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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1)


 —— 三 ——

一夜风雪,把熊赐履家的竹篱门都堵住了。

清晨雪霁,熊赐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扫雪,从房门扫出小径,又推开栅门。清晨的阳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粉红色,而未照阳光的阴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色,互相映衬,使洁白的雪地显得既纯净又多姿多彩。熊赐履不禁抬头望了望东升的太阳,却见一个身着风衣风帽的人踏雪而来。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两人相见,彼此拱手。徐元文洒脱地一挥袖,指着才扫出的小径说:"这可谓雪径不曾缘客扫了。"熊赐履说:"我还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门今始为君开!"熊赐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为陆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识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并无好感。熊赐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调,徐元文也不喜欢熊赐履的道学面孔。这也难怪,两人的出身、境遇太不一样了。

熊赠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书香门第。家中虽不贫寒,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打进湖广,熊赐履閤门数十口被杀,唯有熊赐履因随母亲躲回娘家而侥倖活命,从此母子相依,过着清贫的生活。母亲对儿子督课极严,熊赐履学问渊博精深,实在是亏了母亲的教导。三年前来京,也是母亲催促再三,要他游学四方、会见师友、增长见识的。他的学问品格,使不少人倾慕;但他的性情过于严毅,道学讲得过于认真,又使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就了三两处学馆,拿了丰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广奉养老母,余下的在南城龙泉寺、太清观之间的桃花坑买了两间小屋,平日独来独往,课余或读书习字吟诗,或艺花莳菊弄草,怡然自得,一无所求。

于是人们给他一个绝妙的头衔:布衣高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于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苏昆山徐氏大族。人们无法考证昆山徐家与明初的中山王徐达、明中期的宰相徐阶有什么瓜葛,但徐家确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运昌盛,出了不少学问之士,就连与徐家联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父,就是闻名南北的学问大家顾炎武。

徐元文字公肃,兄弟三人都以才学著称,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们传说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身分考举人。同辈见他年少,说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高?"他答道:"阁老。"众人便出对耍笑他说:"未老思阁老,"他应声而对道:"无才做秀才。"逗得众人哄堂一笑,原想讥笑他,反而被他讥笑了。又传说他幼年随父赴宴,一位国公和一位尚书同时赐他杯酒,他只好用两手各接一杯。尚书立刻出对道;"手执两杯文武酒,饮文乎?饮武乎?"他立刻对上说:"胸藏万卷圣贤书,希圣也,希贤也!"……这些传说自然更为他增添了光彩。

他诗才超妙,性格风流潇洒,文人骚客无不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间扬言:愿化为绝代丽姝,为公肃执箕帚。又有无锡秀士冯云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这些赞美议论,自然牵惹了元文夫人的诗肠,以至于诗中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说是到了极点,一时传为美谈。然而这一切被狂放文人传诵的风流佳话,在严毅正直的熊赐履看来,不是太轻薄了吗?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肯相识,一辈子都认为彼此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与一帮朋友借龙泉寺诗会,兴遄逸飞,非常畅快。不料会散之后遇上大雨,正在归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着路边一扇栅门,大声请求避雨。出来开门的竟是熊赐履,两人不免一怔,毕竟曾经相识,便都拱手为礼。雨中不好叙话,熊赐履就请徐元文进屋。

才进蓬门,徐元文顿觉眼前一亮。春初寒意尚浓,城内、郊外还是一番萧疏荒漠景象,而熊赐履的院子里已是满目碧色了。待到迈步进屋,只觉绿意盈怀,徐元文更加惊异:虽然四壁萧然,但修洁无尘,茗碗火炉、方桌圆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墙根桌边、窗台阶前,瓦盆土盎排得满满的,种的全是绿草。那些草芊绵娟秀,鲜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从来不曾见过,连声赞美。熊赐履爱草成癖,得到这样的真心赞赏,也很高兴,引徐元文进里屋去看他最喜爱的翠云草。徐元文又惊异地看到,窗下书桌座椅都已敝旧,椅背上还缚了一张撑开的雨伞,桌上纸砚摊开,墨迹淋漓,显然主人刚才就坐在伞下写文章。熊赐履见徐元文望着伞,不在意地指指屋顶说:"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云草,旁边两只小陶钵,一钵中盛白豆,一钵中盛黑豆,徐元文好奇地拿起来看看说:"赐履兄以此代弈?"熊赐履摇摇头,和蔼地说:"不,这是古时性理贤人澄治思虑的良方。读书作文之余,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个善念,就把一粒白豆投进钵中;每出一个恶念,就投一粒黑豆。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尔后白豆多黑豆少,尔后不再有黑豆,到最后连白豆也没有了,才能达到至境。小弟如今离至境还远,既有白豆又有黑豆。"他很坦率地拿另一个钵子给徐元文看,果然白豆、黑豆大致一样多。

徐元文一时心下很觉敬重,说:"不料赐履兄如此苦志苦学!……兄雨中著书,必有佳句了?"熊赐履说:"不过读了宋史,见了几首咏诵岳王的诗词,偶有所感,得了一联而已,请赐教。"他把桌上那张纸递给徐元文,只见上面写了两句诗,墨迹还未全干:宰相若逢韩侂胄,将军已作郭汾阳。

徐元文拍案叫绝:"好句,真说得绝!咏岳王之诗何止千万,这两句立论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续成一首整诗?……"徐元文告辞时,天已晴开了,夕阳斜照着新雨之后的庭院,翠云草贴地而伏,饮着雨珠,一碧无隙,看上去就如绿毯茵茵,春意盎然。徐元文不觉叹道:"敬修这一园芳草,叫人顿觉生意满眼,多少诗情画意,真个流连难舍啊!……"数日后,熊赐履应邀回访,受到热情款待。徐宅宽阔华丽,自然非熊赐履居处可比。但书房的清雅幽静,壁上书画的端庄大方,也使熊赐履感到满意。二人在书房酒谈茶话,很是畅快。引起熊赐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铭文。

桌上一方端砚,紫檀砚盒盖上雕了阴文,题为"自用砚铭",字体是飞动的草书,认得出是徐元文的笔迹:"石友石友,与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头守。"熊赐履拨过他俩品茶的阳羡砂壶,上面又有用隶书工工整整写下的铭文:"上如斗,下如卣,鳌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谷之酒。"后面用小楷写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志于燕京。

徐元文见他对铭文这么注意,便笑着从书房一角的卧榻上,拿来一只空心粉底、松鹤白云花色的瓷枕,说:"这铭文是所谓游戏之作,敬修不要见笑。"熊赐履接过来一看,枕上铭文写道:"甜乡醉乡温柔乡,三者之梦敦短长?仙人与我炊黄粱。"熊赐履暗暗称奇。这些铭文确实才气横溢,亦庄亦谐,幽默洒脱,可见作者的才华功力。尤其使他欣赏的,是铭文内含的哲理。那枕铭说得多么透彻!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称好,但他一向没有喜怒形于色的习惯,只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句:"想不到风流才子并不浅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赐履一向严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蔼然了。他们从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东西,因而产生了友情。

不过,两人一贫一富,贫者十分耿介,一文钱也不肯妄取,多次谢绝富朋友的周济和邀请作客的柬帖。富朋友并不见怪,每过三五月,便亲来熊赐履陋室探望,二人诗酒相酬,长谈不倦,欢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间来往,熊赐履仍往学馆教授蒙童,两人关系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阳日,二人已经聚过,徐元文为什么又来探望?徐元文进屋,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敬修,你儒学深湛,满腹经纶,难道就以学馆了此终身?"熊赐履感到意外:"公肃此话何意?"徐元文道:"大乱之后,人心思定。不日云贵收复,天下一统,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圣道不可。早年吕老先生誉兄将为道学大家、一代宗师,兄就不想有所作为吗?"熊赐履说:"这样看来,公肃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够答应吗?"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纵横一世,且不说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老话,如今也用得着。你我满怀才学,为什么不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呢?能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博得个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于我舅父,一向耻食周粟,要为大明守节,但近年来也不反对我们兄弟出仕了,足见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转。

敬修莫非真要做齐、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灭张献忠,对我家倒有雪恨报仇的恩义,我也不想上首阳山。不过取士出仕,唯有科举……""正是!我原也担心科场承明末之滥觞,弊端百出。今年顺天科场一案,李振邺、张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场弊端已发,朝廷必将严惩。皇上英明有为,天下科举铨选必将一扫积秽,杜绝弊端。这不正是我辈出头之日吗?"熊赐履已经动心,但不动声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来我处聚会商讨,你也同去谈叙谈叙吧。"熊赐履想了想,说:"容我三思。今日实不得空。""哦,学馆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会寺烧香还愿。""风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荣悴显晦之变化均不应改变其处世准则,天气之阴晴冷暖何足挂齿……"徐元文见他的道学劲儿又上来了,连忙笑道:"罢,罢!

不劳你的大驾,改日再聚吧。"

熊赐履走出海会寺时,天色晴好,丽日当空,田里的积雪滋润润的,仿佛就要溶化似的,空气很是清冽新鲜。郊外果然不同于城里,真令人心胸开阔、精神爽朗!刚才他在佛前求签,得了个吉字,心里很高兴。自从母亲来信告诉他聘定叶家小姐后,他表面上无所表示,实际上非常兴奋,以至于借故来海会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学问的人,面对不可知的、又无法左右的命运,有时也难免求助于神灵。不过他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特意选择了远在城外的海会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话。

他迈着方步,悠闲地南行。远远望见路边一座方亭,两面招子上斗大的"酒""茶"二字老远就能看清。他觉得口渴,不觉加快了步子。

方亭虽然敝旧,却很宽绰,位置也好,面临官道,紧靠凉水河桥边,轩窗四面,亭内很是明亮。主人家卖茶卖酒卖食物,来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脚。因为风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赐履一进门,店主就连忙起身招呼。熊赐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这副对联语虽俚俗,但在诙谐中含着一丝酸楚。熊赐履点点头,随店主人引导,在亭柱一侧入座。伙计送上热茶,他又要了几样点心,饶有滋味地吃着,腹内实在也饥了。

亭外一阵嘹亮的马嘶,蹄声得得,五六名骑兵在亭前下马,大踏步地走进方亭。客人们一看他们那满洲人的装束和气度,一个个低头吃茶喝酒,连说话声都消失了。

为首的那位,仿佛是个军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对联,很感兴趣地轻轻念出声来。虽然他有满人说汉话的特别味道,但念得还是满流利的。好几个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赐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全不注意。

"主人家,这副联子是近日题的吗?"小军官笑着问。

"不,不,小人盘进这个酒食铺的时候就有了。"小军官笑着点头:"难为他对得这样巧。"他环视整个茶亭,客人都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只有熊赐履旁若无人地喝茶。

这满人军官偏偏看中了他,推开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径直走到熊赐履对面来了。

"先生是位文士?"来人笑着招呼一声。

"不敢,儒生而已。"熊赐履只得客气地一拱手,抬眼看了来人一眼。接着,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并在心里掂量着:虽然此人貂帽、旧袍、黑马靴,装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决不是一般的军士;但说他是贵公子,看去却不油滑;说他是皇亲,又不骄矜,到底是什么人,熊赐履拿不准。熊赐履淡然相待的态度并没有使对方不快,他体谅地笑笑,坐了下来。店主人和伙计连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摆满了点心和茶具。

满洲军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态很好看,显然要和熊赐履谈点什么。不想随来的另两个满兵却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话,声音响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哟,我说和尚,你怎么也吃馒头哇?敢破荤?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难道还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话儿出自那个小个儿满兵,是一口流利的、毫无杂质的京腔。

"阿弥陀佛!贫僧的馒头没有馅。"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低声慢语,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顿吃这么多呢!"满兵毫不放松,继续取笑地指着和尚面前的几盘白馒头:"瞧你这些个,真象、真象……"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眼睛朝窗外瞟了几眼,忽然开心地接下去说:"就象你们这城外的坟包!"他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时又不住地察看满洲军官的脸色,显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累累荒冢,确实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诵道:"城外俱是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熊赐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惊,一起掉头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两个满兵全不懂老和尚说的什么,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胡说胡说!诚心不让人听明白啊?""什么馒头馅!谁是馒头馅?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闭,平静地说:"老僧若不修行解脱,也和你们一样,终为馒头馅……总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莫非前定,大数难逃。该当馒头馅者必当,得解脱者终将解脱。""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大数',小数,不懂!"满兵一拧脖子,声音越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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