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目录

第七章雨潇潇(3)


在许茂家里众多的姐妹们中,如果依照连云场百货商店兼管照相业务的那位摄影师的审美观点来判断,七姑娘许贞是最美的一个。早在四年前,他就从无数到连 云场赶场的姑娘们中把许贞挑出来,为她免费拍了一张照片,涂上彩色陈列在太平镇堂堂皇皇的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引得许多赶街过路的姑娘们羡慕不已。许贞自 然更是顾影自怜。一个心地纯洁具有革命事业心的姑娘,对于自己外在的美是不怎么看重的;而过于看重自己外表的漂亮,并为此骄傲,把青春和精力都花费在俗气 的恋爱生活里的女子,也说不上会有什么高尚的革命情操。可怜的许家七姑娘正是后一种人当中的一个。她太过于看重自己丰腴的外表,太爱追求虚荣了。还在读书 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一种同姐妹们朴素严肃的生活不协调的行动,过早地谈起恋爱来,那时还只有十八岁,她初恋的情人是她的同学,葫芦坝上一个数一数二的漂亮 青年。她的恋爱是热烈的,然而冷却也快。原因是,那个青年高中毕业以后回家做了个小队会计,成天汗一把泥一把,甘心当个农民。而当她参加了工作,吃上公粮 以后,她便认为,嫁个农民,生儿育女,烧锅煮饭,不是埋没了自己么?分手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她全然没有问一问人家的意见,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要打个 招呼,便抛弃了人家;至于人家会怎么样,她自然不去管了。在只顾自己这一点上,七姑娘倒很像她爹哩。三年前,当她拼命去缠她的四姐夫,要四姐夫“推荐”她 出去工作的时候,那个伤天害理的郑百如糟蹋了她。当然,那丑事,葫芦坝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那个阴影却并不因为世上无人知晓就能轻轻从她心里抹去。 从那以后,她急于寻觅对象,一个又一个,但都不中意。不是人家嫌她太轻浮,就是她看不起人家的外貌。年复一年地耽搁下来,转眼间二十四岁了!

哦,如果将来某一天,许茂没有死掉,还能思索人生的话,那么,他定能发现在那些乱纷纷的年月里,他和他的女儿们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他自留 地的南瓜,不是连云场上的一罐菜油,也不仅仅是金钱和粮食,而是女儿们被耽误了的青春!……如果许茂能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更为广阔的社会去思索,他将会 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这样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灵魂和理想!

……许贞伏在四姐的床上嘤嘤哭泣一阵以后,仍觉得心头空得发慌,好像那身比农家姑娘要华贵得多的衣服裹着的健壮的躯体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之中,缓缓地掠着额上散乱的头发。随后,便动手拈起针线来,试着按四姐的吩咐去缝皮袄领子。

然而,好几年来不事女红,连衣服补钉都不会缝的七姑娘,指头不听使唤,没有几下,针尖就扎进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来了。她气忿地丢开这讨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门外去。

她返身掩上大门,漫步走向田野。

细雨刚刚停歇,天空显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柳溪河上还挂着白色的水雾。葫芦坝静得出奇。人们都集合到村小的几间 破教室里开会去了。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子出现在红花草田里采摘那些小红花儿,玩“娶亲”的游戏。这些孩子们,穿着黑色、蓝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他们哥哥或父 亲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男孩,哪一个是女孩。

许贞踏着泥泞的田坎路,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寒风吹在她身上,冷飕飕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穿棉袄。——这是近来在一些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时髦的风尚, 他们为了显示自己苗条的身材和“风度”,冬天里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刚刚学到这种时髦,还没有完全适应,尤其是这空旷原野上的“刀儿风”,她那毛线衣以及花 呢外套哪里抵挡得住!

前面田边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树,树下是一眼古井,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竹竿提着小桶走上井台。许贞见她那吃力的样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队的五 保老人姜三婆。她说:“三婆婆,我来帮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说,便抢过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来。她觉得这个活儿很好玩,便又说:“三婆婆, 我给你提回去吧!”说罢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姜三婆家走。当她把水桶放在那虚掩着的篱笆门外,回转身来时,姜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兴地说 道:“我想了半天,是谁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来是许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富态,我这老太婆都差点儿认不出来啦!”许贞因为刚才的劳动, 脸上红喷喷的,显得容光焕发。她说:“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哟!这条命死不下去罢了。落几天雨,吃水都成困难啰!呃,七姑娘, 几时回来的啊?你爹可好呀?……从前你娘在世,也像你这样肯帮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你娘天天来看我,给我熬药汤,那时你才两三岁,你家老八还 在吃奶,老九还没出世。葫芦坝上正组织互助组,你爹当组长,对我们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伤寒夹湿……”整天整月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老太婆 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里的陈年老话一股脑儿向七姑娘倒出来。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好一会,许贞听得厌烦了,便说:“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笼去吧!”说 完便离开老太婆,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许贞绕过一块干涸的堰塘,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去。突然,背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许贞!……嗨呀,你也在家么?”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披翻领大衣,露一段深红色绒线围巾的青年向她奔跑过来,板平的脸上现出兴高釆烈的神色,只有在荒凉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与知己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神态。

许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么?”

“昨天回来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县上去。真没意思。”小伙子说,“我妈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来,原来是给我找了一个对象……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着补充道:“是个‘向阳花’,哈哈……”

许贞有点讨厌这个人。他舅舅是县商业局的什么主任,前几年开后门把他弄去当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员。

“怎么?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阳花’么?”

“不懂,没听说过。”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会唱一支歌吧?”说着,小伙子唱起来了:“……社员(呀)都是(那个)向、阳、花(呀)……”

唱得荒腔顶板的怪难听,许贞嘴一撇。小伙子忙说:“还不懂么?‘农二’!懂了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农二’。笑死人!”

许贞懂得了。这是城里某些青年对农民轻蔑、鄙视的称呼。她不由更加讨厌这个无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听见人家用轻慢的语言提到农村姑娘,就觉得难以容忍!虽然她自己并不热爱广袤的土地和农家的草屋。

七姑娘转身要走,小伙子却跨前一步,拦住她:

“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呀!”

“只坐一会儿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着她,轻声说:“我妈在家,舅妈也在……你愿意离开供销分社到县上去么?百货公司阔气多啦。只要给我舅妈说一声……”

要在平时,许贞会动心的。百货公司的店堂、柜台、橱窗,哪一样像连云场供销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却不感兴趣。她觉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浅薄,更空虚。

她伸手推开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这一刻,七姑娘脸上才突然闪耀出许家姑娘们所共有的那种固执和高洁的神采来。

“唉!……”板平脸、围红围巾青年怅然地站立在原地,望着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七姑娘心上突然涌起一阵愤懑的情绪!——她背后没有眼睛,可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在用怎样令人讨厌的目光盯着她,使她无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气人哟!……”她自成年以来,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女子,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讨厌,像饿狗一样,可恶死了!”

在许贞这个大姑娘的爱情词典里,早已抹掉了“纯真”二字。别人欺骗过她,她也欺骗过别人。但是,尽管如此、严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唤醒她去追求一 种真正的生活、纯洁的爱情。她对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耻和厌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浅薄无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空虚啊!

她依然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绕过多少根田埂,跳过多少条小水沟,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样在泥泞的路上走,任凭寒风刮着她的脸,透进她的心。她冷得牙齿打颤,却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掀起她花呢短外套的前襟。

她时而走得很慢,从眼前随便什么东西——一丘田,一方土,一个大石包,一棵道旁的柳树——身上,去追寻少女时代的记忆,让自己的思绪久久地沉湎在那些 纯洁生活的回忆中;时而她又飞快地走着,泥浆溅起老高,溅满了她的裤脚,好像是要抓住那突然断了线的思绪,又像是为了甩掉记忆的长河中的某一个令人不偷快 的细节。

她的童年时代,是在不声不响中度过的。姐妹们过多的家庭中,做母亲的人不可能把她们全都搂在怀里。那时候,她像小鸡似的,成天跟着姐姐们转,下田,挖 地,收割或在家里做饭洗衣。她最爱跟的是三姐,爱看三姐大声说话大声笑。可有时候三姐要打她,挨了打以后,她去找四姐,四姐总是温和地给她擦干眼泪。在不 知不觉中,她逐渐地长大起来,告别了童年,又跨进了少女的美妙年月。她亲眼看着姐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之后,就有一个个陌生的小伙子相继而来,都是精神饱 满,声音浑厚,眼睛燃烧着热情,做出害羞的样子,而对老人们却表现得很有礼貌。接着,把姐姐们一个个地带出了许家的大门。姐姐们走的时候,都要哭,好像很 舍不得这个院子似的。但后来证明,她们哪里是舍不得,她们有了丈夫、孩子以后,都挺高兴呢。这一切,七姑娘都是亲眼见到的。送走了姐姐们,她有时不能不想 到自己。没有母亲来引导她、教育她。于是,她过早地开始了恋爱。她的初恋虽然还多少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皮色彩,但那开始的时候却是纯洁而忠诚的。劳动中互 相关怀,青年会上暗送秋波,梨树林里谈情说爱,柳溪河边私订终身。两年过去了,郑百如问她:“你打算一辈子蹲在农村么?出去工作,挣工资、住楼房、穿料 子,不晒太阳不淋雨的生活,你想不想啊?”她动摇了。……后来的经过,正如前面叙述过了的那样,可以借用“被诱惑”或“堕落”这些词儿去概括。

然而,这个心不在焉的轻佻女子,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传情的眼睛和默默的相许,却害苦了一个忠厚的痴情的青年!她说过的话,私许终身的诺言,她自己淡忘了,而他却一字一句刻在心上,永世难忘。这个痴情的男儿名叫吴昌全。

吴昌全走进大会会场不久,看看天上亮开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挤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进他们的科研地里干活来了。

这几天,他为豌豆“霜前花”问题的一个新发现苦恼着,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观察到一个怪现象:霜前花在气温还没有达到豌豆 授粉温度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授粉,证明“霜前花”也有结果的可能。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惊喜万分,正待继续观察,天却落起雨来了。久晴有久雨,开了头就没完 没了地落,落得叫人牵肠挂肚。雨天的花,开不了无法进行观察。每天,工作组的齐明江同志开完会回去吃饭,都看见吴昌全不是在翻书,就是坐在门坎上忧郁地望 着雨雾茫茫的天空出神。小齐同志心想:这个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吴昌全盼着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后,才好继续他对霜前花授粉问题的研究。说吴昌全“痴情”,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人,只要迷上什么,就总是丢不 下,放不开,长久地眷眷于心怀。他对乡土的眷恋,对以提高产量为目的的科学研究倾注满腔的热情,既不是为了完成谁交给他的任务,也不是出于好奇的心理,更 不是为了去领赏,完全是一种强烈的热爱人民的情感,使他对农村家乡的贫困感到切肤之痛。葫芦坝的农业产量不高;庄稼人缺吃少穿;上学的孩子们趴在凹凸不平 的石板书桌上写字;妇女们打着赤脚;青年妙龄的女子不听亲人的劝告,被骗卖到那遥远的地方……所有这些触目伤心的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芦坝上,而这些 勤劳苦作创造物质财富以支撑祖国社会主义大厦的妇女,是不应该遭受这种命运的!……吴昌全对于他的乡土人民,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沉重感受到这一切,他简单 而又固执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由于技术落后,产量太低,人不够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诚挚地相信:靠集体的力量,用新的科学办法生产,就一定可以解决这些 问题。

这就是葫芦坝新一代农民吴昌全的“痴情”的一例。工作组的同志齐明江,难以理解这个农村知识分子朴实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当然并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 和根据。自从他第一次偷看了吴昌全的日记以后,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继续侦探吴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倫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记载:

我已经把不少的精力和时光都花费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看来,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级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这是一个心性高傲的姑娘终于走向堕 落的最明显的事实。这两年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成天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混在一起?常常往城里跑,并没有结婚,却在别人那里吃住,节假日天天在别 人家中。干些什么呢?不外是给人家做家务、做奴隶、做妻子!……在这样的可悲的事实面前,我不应该恋恋不舍。她是宁肯要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愿去艰苦 奋斗,争得其正的爱情和幸福。她厌恶劳动,永远也跳不出庸俗的市侩习气的束缚。……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样,那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规律”,现 今世上很少有人违抗得了,她跳不出那个世俗的罗网。我只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宁愿让那些初恋的美好的回忆长留在心里,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可悲的形象去破坏 了那高洁纯真的回忆!……

吴昌全的近乎傻气的爱恋,被齐明江视为荒诞。他认为吴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线不端正,已经堕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了。因此,他决定在运动的“第二阶段”狠狠触及一下他的灵魂!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