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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娃迟疑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后走着,一步一回头……
小长秀被吓了一跳,当她惊魂初定,早已离开她的四姨娘几丈远了,她在他爹的手臂里号啕大哭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拼命地叫唤着:“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许秀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金东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还听得见小长秀凄厉的哭喊。这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脸,眼泪像清泉似的从每个指缝里渗了出来。
羞辱,失望,幻灭……种种情绪搅着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这严寒的冬季里,只有正午的时候,那阳光才是明亮的,给人世间带来一丝儿暖意,但,惟独四姑娘没有福分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不知捱过了多久,赶场 的庄稼人渐渐走散,连云场变得空旷寂寞起来了。天上的浮云移来遮住了阳光,小北风一阵阵吹起来,肮脏的街面上的草屑、纸头,随风飞卷着。
四姑娘终于打起精神,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埋着脸,迈开细碎的脚步朝葫芦坝走去。她走得很快,赶过了一个一个归去的庄稼人,把那些挑担儿的男子汉,提筐 儿的妇女们甩在身后。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凉的红土山梁,下坡的时间,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会,就来到了柳溪河桥头。她停在黄桷树底下,极目远望,对岸 就是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濛濛的桑园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长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听不见小长秀的声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 勇气,只觉心里一沉,仿佛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东西从此丢失,将永远不复返了。
三
许茂老汉从来不曾感到过今天这样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伛着,背着个背篼,脚步沉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回得家来的时候,屋顶上没有炊烟,老九和颜组长还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阶沿石上。
整个许家院子显得空旷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树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阳光照着的地方,几只母鸡蹲在那儿打瞌睡。老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两眼忧郁地望着天空的白云。圈里的猪嗷嗷地发出饥饿的呼喊,这声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气氛。
院坝里种的玉兰花还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树也还没有醒绽,梨树枝丫挂着几片凋零的红叶,美人蕉显得苍老而憔悴,几株老柏树在院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惟有报 春的腊梅,孤芳自赏。春天还没有来,冬天迟迟不肯离去。多年来,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宽阔清幽而暗中自负的老汉,今天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死气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没有像往日赶场回来那样,立即动手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鸡粪,也没有掏出钱袋来计算赶场的收获。不,他再也没有那种兴趣和精力了。刚强的 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他此刻感到难耐的孤寂。虽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着更为良好的思考的习惯,但,今天接二连三 的失败和耻辱,快把他的脑袋涨破,他无力进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蠃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 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 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 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 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
抱着发烧孩子的可怜的卖油女人,此刻仿佛走进许茂老汉寂寞的院子里来了,她对直向着老汉走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爷,请你行个方便吧,你是个好人!”
许茂老汉使劲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个幻觉中出现的影子。但是,他的脑海里立刻又跳出那个留小胡须、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紧接着,是卖油女人的声 音:“就是他!”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叫喊,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来了,愤怒的吼叫声像石头子儿一样向他飞来。接下去是七姑 娘许贞的哭声:“哇……”
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汉的心中,他那本来十分健康的心脏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觉得头晕脑涨,喉头干渴,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颤抖起来,肩膀伛偻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烦恼人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葫芦坝的代理支书龙庆来了。因为熬夜,龙庆的眼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加红肿起来,眼泡涨得像两个桃子。好心肠的龙庆看不清楚老汉脸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许大爷今天没去赶场么?”
许茂“唔唔”两声,算是回答。他站起身来,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问:“你找工作组么?”
代理支书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来,摇摇头,表示不找工作组,是专门找老汉来的。他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看起来却像哭似的,说道:“啊哟,这个院子好清静哟!你们家老九,这会儿……”
“还没落屋呢!这个死女子。”
“我晓得,她在四队上,今天怕要在吴昌全屋头吃午饭哩,公事嘛,她陪着颜组长参观吴昌全的科研地,这一阵转到葫芦颈去了,颜组长说是要去找老金呢。”
许茂老汉哭丧着脸,开始习惯性地思忖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龙支书此来,是为着什么呢?
“吴昌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呢!”龙庆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昌全的喜爱。“高中毕业回来,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钻研科学种田的学问,会计工作也很出 色,清清白白的,没得半点‘虚假’。”他停了停,使劲地睁起红肿眼睛向老汉脸上扫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实,吃得苦。这几个方 面,昌全都占着了:实在是个有前途的青年!”
龙庆左一个昌全,右一个昌全,称赞不已。然而许茂对那个小伙子印象不佳,他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小子,太大公无私了,不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再说,他又并不关心人家有前途没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经够操心了!
“呃,许大爷对这个小伙子的看法如何啊?”龙庆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许茂摇了摇脑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龙庆为着什么目的来的了。老汉家里女儿多,这辈子跟那些提亲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极了。但凡那样的人,都要向他夸耀小伙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个精明的老汉,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家老九,”龙庆接下去说,“表现也很好的!金顺玉大娘早有那个心事……”
老汉(目古)起眼睛,大张着嘴:“啥?”
“金顺玉大娘也没有多的儿子,她有心找个好媳妇。”
许茂老汉坚决地摇着脑袋,撇过脸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当然啰,现在而今这种事情本来也用不着老年人管,更用不着旁人来过问。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主动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们早都相好起来了。”
“呵?”老汉惊愕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对方。
可是龙庆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继续着他的议论:“不过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大凡规矩人家,当父母的,还是该关心一下。明来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过,你家老九年纪还小呢,二十岁,还不够‘晚婚’年龄。”
许茂老汉脸色灰白,胡子打颤。从龙庆的话里,他断定老九和那个吴昌全已经私下交往起来了。要不,代理支书的话为啥说得吞吞吐吐呢?
在许茂老汉深谋远虑的生活计划里,他早为九姑娘的未来安排下合适的地位了。他不能让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个上门女婿。但这个上门女婿,可绝不是吴昌 全那样的闷着脑袋为人民服务、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盘算的青年!——他断定,像吴昌全这样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门女婿,将来什么时候,准能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 都拿出去“为人民服务”的!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汉却还蒙在鼓里。
龙庆的话已说完,他认为金顺玉大娘托他办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老汉没送。他的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立在那儿,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龙庆出去不久,三姑娘打发她的十岁的儿子到外公家里来了。
孩子穿着过于短小的棉祅,鼻子下面挂着两条稀鼻涕,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外公!”接着报告说,屋头死了瘟鸡,请老汉去那边吃饭。
“不去,不去!”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瞪着双眼,把外孙吓了一跳。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大门。不一会,三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亲自赶来了。她还在门口,就向老汉问道:
“爹!今天怎么请不动你啦?是我们几时得罪了你老人家么?还是你嫌我们穷呀?再穷嘛,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质问,弄得老汉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看样儿今天还是得去。
三姑娘奔到老汉面前,神色严重地凑着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请你就只是为了吃么?那光骨头瘟鸡有个屁的啃头,我是有话对你说呢!四妹子,她、她……走嘛,快点过去,郑百如在我们屋头坐着等你哩!”
“啊?”老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叫三姑娘连拉带推地弄出去了。
四
郑百如从连云场上急急忙忙奔回葫芦坝,没有落屋,先闯进郑百香的家。
郑百香本是郑百如的同母异父姐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胖胖的女人,外号人称“肉牌坊”。她有一张天生的碎嘴,除了用来吃喝,就是专门散布谣言、 拔弄是非。她的丈夫是连云场上一位老实本分的小学教员,很有才学,但没法把自己的老婆教育得正派一些。她在葫芦坝被人叫做“闲话公司经理”,?坝上一切正 派的妇女和庄稼汉都害怕和她打交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可以把一个人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甚至也能把一个人毁灭的。特别是在那乱纷纷的年月,人们见 着她都远远地避开。就连郑百如,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后,也少有走进她那“闲话公司”去,因为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但是,今天郑百如却不能不利用一下他这位老姐儿了。
郑百香屋头肮脏得很,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小学教师一周不回来,七天没人扫地,地上积着厚厚的垃圾。虽然她本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花绸紧身小袄裹着肥壮 的腰肢,身上还抹香水,但她那些娃娃们却一个个褴褛不堪,像一群小叫花子似的。郑百如进屋没有多耽搁,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对他的老姐儿提供了两条特大新 闻,要她立即通过她那特别的“无线电线路”传布出去,事不宜迟。说完之后,他马上离开她家,直接拜访二队有名的好心人罗祖华去了。
要是我们的同胞,全都去掉了那种讨厌的“好奇”恶习,那么,我们的生活将可以避免多少麻烦;可惜,事实却偏偏不是如此。你看,郑百香拿起一块鞋底,假 装纳着,在葫芦坝的原野上荡来荡去,不过一顿饭工夫,那些赶场过路的人们,那些在野外捡柴火的妇女,以及那些坐在家里烧锅做饭的老太婆们,这些人当中至少 有十来个被她带来的又新又奇的新闻刺激得目瞪口呆了。
“啊呀!”
“啧啧!”
“天哪!真的么?”
愚蠢的好奇心,使他们一时失掉了庄稼人稳重诚挚的美德。他们并不怀疑郑百香的消息。而且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些谣言就不胫而走。有的是出于对当事人 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的关心,有的是维护许茂老汉的面子,有的则纯粹出于那种“奇闻共赏”的心理,都急不可耐地去向亲友邻居们报告。……
“听说了么,上前天夜里许家院子出了怪事情。大姐夫钻进四姨子的房里呢!”
“看见了没有?今天在连云场上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一块儿逛街呢!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早两年的事了!前两年不是就有一些风声么?”
“这一回有好戏看!许茂老汉能让自己的姑娘在他家里偷人养汉么?”
“这个四姑娘,怕要把老汉气死呢!可怜,这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呢。”
“听说了么?郑百如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啊?”
当许茂老汉被三姑娘拖来,坐到桌子旁的时候,饭菜都已摆好了。郑百如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