志社 就赔钱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回来?"妇人说:"明日中午就回来的。 "我说你怎不趁机在咸阳多玩一玩,他说这是钟主编叮咛的,呆得时间多了,厅里人知道了不好。"庄之蝶说:"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虚庵前左边的那座楼上 来,五层十三号房间,我在那儿等你。"妇人说:哪是谁的家?"庄之蝶说: "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来就走。妇人看他走了,忙也冲洗了咖啡杯,胡乱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柜子里翻寻她的新裙子了。

这天晚间,柳月一 边吃饭,一边对夫人说:"大姐,庄老师真的又不回来了?"夫人说: "让他这几天跑着去,孟云房是大谝,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庄老师都不得回来。 " 柳月说: "晚上睡人家那儿,孟老师的房子宽展吗?"夫人说:"不管他。"就叹了叹气,再说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么烦心的事都来。再过一星期, 下个星期三就是你庄老师的生日,原本这个家只给老太大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今年我倒有心给他过。以好日子冲一冲,说不定霉气就会去的。"柳月见夫人已拿 定了主意, 就顺了话说:"事情也是怪,杂志社一个心思要给庄老师宣传,周敏也是为了知恩报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个景雪荫闹事!这事未了,他竟平地里伤了脚, 骑摩托车都没出过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却就伤了?伤了脚旁人一大两天就好的, 他却瘸跛了这许多日。又刚刚是好些,秘书长也来欺负人,这不都是些怪事吗,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儿,可庄老师脾气也变了,全没了我初来时的和蔼劲儿了。 "夫人说:"他脾气不好也是心烦,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儿起伏大,又敏感,四十来岁的人了脾气像娃娃一样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惯了,亏他一不抽大 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病。那日咱姐妹为了那信屈了他,他发那么大火,他越发火我心里也越踏实的。给他这样的人当妻, 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里说:"这大姐好贤惠,但却有点愚了。人常说男人家干风流事,满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个人不知道, 这个人就是他老婆。"就笑了笑,说:"大姐是当了妻又当了母的,但给庄老师当了妻,还必须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说:"你这才胡说,老婆就是老婆, 怎么是妓?"你庄老师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说这样的话让外人听着,倒招人贱看哩!"柳月吐了吐舌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是胡说哩!"夫人说: "不是你什么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大多,不该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这小狐子, 将来谁娶了你就一年半载让你折腾死了!"吃罢饭,夫人让柳月取了笔纸, 他说着,柳月记着,一一开出所邀请来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单。柳月写完,又核对了一遍, 无非是汪希眠家,龚靖元家,阮知非家,孟云房家,周敏家,赵京五, 洪江,干表姐家,文联的老魏副主席,美协的小丁,舞协的王来红,作协的张正海, 杂志社的钟唯贤、李洪文、苟大海,已经两席多了。柳月问:"这两席人的, 是去饭店包席还是在家自己来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说:"在家气氛好, 做当然不用你动手,我那干姐夫是厨师,红案子由他办,老孟干白案子, 你只管和我这几日通知人、采买东西罢了。"当下两人在电话簿上查了家有电话的电话号码, 另写在一页纸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电话邀请;没电话的她骑车上门去约。 就又计算着要采买的食品、烟酒、菜蔬,以及要新买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炉。

这 当儿, 院门首有悠长的"破烂哟,承包破烂一喽!"柳月说:"大姐,收破烂的来了,把后窗根那些空酒瓶、废报纸卖了吧,改日来客,也显得干净。"夫人点头,两人拿 了废旧出来,院门口已亮了路灯,那老头仰躺在架子车的草垫上吸烟,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乐。牛月清说:"这么晚了,你老还收破烂?"老头并不看, 吹了一个烟圈说:"这么晚了,有破烂嘛!"柳月就吃吃笑。牛月清说: "瓜女子,笑个什么?"柳月说:"咱是一肚子烦恼,你瞧他倒乐哉!早听说他会谣儿, 让他说一段儿!"就对老头说,"喂,你来一段谣儿,这废旧就便宜卖你。 "老头还是不看,忽地喷一口烟,直溜溜冲上路灯杆上的灯泡儿,绕开来像是一层云, 几只蚊子就忽隐忽现。老头说:"你睡沙发床睡的是草垫子,我睡草垫于睡的是沙发床。 两只仙鹤在云游哩。"柳月觉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说: "柳月,说话稳重些。"便对老头说:"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里? "老头说:"风歇在哪儿我歇在哪儿。"牛月清又问:"这么晚了,你吃过了吗? "老头说:"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说:"柳月,快回去拿了两个馍来。 "柳月不愿意,但还是去了。老头不谢也不拦,跳下车称了废旧,一分钱一分钱数着付款。 牛月清不要,老头还是数。牛月清说:"老人家,人都说你能说谣儿, 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头就停止数钱,痴在那里不动。牛月清见他听着, 便大略谈了丈夫是搞文化宣传的,市上人大会改选,也是为了别人,把一篇文章在报上发了, 人大主任因此未能当选上,结果丈夫却遭人暗整,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希望老头能编个谣儿街上说出,也给丈夫出出气儿。老头没有言语。 柳月拿了馍出来,老头一手交那一堆分市,一手收馍。牛月清还是不收那钱。 一堆分市就放在地上,老头拉车却走了。牛月清叹一口气,后悔白给他说了半夭, 才要转身进院,却听得老头在灯光昏暗的巷子那头一字一板念唱起来了, 牛月清听了听,说:"他念唱的是些什么,并不是我要他编的内容。"柳月却说这谣儿好哩, 回来等夫人先睡了,自个儿去书房竟把老头说的谣儿记下来。果然以后这段谣儿就在西京文化圈里颇为流行。柳月当时记的是: 房子。谷子。票子。妻子。儿子。孙子。庄子。老子。孔子。活了这一辈子。留下一把胡子。

柳月记录了谣词, 脱得衣服来和夫人睡一个床上。牛月清并没有睡实确,手摸了柳月的身子, 觉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便说:"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经她这一摸掌, 也麻酥酥发痒,两人又说了一些活儿。后来说:"睡吧。"就都睡了。 昨天夜里的一场雷雨,热气杀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极, 这一觉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梦里,也似乎并不是梦吧,她却迷迷糊糊听见了有一种声响, 这声响十分奇怪,长声地呻吟,短声地哼叽,而绝没有什么痛苦的味儿,且后来声响忽紧忽缓,忽高忽低,有时急促如马蹄过街、雨行沙滩,有时悠然像老牛犁动水 田、小猫舔吃浆糊。不知怎么,在这声响中自己竟浑身酥软, 先是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再是两只腿也没有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动, 一直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一朵白生生的云上了,却嗡地一头栽下来就醒了。 醒了浑身乏困,一头一身大汗,奇怪刚才是那么舒服?!倏忽觉得下边有些凉, 用手去探,竟湿漉漉一片,就赶忙用单子来擦,同时也听见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梦了吗?"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并不黑 暗的夜色里睁大了眼, 茫然地躺了一会,突然一脸羞愧,说:"没的, 柳月,你没有睡着?"柳月说:"睡着了,我好像听到一种响声,好奇怪的, 听了倒像过电似的。"牛月清说:"我也似乎听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说: "多半是做梦。"柳月说:"多半是做梦吧,梦做到一块了。"牛月清又问: "柳月,你醒来早,听见我刚才在梦中说胡话了吗?"柳月说:"你只是哼哼, 我怕你在噩梦里大受惊,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说:"没事的,哪里就是噩梦了, 你睡吧!"却爬起来上厕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厕所,去了,见夫人换了内裤泡在水盆里,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样了。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 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 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 "文化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 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 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 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 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混,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 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 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 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 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 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 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会就谋 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 告,直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 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意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 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 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 动了市长,召开民委_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及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 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 了,争得了监院身分,要选定黄道古日来升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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