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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咋个搞的哟,他们把你安排在那家人屋头?”公社炊事员老文,听说刚到三天的工作组长颜少春立刻要下乡了,便跑来看她,倚在门口,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颜少春把几本书放进挎包里,抬头问:“怎么,不好吗?”她原是县委宣传部长,已经靠边站了好几年,这次她主动要求参加工作组,心情一直是很激动的。
“许琴那姑娘不错。可是——”老文皱起眉毛,露出一种很不放心的神情,“她家那个老爹抠得要命哩!一年四季炒泡菜连油星星都舍不得多放一点点!……”
“哈哈……”颜少春被老炊事员那认认真真的样子惹笑了,“好呀!是个俭省人呢!……你认得那位老人么?”
“认不得?——除非他化成灰!你颜组长要是在我们这街上住十天,保险你碰到他五回!他如今当‘老太爷’啰,不赶场做啥子?嘿嘿,穿个长衫子,捏他妈个长烟杆,‘老太爷’的架子绷得蛮像……可是,他要是挑了菜来,你千万莫去买。——为啥喃?水气又重,秤还卡得狠!”
“哈哈哈……”
公社炊事员见工作组长把身子靠在被盖卷儿上笑,显出想要听下去的样子,又接着说:
“他呀,就因私心太重了点,这辈子一个娃都没有拣着,净生些女娃子!”
“哦?——”
“当然,我这话有点封建。”老炊事员抱歉地承认,“说句公道话,他许茂这辈子也过得不轻松呢!前半世为女儿多了发愁,很受了些穷,后半世可就靠着女儿发财啰!……你不明白?很简单——他那些女子,一个个又聪明又能干,哪一个不是给他挣工分到二十几岁才打发出去的?……这老家伙,就是心太重了!单给你说一点点儿吧:他有个规矩是姑娘出了嫁不退自留地。按政策,在娘家有一份自留地没有退,到婆家去就划不到,哎,人家男方也好说话,皆因老丈人没有儿子……这笔账可不得了呀!你算,一年到头净种小菜卖,这老头儿发财不发财?”
“这种‘规矩’倒还没有听说过呢。他有几个女儿呀?”
“几个?——九打九个!”
“真不少哩,出嫁了几个”
老炊事员便一五一十地给颜少春介绍了:九妹子许琴还没放人户;老八去年参了军;老七许贞在上场口的供销社工作,爱收拾打扮,听说快要结婚了;老二、老五、老六嫁到川西坝子,那是好地方;三辣子嫁了个老好人,就在葫芦坝上;大姑娘命苦,解放前许茂穷得养不起女儿们,大姑娘刚满十岁,三斗小麦卖给金家做童养媳,金家也穷,好在不久就解放了,直到一九六三年大姑娘满二十五岁,金东水参军复员回来才圆房。两口子正过得和和睦睦,“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了几年支部书记的金东水犯了错误,下了台,接着又是一场火灾,可怜的大姑娘又气又急,一病不起,给金东水丢下了两个娃。……老炊事员介绍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还有老四呢,嫁给了谁呀?”
“郑百如。”炊事员吐出了三个字。
“是葫芦坝大队那个副支书么?”
“对。”炊事员鼻孔里又哼了一声,“他可是如今葫芦坝上的红人:说能力有能力,讲气力有气力,聪明、伶俐、手巧,全占齐了!只是——”
说到这里,工作组组员齐明江提着行李卷,从另一道门里钻了出来,走到颜组长门口,打断了老炊事员的噜苏:
“颜部长,走吧。”
在家的公社几个干部把两位县上来的同志送出大门,老炊事员跟在后面,悄悄拉着小齐的袖子,叮嘱道:“这年头,庄稼人的口粮紧,饭食马虎得很,你们要是吃不惯,只管回公社来打个牙祭。”
小齐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紧走几步赶上颜少春。一条短短的吹火筒街上,卫生所、理发店,以及饭馆子里的人,都用好奇而兴奋的眼光盯着这两位工作同志背上的被盖卷儿。因为这几年从上边来的干部全都住旅馆,虽然连云场的小旅馆并不怎么清洁。
从供销社门口经过,颜少春看见门边站着一个穿花昵短外套,高耸的胸前露出桃红色毛衣,下着蓝色涤卡小管管裤子的姑娘,不由得略为惊奇地稍停了脚步,她想:“这是许琴的那个七姐吧?”她记起了老炊事员的叙述,便仔细地对那姑娘望了望,淡淡地露出微笑来,问道:
“你叫许贞,是吧?”
那姑娘正是许茂的七姑娘。她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热情地招呼道:“颜组长,你下乡么?”两只乌黑的大眼不停地在颜少春身边的齐明江身上扫来扫去,并大大方方地接着招呼:“齐同志也下乡么?”
齐明江不由一怔。他不认识这个女青年,她那身打扮和风韵,与连云场这个小乡镇的风俗很不协调。当他望见她那圆润的下巴底下昂然挺起的胸部时,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你怎么就知道我姓颜、这位同志姓齐呀?”颜组长问。
许贞拍着手大大方方地笑道:“这连云场只有巴掌大点儿,你们来了两三天,街上哪个还不认得你们呀!哈哈哈……”这笑声像银铃似的。这年头,只有那种无牵无挂,成天尽想着开心事儿的人,才会这样的笑。颜少春望着许贞,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毛,她想起了许琴的质朴,就觉得这位七姑烺的鲜丽的外表未免过分。不过她只这么想想,并不表示出来。
“你们住到乡下去,不太方便吧!”许贞一见如故地说,语气里含着讨好的意思。
颜少春微笑着,故意问道:“是么?”
“当然嘛。整整一冬,乡坝头的人尽吃红苕。你们吃得惯么?”许贞直爽地回答,顺便向齐明江瞟了一眼。
颜少春说:“你不是也在乡坝头长大的么?参加工作还不久呢,就……”
小齐催促颜组长:“走吧,时候不早啦!”说着自己举步先走了。
颜少春还对许家七姑娘说:“我这就要住到葫芦坝你们家里,有空你回来耍吧。”
“住我们家里?……好!我一定回去看望你们。”颜少春和齐明江二人出了连云场,走上那条新铺不久的拖拉机路以后,眼前的世界就大大的开阔起来了——原来这连云场的位置高,是坐落在山顶上的。出了场口以后的道路,顺着山脊梁蜿蜒南去,一直绵延到天边。
如今,在这冬日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远处青黄相间的山峦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四野里静得出奇。近处的红色页岩因为没有绿色树林的覆盖,正在迅速地风化,夏季的滂沱大雨,给这裸露的山包留下了一道道难看的龙爪沟。没有蓄水的埝塘,没有流水的渠道,光山秃岭,悬崖峭壁,给人一种险恶和荒疏的感觉。
路上偶尔有几个背筐挑担的社员走过,脸上挂着淡漠的神色,并不怎样注意这两位背着被盖卷的工作人员。颜少春的心渐渐惆怅起来了。
这位从前是县委宣传部长的女同志,夏天里才从干校调回县里,还没怎么料理一下自己的家务,就怀着那种许多干部曾有过的“重返前线”的喜悦心情,下乡工作了。而她丈夫却还依然在远方的一座矿山里进行着遥遥无期的“下放锻炼”,已经有好几年不曾见过面了。好在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校做教员。
在这次作为工作组长来到太平区连云公社之前,大约半年的光阴,她曾走遍本县一些过去落过脚的生产队,访问过那些合作化、公社化年代的熟人,得到的印象是难言的,她常常和过去的房东大娘睡在被窝里哭。真是满目疮痍!……但,她也得到机会走出县境去参观取经,看到过一些粮棉丰产、五业兴旺的“典型”,她看见那里农民吃得饱饱的,红光满面。而她是深知肚子饿着是什么样滋味的,解放前,她做童养媳的时候,成天伴随着她的一个感觉就是饥饿。“现在头一步是要设法使农民吃饱肚子!”在一次县委干部会上讨论贯彻中央关于农业整顿问题指示时,她曾冒着被指责为“诬蔑大好形势”的风险,这样提出过建议。
然而,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解救人民于水火。有一点点,也只是过去工作中,党教给她的一些方法。因此,她并不怎么胆怯。
“颜部长,该倒拐了。”小齐在后面提醒她。她停住脚步,向左手的方向看去,有一条盘旋而下的路通向一座小桥。
“那儿就是葫芦坝么?”颜少春细眯着眼望着下面一块不大的地面,“小齐,你为什么老是没记性?叫你们不要喊我颜部长嘛。……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啊?”
“说是叫柳溪河。不过,我们这个工作组多半是些年轻人,叫你的名宇,合适么?”
“怎么不合适?要不然就叫一声颜大姐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名字。……这柳溪河弯得真是好看,水还不少嘛。你看,墨绿墨绿的,好像很深呢!”
“是的。这儿应该是下游,因为那边不远就是沱江了。柳溪河属于沱江的支流。……对面那个山叫耳豉山,是龙泉山的余脉。……颜大姐,你看,这葫芦坝不就像系在耳鼓山边上的一个葫芦瓜么!……”
他们往山下走,一边谈着。
的确,这块方圆约莫十里的坝子,看着活像一个葫芦瓜,瓜柄很细,系在那高高的耳鼓山前。柳溪河由北向南,绕了一个大弯子,环绕着葫芦坝。远远望去,假如不是那个“瓜柄”系着,这块坝子就真像是飘浮在绿色湖面上的一个孤岛了。
小桥是葫芦坝通连云场的要道。桥面上光溜溜的石板记载着它古老的年岁,已不知是哪一代祖先造就的了。和许多这样的小桥一样,桥头两端各植着一棵黄桷树,隔河遥对。夏季里,过往的行人来到这里,喜欢在这浓荫覆盖的桥头坐一坐;然而冬天,这里却留不住人:天冷,风又特别的大,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荒凉得很。
颜少春和小齐下了坡,走过一段沙滩来到桥头的时候,只见空寂无人,小齐便埋怨道:
“这个龙庆怎么搞起的嘛!还说是在这桥上等我们,现在鬼都不见一个。”接着又问颜少春,“颜大姐,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下吧。”
颜少春穿得很厚实,加上背着行李,早就走得发热了,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便说:“好嘛,坐几分钟。不过,何必要人家来接呢,我们自己去不是一样。”
把被盖卷儿放在一块光生生的石头墩上,他们就在裸露的树根上坐下来。这样的树根很多,也是被人们早就坐光滑了的,简直就是天然的板凳呢。
坐下以后,颜少春揩着汗说道:“听龙庆介绍,你住的那家人只有母子两个,母亲叫什么玉……是个党员。”
小齐说:“叫金顺玉——很像一个朝鲜人的名字。她有个儿子叫吴昌全,大概跟我的年岁差不多。这样的人家,住着比较合适。可是听说你住的那家人——那个许茂老头儿不怎么样,自私、热衷自留地。住在那种落后社员家里,工作不大好搞吧?资本主义,小生产势力……”
颜少春笑道:“还是不要先划框框的好,住下去以后再说。”
从近来的接触中,颜少春已经了解到小齐是个比较纯洁又非常幼稚的青年。工作热情很高,但缺少实际工作经验,从报纸杂志和人们通常的宣传里一知半解地接受了一些标签式的概念。他认为现在的农村正泛滥着资本主义,农民都是小生产的自发势力,时刻都在企图“摆脱共产党的领导”,走资本主义道路。因而工作组下乡的任务就是“深入小生产的汪洋大海,去剿灭资本主义”,表现出十二分的严肃认真,甚至到了那种疑神疑鬼的地步。来到连云公社以后才不过三天,接触的人不多,但他却认真地对人家一个个地进行“阶级分析”,而且很快发现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的一种“阶级的烙印”。比如说像许贞,他第一次见面,只看上一眼,便断定了她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女子。真是既简单又明白!
颜少春从一旁望着小齐那副认真严肃的面容,总觉得有点好笑,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却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她想趁眼下就要跨进葫芦坝的土地的时刻,再对他说一说应该怎样做调查研究,怎样相信群众,防止筒单化等道理。但是,她正在思索着从哪儿说起的时候,从他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有节奏的扁担的吱吱声。
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从他们刚才走过的路上,下来了一个挑箩篼的庄稼人。
这个汉子年纪已经不轻,不下四十岁吧。有轮有廓的四方形黑脸膛,黑白分明的一对大眼睛。头裹蓝布长帕,身穿灰色对襟短袄,结实的肩头上露出棉花来,肩上的扁担一闪一闪的。怪有意思的是:前面箩篼里装着一个油桶,后面却坐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子。
汉子下完坡,穿过那段沙滩来到桥头了,但他没有停,只是两手托着扁担,轻轻地那么一抛,把担子从左肩换到了右肩上。一瞥之间,细心的颜少春从那汉子的眉宇之间看到了一种深沉、干练而又略带忧戚和淡漠的复杂的神态——只有那种诚实的饱经忧患的庄稼人,才有那样的神态。
“这是谁?从箩篼里的柴油桶以及机器零件看,可能是个农机手。但为什么另一个箩篼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呢?……”工作组长猜测着,那汉子已经从她身边走过,跨上桥面,而且很快过完了小桥,走到河对岸去了。“也许这孩子死了母亲。”颜组长想,但她马上又推翻了这个猜测。“不,没有娘的孩子不会穿戴得那样整洁。看那碎花纺绸面子的小袄儿多好看、多贴身啦!”
也是只有女同志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齐明江就没有去观察这个。他已经站起身来,打算征求颜大姐的意见:是不是不必等待龙庆了呢?
但是,这时候,河对岸忽然传来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叫喊:“花!花!我要花……”
“咳!你闹个啥哟!哪有什么花?春天还没来,哪有什么花……”汉子苦笑着说,轻轻地放下了担子。
“那儿,那儿……”孩子固执地指点着,就要跨出箩篼来。
“莫动!我给你找找,在哪儿?”汉子依着女孩的指点走下河沿去。
颜少春紧走几步,站在桥头向小河对面看,只见在那近水的润湿的泥土中,确有一种蔓生的小叶草,星星点点地开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午后的斜阳,正照射着那些不被人们注意的蓝色的小小的花朵。
那中年汉子摘下了几朵小花,送到孩子手上,便又挑起担儿朝前走了。小女孩可高兴了,她坐在摇摇闪闪的箩篼里,欢欢喜喜地把一朵小花插在头上。
这情景,惹得颜少春笑了,心里拂过一丝暖意。
齐明江惊喜地叫起来:“颜大姐,龙庆他们来了!”
果然,对岸一片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急忙忙走出两个人来。颜少春已经在公社见过面了的:前面用手板遮着阳光向这边瞧的,是代理支书龙庆,后边那个精干结实的五短人是副支书兼大队会计郑百如。这两位葫芦坝大队的当事人果然到桥头上迎接工作组长来了。
“我们走吧!”颜少春背上行李说。
小齐的被盖卷儿早已端端正正地背在背上了。
二
许茂的三合头草房院子坐落在葫芦坝西头,隔着几方白晃晃的冬水田,同靠近河边的一片桑园遥遥相望。院墙内,他女儿们出嫁前种的许多花草,仿佛还残留着她们鲜花般的少女时代的印记,如今,即使是这样严寒的冬天,冷冽冽的空气里也依然飘逸着淡淡的幽香——几树腊梅今年比哪一年都开得鲜妍。
然而,许茂老汉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能给他的财政上带来什么好处。多年来他一直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留着这块空地种蔬菜。在这粮食不足、需要“瓜菜代”的年月里,多么美丽的花朵,也顶不得一斤白菜。老汉不需要花,他需要的是粮食,是货币。虽然他已经积攒了一点,但他却依然老是觉得心头空荡荡的,好像一只老母鸡,除了偶尔下蛋的时候蹲在窝里一会儿,整天的工作就是在草丛里专心致志地觅食。对于雄鸡的多情的呼唤;对于草丛间开放的野花,对于一切都不在意;如果发现了一只蚱蚂,那它必将奋起追击。
除了伴随着老汉的那种永远的精神的空虚以外,这两天,他比什么时候都更加感到烦恼。摆在他眼前的现实的问题很多,至少有两件是最费神思的:一件是关于四姑娘,一件是关于工作组。
关于四姑娘的去留问题,本来就够叫老汉苦恼的了,前晚上闹贼以后,这个问题一下跳到格外突出的位置上,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虽然两天来,许茂老汉封锁消息的决策是又英明又成功,葫芦坝“舆论界”还不知道许家院子曾经有过闹贼这件事,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个严重事件不存在!
想想嘛!那个从大门口逃出去的贼娃子有多奇怪,既不偷许家的粮食衣物,也没偷院子里的鸡牲鹅鸭,(当九姑娘的喊声把老汉惊醒以后,他首先一步就注意检查了这一切,发现连鸡毛也没有丢一片!)那么,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又是为着什么来呢?……老汉不敢往下想。他简直恨透了这个犟性的四姑娘。
“这个冤孽!祸水……不叫她立即滚出这个院子去,非给老子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情来不可!……”
那一夜,偌大一个许家大院子里,三个人谁也没有睡着。老汉坐在床上,拥着厚实的老棉絮动脑筋,但他发觉自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那么好使唤了。他决定先把发生这个极不光彩的、可能引起各种各样闲话的事件的消息封锁起来,再想办法将她“逼”出葫芦坝去。……第二天一早,他把两个女儿叫到身边,故意问道:
“你们真的看到是一个贼娃子么?……你们不是眼睛花么?”
九姑娘被问得迷惘起来,四姐却脸色苍白,低着头,身子靠着一株细小的玉兰花树,什么话也不说。
“惊风火扯的!我这院墙鬼都飞不进来,除非它长了翅膀。……贼娃子会飞么?胡闹!”他继续这样凶狠地瞪着眼睛,训斥两个女儿,一再追问她们,一再要她们承认是自己眼睛花了,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贼”。
老九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说:“我听见四姐喊,跑过去时,不晓得是不是有个人影窜了一下,说不定是条狗吧!……当时狗也在叫……”她是想支吾了事,怕老汉寻根究底的结果,会把昨晚深夜归家的马脚露了出来,惹得老汉的一顿训斥。四姑娘呢,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许茂绝不是一个挺老实的庄稼人,在保护他自己的利益和声誉方面,他不糊涂,挺精明。在他的亲生女儿面前装样子说假话,当然是不应该的。然而,他不这样做,行么?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谣言和闲话有时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他没依没靠,有谁来保护他的利益?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老汉正在发狠地盘算着怎样处理四姑娘的去留问题,而且简直连一点办法都还没有想到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恼人的事情:工作组要住到他家里来了。
这是昨天晚上,老九许琴从大队部回家时告诉老人的。她兴奋地对他说:工作组就要来了,工作组有个女同志将要借住她家一间房,并且就在这儿搭伙食。老汉一听,从心底里往外不高兴。牛角胡子抖动得很厉害,瞪着眼责备许琴道:
“是哪个给摊派下来的?是你这个死女子吧?咳!我修房子是为了开旅店的么?”
对于父亲说话的方式,老九早就习惯了,她一点也不畏惧,嘻嘻笑了两声:“修了房子总得有人来住嘛!要不,你修这么宽绰的房子,为了个啥呢?”
说话人无意,听话人有心。刚强而又固执的许茂平时是最忌讳别人说他家里“没得人”的,就像癞子不喜欢听人家说“亮”一样。这会儿要是平常间,他早就给骂开了,怎奈是自己的幺女儿,而且又是面临着一件如此突然的“灾难”!……他没有开腔,只是很响亮地喷着鼻子。隔了一阵,他终于摸黑出门去了。
他去找代理支书龙庆。他要断然地向这位领导人拒绝大队的安排。“……难道葫芦坝二百多户人家都没得空房子?为啥偏要安到我家来?我许茂几时得罪你了?……”他这样忿懑地嘟囔着,向龙庆家走,“什么鸡巴工作组!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