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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不眠之夜(2)


这时,从老九的卧室里传来说话声。那个用圆润的嗓音说话的女人是谁啊……四姐听清了,是那个工作组组长。颜组长正问大家:“谁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顺玉大娘大声回答着,接下去就是三个人同时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她们好高兴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她不愿意听。她从地上拣起被盖来。重新侧着身子躺着,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捂住耳朵。

现在,四姐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一个严酷的事实正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虽然离了婚,虽然脱离了郑家的火坑,虽然她有亲生父亲和姐妹,虽 然工作组来到葫芦坝,然而她许秀云却依然逃不出郑百如的阴影和控制!郑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芦坝的天空,控制着许秀云的命运。他依然是无法无天,永远 是为所欲为,他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而四姐,却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

想到出路,四姑娘觉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穿过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经过狭窄的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门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岭。在那里,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那个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还不错,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讨一个女人。

也许,那个男子是一个好人;也许,离开这个使人伤心的葫芦坝,许秀云的心境会变得好起来,而且凭着她的勤劳和贤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许……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这样认为。那羊肠小道,那陌生的男人,还有什么什么的,她想也不愿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虑。她不走!她舍不得这个地方!

故土难离!然而,这哪里仅仅是因为“故土难离”啊!

出了许家院子以后,他们分头上路,各自回家。郑百如要亲自送齐明江同志回四生产队的住处去。小齐不肯让人家绕许多路送自己,而郑百如却诚恳地坚持着, 举出好多种该送的理由:一则小齐同志初来,道路不熟;二则目前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他作为大队领导,不能粗心大意地让一位工作组同志独自在这深夜里行走;三 则,他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汇报。于是,齐明江也就同意了这位热心肠副支书的意见。

他们一上路,郑百如果然十分认真地向小齐汇报了这几天来葫芦坝的革命群众盼望工作组进村的喜悦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这些话,当然全是他编的;他是在试探这位年纪轻轻的工作组员的口气,想摸摸工作组究竟卖的什么药。

别看这小齐同志年纪不大,参加工作才两年多,党龄也不过才三个月,可是,机关工作却养成了他极强的等级观念:对上级他是惟命是听,对下级他很懂得维护 自己的尊严。他最喜欢向上级写报告,同时也非常爱听别人向他汇报工作。只要他认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级,他是一定不对你露出半点笑意,或说出半句未经斟酌的话 语的。板着脸孔,以示严肃,腹内空空,却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气,不知道的人,还会真以为这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老成少年呢。他很能按照当时报纸上流行的词 语和格式来讲话、写文章,一丝不苟,八股,绝不多一股,也绝不漏掉一股。这是常人所难于办到的。由于这个原因,三年前高中毕业时,城关区就把他收在区上做 宣传干事;也由于这个原因,一年前又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工作员。只可惜他对农村实际工作的了解,并不比他对月球的了解多一点。因此,对于郑百如这个下级一路 上的汇报,他只是听,时而“唔唔”两声,叫人摸不着他的底,弄得郑百如很恼火。

来到吴昌全家门口了,他俩一齐站住。不知怎么的,小齐同志突然喜欢起眼前这个农村干部来了。正如他的一位领导喜爱他惟命是听一样,他也喜爱这个在他面前无比谦卑温顺的下级。他严肃的脸上,像云破天开似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说:

“好啦,你回去吧!”

“是……”郑百如答应着,转身走去。

但是,齐明江又把人家叫了转来。他突然感到还应该对这个干部说两句抚慰的话,以进一步体现上级对下级的关怀。

“你……家里多少人?他们都很好吧?”他选择了这样的话,关心一下人家的生活。

郑百如老老实实说:“我家里就一个父亲,没有其他人,我父亲身体不大好。”

“哦,你还没有结婚?快三十了吧?”

“三十二岁。我结了婚,但是又……离了。”

“离了?”小齐大吃一惊,“为什么离婚呀?是女人不好么?还是……”

“不,女人很好的。是我不好。年轻气盛,拌了嘴,一气之下就离了。现在十分的后悔呢!”

“那……”

“现在生活上很困难。父亲有病,我成天在外面跑工作,顾不了家庭,有时候,连做饭吃的时间都没得。饿了,就嚼一根生红苕。可是,不能影响工作呀!”郑百如说得怪可怜的。

“那咋个办啦?总不能长此以往嘛!有合适的对象没有哇?”小齐自己还是个光棍汉,说这样的话觉得有点难为情。

郑百如却说:“我也不愿找对象了。我想跟她复婚……”

“复婚也可以嘛!可是人家愿意么?”

“这,我惟一的希望就只有请领导上帮帮忙,给她做点工作。”

“做点工作,没得问题。我们给你搭个手就是了,好不好?”

“那,真是太感激齐同志啦!”

“感激啥子哟!只要你好好干工作!”

“那,当然。”

小齐在郑百如肩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宽大为怀地鼓励道:“好好干,我支持你。”他决定要施展工作组的权力来为郑百如解决这个问题。就一般情形说,工作组办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他接着问道:

“你那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不在葫芦坝了吧?”

郑百如说:“在。她没有走。”

“在葫芦坝?那更好办!哪个小队的?叫什么名字?”

“在二队,叫许秀云。”

“许秀云。”小齐重复着这个名字。

“她现在住在她父亲的家里。”

“她父亲是谁啊?”

“叫许茂。”

“许茂?……他的女儿?”小齐惶惑地望着郑百如。因为他只晓得许琴是许茂的女儿,但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

郑百如补充说道:“许家有好几个女儿。秀云她排行老四。”

“哦!”小齐同志恍然大悟。便满有把握地说:“不成问题。颜组长就在许茂家里,这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

郑百如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就告别了。

齐明江自鸣得意地笑着。这位自视高明的小齐同志,到底还是被郑百如装进了套子!

“砰砰砰”,齐明江敲门。在等待着吴昌全给他开门的一剎那间,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笑容,恢复起严肃的神情来了。

小齐和小吴,年纪相仿,学历也一样,两位年轻知识分子,如今在这偏僻的乡村萍水相逢,一般情形而论,完全可以交上朋友。可惜,他们一开始就成了对头,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这完全是由于齐明江的偏见和愚蠢造成的。

小齐觉得自己是吃公粮的干部,而吴昌全不过是个农民。封建专制时代的中国,偶尔间尚有“礼贤下士”的官儿出现,而当今的小齐同志却绝对地维护着等级的 森严。“小生产者时刻梦想着资本主义”,“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是县委机关的工作员小齐同志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几亿农民的基本估价和施政方 针——真是一知半解得可怜!

小齐一开始就对吴昌全的印象不好,他认定这是一个脾气古怪,埋头生产不关心政治,思想路线很不端正的人物,满身都是自私狭隘的“农民意识”。他想,自 己作为工作组成员住在这样一个农民家里,必须要高度警惕,而且有必要进行教育、甚至斗争。这会儿,恰好小齐的心情比较松快,老大娘又不在家,他决定和吴昌 全谈一谈,先教训教训这个态度傲慢的小伙子。

吴昌全开了门,伸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来,宽肩、虎背,魁梧挺拔的身架子像座铁塔一样挡在齐明江眼前。

因为不见他妈,劈头便问道:“我妈还在后边么?”声音有点嗡嗡的,明显地表示他对小齐的不满。这个孝心很好的独子,认为小齐竟然自个儿先回来,而将老太婆丢在深夜的田野上行走,是极不应该的。

小齐修长的身子从吴昌全身旁挤进屋去,先在方桌前坐定以后,才回答说:

“闩门吧,大娘不回来了。颜组长叫她在许家住一夜呢。”

昌全闩上大门,没再说什么,依原坐到方桌前看书去了,时而拉过笔记本来摘抄一段数字和文字。方桌上堆放着小山头儿一样的书籍,即使是齐明江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感到吃惊。

这些书籍、笔记,原是放在昌全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和抽屉里的,因为卧室要腾给小齐同志去住宿和办公,他便把自己的被盖和书籍全部搬到堂屋里来了,架起一块门板当床铺,放上被盖枕头以后,这一堆书和本子就暂时没地方收拾,而又是常用的,便只好放在这吃饭用的方桌上面。

齐明江在昌全对面坐着,板着副面孔。他以为吴昌全要说点什么,至少得先告诉他洗脚的事,哪知人家一头埋进书里,差不多把小齐同志忘记了。这样过了一阵,小齐心头渐渐的不舒服起来。

“有热水么?”小齐终于自己发问了。

昌全抬起头:“啥子喃?”

“水呀,洗脚水!”

“茶壶里头。”昌全答应一声又埋下头去了。

“茶壶?……”小齐茫然环顾,不见有什么茶壶,只有个暖水瓶,他伸手抱起摇了摇:空的。

“喂,‘茶壶’在什么地方啊?”他又问一句。

吴昌全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咹?”

“我说,同志,你的茶壶!”

“灶房头嘛!”

灶房里面黑灯瞎火的,小齐亮起电筒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也不见有一个可以称之为“茶壶”的家什。他认真地生气了。

“这是什么态度?”他嘟哝了一句,跨回堂屋里。但昌全仍然安详地在读着、抄录着。他认定昌全对他不满,故意给他为难。气愤之下,他决定今晚上不洗脚了,而相比之下,更觉得郑百如态度的端正了。

“《遗传学》。巴甫洛夫。”小齐回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书来,故意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接着,挖苦道:“茶壶在哪儿?在这书上写着吧?……小伙子,我看你是叫这些修正主义的‘读物’迷住心窍了吧!”

说罢,跨进卧室去了。他划着火柴,点起灯来,向屋里的陈设扫了一眼。这里,原来是昌全睡觉的床上,放着小齐的行李。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余怒未消。他挖苦了人家几句,对方没有什么反应,这反而使他感到像受了侮辱似的,颈子上立刻现出了几条干筋。

“什么东西!”他鄙弃地小声骂道。这位一贯拼命使自己显得严肃庄重的青年,感情上也有失掉控制的时候。这会儿差不多是暴躁起来了。他从床沿上跳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屁股在写字台前坐下去。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要干点什么,搔了搔头发,又去拉抽屉。

两个抽屉都拉开了。一个是空的,显然,这是昌全腾给小齐同志用的;另一个满满地堆着陈旧发黄的稿纸和笔记。小齐随手抓起一个小本儿翻了翻,上面全是记 的农业气象谚语,什么“云跑西,雨稀稀”;“云跑南,雨绵绵”;“伏天干不干,先看六月二十三,小雨小干,中雨中干,大雨大干”……

“瞎说!”齐明江丢下小本儿,又随手从底儿上掏出一个大本子,翻了翻,是一本日记。最先落入小齐眼帘的一段是:

……我不反对你出去工作。反正每一个行业都需要人去干,每一项工作都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但是,我不赞成你要求离开农村时的那个动机,你瞧不起农 村,你想离开乡亲们,躲开这里的烈日寒风,去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如果所有的农民都要求离开农村,那么,谁来生产粮食?没有农民,土地又有什么用?国家不是 要完蛋么?……

小齐觉得这一段没啥意思,便又往后翻,这一页上写着:

“我遗憾,我痛苦……”看到痛苦二字,小齐差点笑起来,吴昌全居然也有痛苦,他有点幸灾乐祸。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看下去:

今天我们到区上去领救济粮,我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当然,我们家人口少,妈妈很会安排,我们不吃这个粮,可是队上大多数社员过不了这个春荒!我是 一个农民,我为国家为社会创造了一点什么?生产粮食的庄稼人,要国家拿粮食来养活,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和遗憾的事实呀!……但是,今天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不 止这点。还有……

回来的路上,我瞧见她和一个男子亲昵地走在一起,肩靠肩地走着,笑着。那个油头滑脑的男子是谁?很显然……一个月前,当我听说她正在和别人相好的时 候,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我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事情很明显:如今我俩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她参加工作,吃公粮,我是农民,她不会嫁给一个农民的,我们的关系 维系不下去了,那是很自然的。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找一个比我更强的男子,希望他不要被虚荣心继续驱使着,找了一个不好的男子,造成终身的不 幸。只要她以后能够幸福地生活,我心里也好受一些。……然而,现在,当我看见她跟那个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简直心都碎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从过去到 现在,一直是多么地爱她!……但是,那又明明是毫无希望的事情,我心里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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