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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门里的细柳巷, 近些年也是出了个作家的,此人年龄不大,长相老成,在一家工厂的配电室里当着工人。原本是配电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里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宽裕的时间干些 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热衷写作。虽然是有着十多个笔名,且每个笔名都请人用蓝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发表得少,西京城里却知道他的人不多, 只细柳巷人人晓得。细柳巷的人每经过他家窗下,见他坐在里边写文章,一边咳嗽一边吸劣质的纸烟,就嘲笑他,说作家原本是坐家。数年前他曾去拜访过庄之蝶, 庄之蝶也推荐他认识市报的编辑,发表了两篇微型小说,自此十天半月便到庄之蝶那里去请教,或问安,或聊天,但从此久时不再有作品发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搁 庄之蝶的时间了。近一二年里有书商找他写些可读性强的有点色情暴力的故事,他也写了两篇,完全是为了赚那几百元钱,感觉作践了自己人格,内心有愧,就更没 了脸面再去见庄之蝶。他有个乡下的亲戚来城里寻活干,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见天露明骑了三轮车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发市场买得一车鲜菜,再拉进城来转巷走 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钱,亲戚见他写作清苦,劝着让也去贩菜,他竟看不到眼里。这亲戚钱挣得多了,也是认识了一帮同伙,日后搬到北环路租赁了一间平 房住下,白日出去贩菜,夜里同一帮伙计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钱把乡下的老婆娃娃接了来城玩耍,只眼热得作家的老婆日日骂他没出息。一日,那亲戚收拾得光头整 脸来家,又逢着老婆骂他,就说起北环路有一家单位开办着蒸馍铺,一直由外人承包的,前儿日承包人辞了不干,现正空缺着,他愿干不愿?亲戚说:"若是愿意, 我让我老婆帮你,算是咱两家合伙,我盘算了:这是门好生意,先前人家每日蒸一千五百斤面粉,咱不多蒸,以八百到一千斤计算, 一月下来也是各分得千元净利的。"他说:"蒸就蒸吧,在家她也嘟囔得我写作不成。可我从来没蒸过馍的!"亲戚说:"营业执照是齐全的, 这生意又不与更多的部门去拉关系,咱只蒸馍,吃馍的来买,卖完了就没事了。你隔天夜里去值班,你值你的班,你不会蒸馍,有我老婆和我哩,你只坐阵就是了。 "于是他抱了一床被褥住到北环路那店里去,去工厂值班也从那里直接去,值完班再又回到北环路,一去十天再没沾家来。
他老婆见他生心回 头,在家满心喜欢指望他从此弃文经商,能过上正常人家的日月。 但是,第十一天里,他却蹬着三轮车回来了,三轮车上放着一捆被褥,还有四麻袋的蒸馍, 说:"赔了!"老婆问:"怎么赔了?别人做生意一做一个成的, 咱就赔了?"他说:"命里干啥的就是干啥的,我要写文章你不让写,这十天出的苦力不说,五百元就换下这一堆蒸馍了!"原来他到北环路后,才知道亲戚租赁的 房子是在一所车马店的大院里。马厩旁的一排破旧的平房住满了乡下来的炭客菜客, 蒸馍坊就在车马店斜街对面。开张的第一天,他们蒸了八百斤面粉, 因为碱使得过重,馍呈黄色,又发不开,来贩馍的小贩不买,附近周围的居民也不买。 当天又蒸第二锅,和下五百斤面粉,馍却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样的面粉, 又斤量充足,为什么别的蒸馍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请教了一位师傅,才知道蒸馍里边学问深厚, 要在面粉里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熏, 但师傅却绝口不授怎样掺发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熏,熏多长时间。 虽然他偷偷去别的馍铺观察了人家的做法,回来再蒸第三锅时,亲戚的老婆却叫苦, 一千三百斤面粉的馍必须处理出去,若四天里卖不掉,这一个月也是赚不回来本;更何况谁敢保证第三锅就能蒸好?几个人四处推销,推销不出去,每日只有车马店 的炭客和莱客来吃, 哪又能吃了许多?他提议两毛钱一斤处理给一家猪场, 亲戚的老婆就舍不得。眼泪长流地说:"要是这样,我不干了,咱分了这馍我背回乡下晒干慢慢吃好了! "结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赚得四麻袋蒸馍拿回来。 老婆自然一顿好骂,但骂是骂了,又得想办法解决蒸馍,说:"这馍味道还好, 只是样子不中看,卖给猪场实在可惜,。咱一家三口吃又吃到何年何月?不如送些亲戚朋友家去也落个人情的好。 你当作家,平日交往的恩师兄长的多,比如市报社的庞先生, 还有那个庄之蝶的……"他说,"什么值钱东西,我给庄之蝶老师送去? "这么说了,却想起了阮知非,知道阮知非的乐团新近修建集体宿舍, 何不便宜些卖给那里的民工灶上?便去找阮知非联系。没想集体宿舍刚刚竣工, 民工已经撤走了。阮知非却同情了他,拨电话给许多熟人,问其职工大灶有没有可能购买? 这就把电活拨到了正在上班的牛月清,牛月清在家见庄之蝶心绪烦躁,上了班还愁着如何使丈夫开心的法儿,接到阮知非电话,也确实为庄之蝶这位学生悲哀, 说,"多少人在做文学梦,好端端的日子不成了日子!你让他下午来单位找我吧, 我们机关灶上肯定不会要的,但我可以全部把那些馍买下,怎么处理你不必告诉他, 就说是我们机关灶上收买的。"阮知非说:"你要这么贤惠善良, 我就无地自容了!"牛月清说:"你不必的,他毕竟只认识你,他却是庄之蝶的学生嘛!"阮知非说:"之蝶又在写什么,修行一样呆在家里只是写,写多少才是个 够呢? 你也下放他出来到我这儿看看歌舞,我还有事求着他哩!"牛月清立即说: "真的,你来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烦,在家里也是看啥都不顺眼,你们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许就把烦闷岔开了。"
阮知非受了牛月清 之托,也是有事要求着庄之蝶,当日午饭前就用车接了庄之蝶出来去唐华饭店吃饭,然后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楼的第一层一间办公室来。这是 座三层的中型楼, 阮知非的乐团租住了多年。二层三层是安排了乐团人员住宿; 一层打通了二个房间作排演室;剩下几间作了办公室和临时的客房。在办公室里,阮知非和庄之蝶喝了几杯巴山云雾仙毫茶,阮知非就问下午是否有兴趣去东郊一家 大厂礼堂看歌舞, 说这家大厂的一件产品在京获得了银奖,省上为其开庆功会, 他们乐团会助兴演出呀。庄之蝶问演什么节目,是不是还是上次他看过的那些? 阮知非说节目差不离儿,只是一些演员换了。庄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头。 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着你不去的话哩!下午我随团去工厂,你就呆在这儿, 好酒给你供上,好烟让你吸着,你得给我写个论文!"便说了他原在的剧团现在评职称, 他虽留职停薪出来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却无法正经评职称,他还得在原单位评 。庄之蝶就说:"像你这样了,还要那职称干屁用?!"阮知非说: "钱也要,职称也要的。职称也是个名分儿嘛!现在这社会,权能转换成钱,名分儿也能转换成钱的。像你庄之蝶,有了大名,报刊上文章就容易发表,发表了不就 是有了稿费吗? "庄之蝶说:"我的名分是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在戏曲剧团是评什么职称? "阮知非说:"我管过服装,光是服装如何消除汗渍,这一点,写成论文就可以评个高职的!你知道吗,演员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戏后服装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 上边喷上酒将其晾干,但晾干后常常还留渍痕,服装又起皱,但我的诀窍是:喷了酒就叠着入箱再不去管,让酒慢慢挥发干净汗渍。"庄之蝶就笑了: "就这个诀窍还要写论文?我写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里,半天才说; "诀窍诀窍其实说明白了就那么一点点的,但是一窍不通少挣几百,据我所知现在全国搞服装保管的就是没人能懂得这一手的啊! "庄之蝶说:"那是你申请专利的事。"阮知非说:"如果管理服装方面评不成,那我就评表演吧!"庄之蝶说, "你演过什么?"阮知非说:"没演过,但我有绝活儿,是家传的绝活, 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后来剧团不分我角色罢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为了扇凉, 而是有着特殊的用场。它由道具而为程式,又由程式演变为一门艺术技巧的。 "庄之蝶说,"你是不是要说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领,老年之人扇胡须, 盲目之人扇眼睛,教书先生扇坐凳,花脸张臂与肩平。"阮知非叫道: 你也懂得?庄之蝶说:"这就是你的绝活?"阮知非说:'你就是懂得耍扇子, 你也懂了耍水发?什么是梗,什么是扬,什么是带,什么是闪,什么是盘,什么是旋, 什么是冲?"庄之蝶说:"我不懂。阮知非说:"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撩牙! 别说你不懂, 现在西京秦腔界里谁懂? 为什么不演《钟馗嫁妹》、《淤泥河》 、《判阴曹》,没人能掌握了耍撩牙的功嘛!"庄之蝶别说懂得耍撩牙, 听也是第一次听,就问:"那你会的?"阮知非说:"当然是会的。你就帮我写如何耍撩牙的一篇论文, 怎么样?"庄之蝶说:"我见也没有见过,怎么个写法, 即使你没能在舞台上去演过,你给我耍上一遍,我只记录下来,或许这份材料真给你评职称起作用呢。 "阮知非说撩牙得用猪的牙,他哪儿找去?却噢噢的拍着脑门,接着跑回三楼他的住屋去拿来一沓发黄的纸,说:"好了,好了,这里写着撩牙的表演类型的。 "庄之蝶看时,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笔画的图。阮知非说: "这是我爹当年写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给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写一下,就算是我的论文呢?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现在你就在这儿睡一觉,下午劳驾你写了, 晚上我请你去喝蛇胆酒!"庄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帮你,可你这个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里人模狗样的人物, 原来是这样日鬼捣棒槌?!"阮知非也笑了: "你写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没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闹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净身子!"
下午,阮知非果然领了一 帮红男绿女出去演出了,庄之蝶一觉睡起,改写开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开烦恼,细读了那几张旧文字后,倒觉得十分 有趣,知道了耍僚牙主要运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颊。需要掌握一拔、 二调、三控。放牙又分为双牙里棱并和双牙中棱并,其类型有绕舌齿、指目齿,单错齿、平插齿、双贴齿、羊角齿、象牙齿、双钧齿、倒燕翅齿、双飞燕齿。 待把一切改写毕,阮知非还未来回来,便独自出得那楼,穿过一条窄巷,往不远处一个菜市上闲转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儿的地方, 甚嚣尘上,庄之蝶兀自卖了一阵闲眼,就见一个炭客在墙的一角想着法儿将焦炭支楞着空隙, 慢慢地将架子车拉到一个面食店门口,高声地与和面的店主讨价还价。店主要过秤,炭客要坚持以整车出售;店主就过去提了车把使劲一摇, 一车炭顿时平实成半车。店主坏了炭客的假儿,双方就吵起来, 吵之不尽又打之,结果白面粉撒了炭客脑黑脸,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脸,黑脸白脸都流红血。庄之蝶看得没意思,一时倒觉得身上有了凉,抬头望天,原来天上的太 阳被云遮住,且那云汹涌翻卷,越来越黑,极像要落雨的样子。庄之蝶住回走去,风就起了,菜市上的许多人也四处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乱。庄之蝶就见路口 一家卖肉的摊子边, 一个妇女弯腰在挑拣一副猪心肺。妇女的个头不低,身材十分苗条,穿一件墨绿套裙,那弯下的臀部显得极圆,而怕风吹掀了裙子,裙边就夹在双腿之间,一双穿着 高跟鞋的腿,细瘦如鹤。庄之蝶心下想。一般丑女人身弯下去臀部只显出个角形状。 有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妇人,但常有背影看着美妙的, 脸却生得遗憾,不知这女人又是如何?走过去了,回头那么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听见笑声,也仰了头来,立即就叫道: "是之蝶呀,你怎么也在这儿?是你早看见我了吗?"庄之蝶说:"我正在心里说, 这是谁家的女人,这么漂亮的,却要买猪肺来吃,那丈夫真是混帐王八旦子了!没想我骂的是希眠兄?!"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给猫的,哪里就人要去吃! 多时不见你了,刚才见孟烬的娘,她说你脚伤了,我还思谋明日过去看你,你竟满世界跑的,原来传活不准。"庄之蝶说:"脚是伤了的,现在好了。孟烬是谁?他 娘怎么知道我脚伤了?"女人说:"孟烬是盂云房的儿子呀! 可能是孟烬听他爹说了,回去又说给她娘的。"庄之蝶说:"你怎么到她那儿去了? 那娘儿还好?"女人说:"这一句两句说不清的。"就收了肉贩包扎好的猪心肺, 付款了,回头来说:"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广州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保姆, 我给你包了馄饨来吃,我还要你瞧瞧我那只猫哩!"庄之蝶说:"我在阮知非这儿给他写个东西, 他出外还没回来,要去也得告他一声。"说话间,天上咔嚓嚓一个炸雷, 两人都吓了一跳。女人说:"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个夏天,也该要雨的。"菜市上人就乱如群蜂,择路混行。风更是大,迷得女人眯了眼, 低头唾着吹进口里的尘土。庄之蝶就说:"雨快来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儿先呆会儿吧。 "话刚说完,吧吧嗒嗒就一阵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两人赶忙顺了窄巷就走,雨就织了线地密,猫腰紧跑。女人跑不快,庄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极轻分 量, 几乎被他拎着一般。一进那楼道办公室里,都成了落汤鸡一般。
两人在屋里坐了, 外边的雷声更紧,倏忽天也暗下来,随之窗外白光闪亮,白得十分生硬, 瞬间更黑得如泼了墨。又一个炸雷就响了,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里。 窗子和门明显地都在摇晃了一下。便听见窗外的院墙头有什么东西掉下去。 庄之蝶想拉开电灯,又怕室外的线路导了雷电进来,就把桌上的半截蜡烛点了, 对女人说:"害怕不?"女人说,"有你在这儿还怕什么?龙要来抓,把咱俩都抓去! "女人说着,拿干毛巾揉搓头发上的水。那裙子全湿了,湿了的裙衣贴在身上, 薄亮如纸,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躯体告诉给了庄之蝶,女人在庄之蝶看着她的时候,手就把湿贴的衣裙扯一扯,脸上羞怯怯地红,后来挪身坐在灯影里。庄之蝶便把话 题往别的事上引,问道:"你说你去孟烬他娘那儿了,她日月过得怎样? 我是几年也没见到她了。"女人说:"女人没男人是没脚的蟹,孟烬又大了,死淘气,活脱脱是一个小孟云房!前几日我在街上见着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说话就抹 眼泪儿。 我就问:你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不找个人?她又哭,说叫四十岁的寡妇到哪儿去找男人。年轻的不可能,年纪大的要么就太大,要么又是带个娃娃的,一个孟烬都管 不了的,再来一个,心里不和,亲不得的骂不得,和孟烬越发惹是生非。 我答应帮她物色一个,偏巧回去打听了一下,我那邻居有个亲戚, 是工程师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岂不是一个合适的?今日就去给她提说了。 "庄之蝶说:"你这么好心!她是鼻梁儿塌些,初次见了觉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师是重人样儿还是重过日子?"女人说:"这也说不准。工程师见我时我也这么 说, 他说比你差点我就念佛了!"庄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 孟云房也不离婚了!"女人说:"你只会作践我!我在年轻时候或许还可以,现在老得什么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干筋了。"庄之蝶说,"哪里?我在家里常拿 你比说着给月清。 月清还说:人家汪希眠有钱,不知给老婆买着吃什么青春不老果儿! "女人那么无声地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下来。庄之蝶一下子慌了, 说:"我说的可没一个假字。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医生的话要听的,但也不能全信了,医生常说空气里有多少多少细菌, 那么人就都不张开嘴了?"女人说:"汪希眠是给我买了这样补药那样补药的, 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儿!"女人吸着鼻子,眼睛又红起来。有眼泪就噙在那里。 庄之蝶不敢再问下去,取毛巾让她擦眼泪,故作了戏谚的口吻说:"希眠又去广州办他的画展了? 他是疯了怎的,拳打了北方还要脚踢南方?!"女人说: "哪里是办画展,谈一笔画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这几年也是得了一种病的。 "庄之蝶说:"他得什么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头儿有时比我还大哩!"女人说:"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并没损坏了肝,属乙肝病毒携带者。"庄之蝶 说:"哎呀,这事外界谁都不知道的!"女人说:"他不让告诉给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药, 可这病得上身一天两天不能好的。说句让你笑话的话,几个年头了, 他没和我接过吻,一月两月了有那么一次事儿,还是要戴了避孕套的。"庄之蝶就在心里想, 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还是故意没病装病,若是真的,外边传说他与别的女人如何如何,那岂不是害了别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吗?而家里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 纪,几年里不能亲吻,行房又戴了那塑料套儿,这老婆人都说是享不尽的福,却也有这一段苦愁?女人说:"我对他说,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呆着好生养病,可他还 是一年有半年在外边,见月把钱寄回来。钱现在是多了,可钱可以买到房屋就能买到家吗? 能买到药物就能买到健康吗?能买到美食就能买到食欲吗? 能买到娱乐就能买到愉快吗?能买到床就能买到睡眠吗?"女人说过了, 扭头看着窗外,窗外已是彻底地黑下来,雷还在一串串地响,风雨交加。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说:"之蝶,我不该给你说这些的,说这些也不是在这个地方。我本想多去你家聊聊,几次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何必去干扰别人的平静日子?今日遇着你, 想要你去我家坐坐,看看我那只猫,我现在只是活猫哩!没想这一场雨倒让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话。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倒还要完成我一个夙愿哩。 "庄之蝶忙问:"什么夙愿?这些年我也去你们家少,想起来也对不起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办的事,我会尽力去办的。"女人就说:"这你可是心里话?"庄之蝶 说: "我要说假,今晚这雷把我劈了!"女人说:"你别这样,雷要劈了你, 我也就不想活了。这事说出来,也惹你发笑的:在年轻的时候,西京城里办过一次文学讲座, 你在台上作报告,我在台下当听众。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不知怎么就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要嫁人就非他不嫁!后来就认识了你,想着法儿与你接触,但我当面说不出口,我托我的朋友曾给景雪荫说了我的心思,让她转告你,可景雪荫却冷笑了, 说:她倒想得美,说到我这儿?!我朋友把景雪荫的活传给我,我好疑惑,不久就听到原来你是和景雪荫相好,我就懊恼不迭。但后来,得知你和景雪荫没有成,成 的是牛月清,我哭了一场。哭过了还去你家看过一次,看到牛月清人有人样,德有德行,这心就全灰了,才和汪希眠结的婚。如今咱们年龄都大了, 今晚又说了这么多活,我就把这段心事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再说什么, 我只图我总算完成了一件事,心里不揪着罢了。"庄之蝶如木如石地呆在那里,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详细地回忆了与这女人初识到现在的年年月月,有无限的 悔恨、遗憾和感慨。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嘴唇颤抖着,但女人却说:"我不要你说,我不要的!"他一腔子的千言万语遂化作一声长长的浩叹了。
两 人就这么坐着一时无语, 楼道里有了喧哗声,接着听见阮知非在喊:"之蝶,你还在吗?你够朋友!"一推门,汪希眠老婆就站起来,说:"之蝶够朋友,你也够朋友嘛! 让人家给自己办事,人也不陪,饭也不管,一走了事!请个人看门, 怕也得付工钱吧?"阮知非说:"刚才还念叨之蝶够朋友,现在我倒不这么认为了。 要不是你在这儿,他能这么老实地呆着?"庄之蝶就拿毛巾帮他擦头上雨水, 说傍晚时在菜市上碰了她,又逢着下雨就过来说说话儿,这阵谁都没有吃饭的。 阮知非就直告罪,说演出完,工厂又宴请了吃饭。原本要走的,人家偏要拉他一块吃, 那面子抹不过,只好留下了。就呐喊楼上的一个演员,让快去提饭盒到街上饭店买些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