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 我读过的 | 世界名著 | 诺奖作品 |
国学名著 | 科幻名著 | 言情名著 | 恐怖名著 |
历史小说 | 武侠名著 | 教育名著 | 传记名著 |
颜少春十分羡慕这个妇女,她说:“你真有劲哩!”
那个女人苦笑一下,还没开口,旁边一位干瘦的黄脸膛女人就酸溜溜接过话去说:“同志,我们这些乡坝头的女人,要是没得劲,哪个男人要你!白吃闲饭的好事,没得!”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过去。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有劲没劲啦,白吃不白吃啦,谁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闲条”又呱啦开了, 没完没了的,好像她们全是一些无忧无虑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现刻不是葫芦坝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余晖也像增添了几分暖 意,犹如春天已经来到了似的!
这样的气氛容易感染新来乍到的客人,使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现实,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颜少春置身在这群勤劳的妇女当中,这些年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那一 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种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她的心胸,脸色变得红润,手上的锄头挥舞得更加灵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刨出了两个老树疙蔸。她像别的 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
许琴在隔着一丈多远的地方挥动着锄头。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已经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果绿色的半旧的衬衣,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 两根粗大的发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挂在头顶,露出一段修长的油黑颈项。颜少春擦着汗,望着这矫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两天前许琴和她的一场谈话。
那天下午,会议进行分组讨论,颜少春参加了年轻人那个小组,各大队的团干部们看到新来的工作组长来听取他们的发言,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地汇报着自己那 个团支部的工作。他们生怕工作组长有轻视他们的意思,还特别慎重地摸出小本子来念着一些据说是很重要的数字:组织青年参加了多少次批判大会,写了多少箱批 判稿,批斗了多少个人,收缴了多少本黄色书刊……总之,团干部们做了很多工作,他们每一个人的发言几乎都带有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资本主义已成了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无产阶级专政越来越巩固。
许琴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散会以后,颜组长把她请进自己屋里,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许琴。”
“对,你看我这小本儿上记着呢,各大队的团支书都发了言,就你没有说话,你们葫芦坝没啥好说的么?”
“嗯,没啥好说的……哎,不晓得该咋说呢。”许琴神色紧张地看着工作组组长。其实,这个二十岁的姑娘这一天的思想活动,是她有生以来最激烈的,四姐搬 家时的眼泪,八姐信上的话语,七姐的庸俗无聊,郑百如矜持的笑脸,还有工作组长在大会上的一番热情洋溢、语重心长的演讲……这一切,引起她对葫芦坝过去未 来的思考,引起了她对姐姐们的前途的思考,同时,她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思索。这一天,她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落,一会儿落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她 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颜少春见她神态有些紧张,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道:
“实在想起来,也真没啥子好说的。团的工作,这些年来很难搞,都搞了一些什么呢?天才晓得!……”颜组长说到这儿笑了起来,“那些团干部们真可爱,他们拿报纸上没人看的那些空话来对付我。哈哈哈……好像我特别爱听那些一样……”
听着颜组长轻松的笑声,许琴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了,再抬眼看看工作组长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还是放心地露出微笑来。而当她从颜少春那平平淡淡 的叙述中,得知眼前这个像慈母般的工作组组长在五十年代也曾做过团的工作时,一种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顾忌地把自己今天经过的、想过的一切 都倾吐了出来。颜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诚恳的述说感动了,尤其是姑娘对于葫芦坝现实的那种忧虑和思考,使颜少春深深激动,她们的心靠近了。但颜少春回答许琴 的,却不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沉思。她沉思良久以后,说道:
“许琴啦,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和你心中的疑团。真的,说一句亮底儿的话,我们都差不多!你以为‘工作组’就能包打天下 啦?哈哈哈……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干什么事,都像在茫茫大雾里走路一样,虽然心头明白自己要往哪儿去,可道路却不清楚啊!你说是不是?……不过,党既 然派了我们来,当然不会来白吃干饭,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比如说,跟大伙儿一起,先把生产恢复起来。要把生产恢复起来,该做的事儿可多啦!”
“要说发展生产,大家劲头很足的。比方说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吃的穿的都顾不上,天冷了,孩子们还光着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懒人!他们勤巴苦做,却总是艰难!……再说我家四姐吧,唉……”
颜少春听完了许琴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介绍,以及有关葫芦坝上近年来人事关系变化情况的叙述以后,又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从人们对于政治运动的态度,到经济 收入水平,以及家庭生活的细节都问到了。最后,她告诉许琴:工作组的大部分同志即将派到各大队去,而她自己,则打算到葫芦坝住一段时间。
许琴听到颜组长的这个许诺,简直高兴极了,她直截了当地邀请颜组长住到她家里去。颜少春告诉她说:“住在谁家都一样,这事儿得由大队支部去安排,我们到了大队,按组织原则,应该在党支部领导下开展工作。”
听到这几句话,许琴心里又凉了半截,她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原则”呢!她担心如果工作组的权力在葫芦坝现在那个党支部之下,那么一切的愿望都会化为泡影。
颜组长看出了许琴的这个意思,安慰她道:“不过,还有公社党委、还有县委、区委呢!葫芦坝还有那么多党员、团员、群众,我们可不糊涂,你别担心我们。”
许琴转忧为喜,红着脸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你们,我是说我们葫芦坝的病,害得很沉重,不是上级派来的‘医生’,怕治不了。”
颜少春笑了,她又故意逗趣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医病不着,原病退还嘛!”
说得许琴笑了起来,劲头十足地离开公社,立即摸黑奔回葫芦坝去了。
……
眼下,从许琴这干劲冲天的架势,颜少春看得出来:这个一心急于要改变葫芦坝面貌的姑娘,这两天一定是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她此刻不由得默默地想道:“我们应该怎样用行动来回答姑娘的问题,回答群众对工作组寄托的希望呢?”
冬日的太阳,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抖动了一下,就迅速地隐没了,葫芦坝立即昏暗起来,朦胧中,耳鼓山上现出了半轮乳白色的月亮。
是收工回家的时候了,妇女们的无边无涯的“闲条”这会儿自然收了场,她们想起家里的锅灶、孩子和猪儿来,开始停下手上的活,东张西望,等待着收工的钟声。
奇怪的是今天的钟声迟迟不响!
有几个女人对颜少春投去极不信任的目光,她们互相用眼神和嘴唇无声地传递她们的不满,意思是:“我原说工作组来了没得好事嘛!你看,这会儿还不叫收工,安心叫我们不过活了!”
颜少春呢,抬眼看了看大家的脸色,凭着她多年农村生活的经验和一个女人的细腻,她知道社员们在埋怨了。她也纳闷:生产队长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打钟收工呢?她看了许琴一眼,只见许琴还在那儿拼命地挖。
这会儿,从田坝小路上,有两个男子向着桑园走了过来。妇女们一齐把目光投去。
是大队副支书兼大队会计郑百如来了,和他一道的是工作组的小齐同志。郑百如含着温和的笑意对大家说:
“妇女同志们,辛苦了!今天迟半个钟头收工,多干一点活路,你们没意见吧?”
谁也没有开腔。小齐望着那些拄着锄头的女社员,像要故意叫社员们相信他的严肃,脸上的肌肉总是绷得紧紧的。
人们终于小声叽咕开了,胖子女人说:
“没意见——我倒没意见,就是我屋头奶娃子有意见!他要哭呢……”
伶牙俐齿的年轻姑娘说:“我也没啥意见,可是我没法叫我的肚子不饿!”
黄脸女人声音很大:“……可你先得叫我那个男人不要吵啊!”
郑百如并不生气。他知道颜组长在这儿劳动,虽然他并没有故意要讨好工作组长的意思,但口气一点没有平日的骄横。他很耐心地向社员们解释:
“农业学大寨,是要大干哩!这是上级的号召。对于上级的指示,我们要坚决地执行!‘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就是掉几斤肉,也要把葫芦坝建成大寨式大队!”
但是,阿弥陀佛,钟声终于响起来了。妇女们不愿再听郑副书记的动员,一窝蜂似的散开,她们各自跑回家去了。
小齐同志瞪着眼睛。显然,他对于社员们的这种“纪律性”表示愤慨。
颜少春却不以为然,她问小齐:
“呃,你住下了么?”
小齐报告说:“住下了。”
“怎么样?”
“还好。不过,那个叫吴昌全的青年性情很古怪,思想有些落后……”
“是么?”
“嗯啦,……见我搬进他屋里,他自己就忙着要卷被盖往外搬。”
“人家让你嘛。”
“完全不是!那一副满不高兴的表情,完全说明他思想抵触。”
“哎,可别那样说,小齐啦,可别主观……”
郑百如插进话来:“颜组长,这事,齐同志已经对我说了,我会去帮助吴昌全,他那个态度很成问题。”
颜少春抬眼看着郑百如,郑百如忙又说:“颜组长,你看,这一片老桑园,加上那一丘冬田,我们计划在这儿搞个‘小平原’。搞起来以后,足足有二十亩!……就是工程大一点,这桑园地势高,取消了桑树,铲高坝平,一冬就可以完成,赶上明年种玉米。”
颜组长听着,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小齐在一旁,却严肃地赞扬道:
“可以。这个规划还有一点气魄呢!”
郑百如受到齐明江的鼓励,劲头高涨,又继续报告他的改造山河的远景规划:全大队要造二十亩以上的平原八个,把葫芦坝变成一个平展展的地方。
颜少春耐心地听他说下去。末了,她脱下布鞋抖了抖泥土以后,便招呼着许琴回家去。走了几步,她回头问郑百如:
“你刚才说的这些规划,群众知道不知道呀?”
郑百如说:“等你批准以后,立即宣布。”
颜少春听见这句话,再次抬眼认真地看了看郑百如。
“你们支部研究过么?”颜少春又问。
“准备开个支委会……”
“还没有研究过?”
“这就开会……”
“几时开?”
“看颜组长和齐同志的意见……”
颜少春一边走一边回答道:“这个,你们得自己决定。我和小齐决定不了的。”
“那么,颜组长,小齐同志,今晚上就开支委会,好不好?请你们参加,给我们做指示……”
许琴跟在颜少春身后往回走,她心里暗暗地高兴:“哼!你郑百如平日那个威风,现在到底不敢耍出来啦!”
四
金顺玉大娘得到郑百如的通知,今晚上开支部委员会;并说,为了照顾颜组长刚来,黑天黑地的,路又不熟,今夜的会就到许家院子里去开。
昌全在一旁听着,当场表示不满,对他妈说:“颜组长不能摸夜路,你就能摸?是她的年岁大,还是你的年岁大呀?”
金顺玉喝住儿子:“有你多嘴!这葫芦坝的大路小路,我摸了几十年……”
老大娘听说开支委会,心里十分高兴。吃罢夜饭以后,就同小齐同志一路向许家院子进发了。一路上,她走得风快,而那个从城里来的青年人却担心自己掉进冬水田。
党的生活,近年来在葫芦坝这个支部内是很不正常的。长期不开党的会议,少数人说了算,好像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的化身。老支委金顺玉大娘对这一点很有 意见,可她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干瞪眼,没办法。因为党内生活的不正常,那原因是太复杂了!她一个心怀赤诚的农村女党员有什么办法?葫芦坝党内的活动 太稀少了,党员们成了没娘的孤儿似的,好像亲爱的党已经把他们给忘记了!因此,当金顺玉大娘接到通知的一刻,心情格外的激动。虽然作为个人意见,她一向看 不起郑百如这样的副支书,但,作为一个党员,只要是党内有会议,她是没有一次不参加的。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论任何时候只要是党组织的召唤,她总是感到格 外的亲切!
当她来到许家院子的时候,五个支委,她是头一个到达的。宽敞的院子里黑森森、静悄悄的。许琴站在阶沿上亲热地迎着金顺玉大娘,并把她引进正屋里,向颜 组长作了介绍。颜少春站起来拉着大娘的手,招呼着,告诉她说:事前不知道会议在这儿开,要不,何必让大娘摸这么远的夜路呢!……最后,颜组长请她开完会以 后在这儿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
金顺玉大娘被工作组组长诚心诚意的话感动了,这个农村老党员,热泪盈出了眼眶。
不一会儿,龙庆来了。这位在大事面前没啥主见的代理支书,对于细小的事情却毫不含糊,他提来了一瓶子煤油。他把煤油瓶子往墙角落里放的时候,大声对许琴说道:
“往后在你们家里开会,不得让你们贴煤油,看啦,放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隔壁的许茂老汉听得见。
许琴说:“龙二叔,看你想到哪儿去啦!一点点煤油都那么认真。”
“嘿嘿,公事公办嘛!”龙庆补充说。
许茂老汉坐在隔壁屋子里,还没上床,听到龙庆的话,心里宽松多了。煤油,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对于许茂来说,他是决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的,他暗暗赞赏龙庆这个人办事认真。可他却不知道:这煤油原是这位家境并不宽裕的龙庆私自贴的!
“你的眼睛松活点了吧?”金顺玉大娘这样问候代理支书。
“未见得哩。”龙庆回答着,选了一个背光的角落坐下。
金顺玉大娘望着龙庆,有一件事情在扰乱她的心。——两天前,她就决定为儿子求亲,她甚至决定亲自找许茂老汉提说这件事。但是,过了一晚上以后,她又觉 得不妥当,她想,如果请龙庆出面去说这个亲事,不是更方便些么?代理支书出面提亲,一则以示郑重,二则许茂老汉脾气古怪,万一他不答应,也好再做工作,有 个回旋余地。出于这个考虑,金顺玉大娘当即去找了龙庆同志,龙庆听完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两天来,她在等着龙庆的回音,但这位忙忙碌碌的代理支书却没 给她一个答复。也不知他是不是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过了一阵,郑百如终于来了。许家的黄狗一见郑百如,好像“冤家路窄”似的,汪汪汪猛扑上去,把他阻挡在院坝里面,还是许琴出去给他解了围。
“咋个?老陈还没有来呀?这个人真噜苏!”郑百如进了正堂屋,坐下以后,这样说。话音刚落,五十开外、一副疲劳面孔的老陈就来了。这位支委兼任着五队的生产队长。他无声无息地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做好了打瞌睡的准备。
“齐了。”龙庆向颜组长说。
“齐了么?”颜少春反问一句。金顺玉大娘解释说:“就是这几个了。东水撤了职以后,一直没有补选,五个支委就只有四个了。”
郑百如向龙庆示意,要代理支书来几句开场白,龙庆却向颜组长那儿指。
许琴见会议开始了,便退回到自己房里去,她不是党员。
郑百如谦恭地把脸向着颜少春说:
“请颜组长讲吧。”
颜少春说:“我今晚是列席支委会。”
郑百如又把脸掉向齐明江。正在看书的小齐同志严肃地摆摆手,表示不打算讲什么。这些过场完了之后,郑百如掏出一个笔记本儿,开始发言了:
“今晚开支委会。主要是传达公社会议的精神,讨论我们的远景规划。老龙同志让我向大家传达。”
龙庆心里暗暗叫唤:“我的天!今晚要开个支委会,是你通知我,说是工作组叫讨论规划呢,我要你传达什么哟?……”但,他没有开腔,半闭着两只红眼睛。
“自从‘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以来,形势一派大好。……”郑百如不慌不忙地开了头。他咬文嚼字,从“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意义谈起,转到葫芦坝的过去和 未来。话语中夹着许多流行的政治术语,侃侃而谈,一连讲了两个钟头,还没完没了。金顺玉大娘焦急地望着这位口若悬河的葫芦坝“后起之秀”。颜少春不断地看 表。只有龙庆稳得起,他一支又一支地叭他的叶子烟,而那位面带倦容的老陈,早已进入梦乡了。
“……这是第一个问题。下边说第二个问题……”郑百如关上一个笔记本,打开第二个笔记本。
颜少春趁这个空儿开言建议道:“简单一点嘛,是不是大家发言议论一下?”
郑百如忙说:“可以可以……”他的精神蛮好的。
龙庆卷好一支烟递到老陈面前,同时碰了一下老陈的膀子:“来,整一口吧!”
老陈醒来,睡眼矇眬地瞅了一眼会场上的气氛,点燃烟叭了一口以后忙说:
“大家都说过了吧,我也有几句……”
颜少春忍住笑,盯眼望着老陈。
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老陈,根本没闹明白人家讲的什么。他本着自己既是支委,又是生产队长的职责,一五一十地在组织会上反映问题。他说:
“不晓得是咋个搞起的,这两天我们队上闹(口昂)了!……一个问题是关于粮食折成。如今是年终决算了,一年当中分的粮食早都变成大粪了,还来个重新折 成!比方说吧,我们那个小队,今年谷子遭水灾,全是分的泥水谷,当时硬过硬折六成半分给社员,大家都喊太凶了,可现在又来个新精神,翻摊重来,算八成半, 大家满脑壳意见,我也闹不清楚,请你们二位解释一下。”他抬眼望了望龙庆,又望了望郑百如。
龙庆一听这个事,心里就发麻!他知道这事早晚要闹出来,但他有苦难言,不开腔,他想让郑百如自己去解释。
颜少春十分注意老陈提出的这个问题。但她却不知道底细。
郑百如说道:“这是外地清理核实产量的一个先进经验,杜绝瞒产私分的一个重要措施。”
老陈不服气:“我们是硬对硬,没有搞瞒产啊!”
“难说哩!”郑百如说:“你能担保每一个人都没那个思想?”
“实事求是嘛!”金顺玉发言,“我们四队没有瞒产私分,我们这次也没搞重新折成。”
郑百如没好气地回答她:“我晓得你们有人思想不通,希望你坚持党的原则。”
金顺玉站起来了:“你这是什么‘党的原则’啊,实事求是才是党的原则!”
“支部决定……”郑百如盛气凌人地说。
“几时决定的啊,我怎么不知道呢?”金顺玉毫不相让,她从心眼里看不起郑百如,这件事,她叫儿子吴昌全问过龙庆的,支部根本没有这个决定。
龙庆出来打圆场,他说得吞吞吐吐:
“这件事……当然……不过,以后可以扯得清楚的嘛。今晚时候不早,就别扯到一边去了吧。……还是研究规划的问题,我们的远景规划还没有搞起,公社发下来的规划表格一张也没有填……不然,又要催我们交表了!……哎,如今的表格也实在是多。”
金顺玉大娘气鼓鼓地坐回原位。那位挑起这场不愉快的争论的老陈这才弄清了今晚会议的主题,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冒失地杀偏风。但是,他太疲倦了,郑百如往下讲规划的时候,他怎么也克服不住瞌睡袭击,终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月儿当顶以后才散会。颜少春留下金顺玉大娘,把人们送出许家大门,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闩好了院子门,回身进屋时,一眼瞟见院墙角落那间孤零零的小屋里还透露着一团灯光。她已经知道那儿住着的孤零零的女人是许家离了婚的四姑娘,而且在 吃晚饭的时候,她特意在院子里去观察过,那位四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桑园里挖树蔸时,只说了一声“我来”的那位身子单薄而力气颇大的女人。这时,颜少 春忍不住轻轻走上前去,对着歪斜的门缝往里瞧,只见桌上一盏孤灯,油快干了,小屋里昏茫茫的。那个女人正坐在简陋的床上,纳着一只鞋底,手在动,两眼却怅 然地望着那如豆的灯火。
颜少春退回院子里来。满院里散着腊梅的幽香,寒风发出唦唦唦的响声如泣如诉,叫人心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