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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罢,今日老僧就来开导开导你。有位老翁精通数术,一天,一位道者前来问数,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时塌坏了。道者要赔 偿,老翁笑道:'成败有数,何必赔偿!'他拿折断的床脚给道者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来坐,床不能载,数当坏。'老翁笑着对道 者说:'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惊愕,连忙说:'连神仙都躲不过数吗?'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不仅满兵,连茶亭中的客人们,都被和尚一番言语说得毛 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赐履仍然不动声色,同桌频频向他使眼色,并悄声问:"这和尚是谁?"熊赐履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和尚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动手把馒头装进布袋,移步离座。在亭柱边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双手合十,对店主人道:"施 主,这副对联忒俗气了,老僧赠你一联可好?"店主满脸堆笑,连忙说:"承老和尚好意,多谢多谢。柜上的!听仔细着,写清楚了!"和尚闭目静默片刻,一字一 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念罢,他合掌向店主低头道谢,转身便走。
"老和尚留步!"满洲军官纵身跳起,奔到和尚身边:"请问老和尚法号,宝刹何处?"见和尚一双明净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而 不回答,连忙补充说:"我听老和尚言语,很有才学。老和尚下的这副对,语虽浅淡,却颇具禅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说:"贫僧名性 聪,法号憨璞,住城南海会寺。"军官笑道:"老和尚谈数,不会明于人而暗于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阴夹径寒侵面,山色连天翠滴衣。
论数,贫僧今日当遇贵人。"
军官顿时笑容尽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
和尚也不理会,略一躬身,掉头而去。军官愣了片刻,拔脚追出门外,两名满兵也赶着跑出茶亭。店主发急了,紧追着喊了两声,发现他们都还站在门前说话,才放了心。
熊赐履把茶钱放在桌上,掸掸衣裳,正正帽子,站起来,从另一边门出去了。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处村郭,远处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里,便迎着太阳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重逢这位陌路相遇的满洲军官。
太阳平西以后,风很快就变得寒冷了。熊赐履倒不怕冷,只怕时间太晚,城门关了回不得家。正待转身,一声声敲打传到耳 边,他不经意地侧脸一望,十数丈外,大道南边的田畴中,一所破败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断壁残垣也能住人吗?熊赐履好奇地走过去,一幅凄凉的 图画展现在他眼前:在空无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举着一把缺口旧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木柴。他满头滴汗,一脸愁容,枯瘦 的颈脖、手臂、腿杆,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干柴棍儿。
老人的样子太可怜了,熊赐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烂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无神的眼睛扫过熊赐履,仿佛不曾看到什么,又举斧劈柴。
"老伯伯,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干这样吃力的重活?
你的儿子、孙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张大了眼睛:"老天爷,这是湖广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广儒生。听老伯伯说话,也是湖广人?""哎呀,乡亲!乡亲啊!"老人一口湖广话,丝毫未改,望着熊赐履,张着没牙的嘴,亲热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泪。
"老伯伯,你……"熊赐履话未说出,老人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小心!"拽住熊赐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响箭尖啸着从熊赐履身后飞过,把一只不知何时跑来的灰兔钉死在田原上。其实,箭离他们还很远,用不着这样惊慌的,可是老人已吓得浑身簌簌发抖了。
一马飞奔而来,骑者跳下马拾起灰兔,挂在马鞍鞒畔,随后牵马走了过来,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满洲军官!他一见熊赐履也 是一怔,跟着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们真有缘,又见面了!真对不起,射箭太急,你受惊了吧?""处变乱而不惊,乃君子本色。"熊赐履文诌诌的回答,使军 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说:"这位老人是你相识?""不。素不相识。近在京畿,民贫如此,老无所养,令人心酸!"军官这才仔细看看老人,甚至走进那间不挡风雨 的土坯茅屋转了一圈,出来后,面色大变,轻松和英武的气概不知到哪里去了,眉头紧蹙,默默无言。熊赐履面对这位满洲军官,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乍见一身 戎装的骑者,十分害怕,现在觉出他并无恶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军官终于叹了口气,问道:"老人家,境况何以到这种地步?有谁欺负你了?"老人愁苦地望着他,口气中带着惊惧:" 你?……"军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旗下牛录章京……"熊赐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无端地红了脸,继续说:"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职, 有什么冤屈,你尽管对我说。"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开口。
"老人家贫寒到这种地步……我还有一位舅父在户部管赈济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专管周济贫民,总能帮你的忙吧?"这位军 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赐履又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老人却听懂了,"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连连叩头说:"大老爷给小人作主!大老爷给小人作 主!……"老人的湖广腔太重,年轻的牛录章京听不大明白。当老人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时,他就一点也不懂了。他摆摆手,要老人停下,说:"老人家是哪里 人?"熊赐履说:"章京大人,他是我同乡,湖广人氏。我来讲给你听……老人家,你讲吧,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讲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泪纵横,岂 不成声。
四十年前,老人家乡大灾,他孤身一人来到京师,从做烧饼、果子的小买卖起家,终于买地盖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兴旺。 国变以后,京畿跑马圈地,他的几十亩好田尽被圈占,他到处哭号诉说,户部大人才给他换到凉水河边的沙质劣地,还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处地方。老人无奈,与两 个儿子分了家,各种一处土地,勉强度日。不料顺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儿子不曾死去,因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来。第一次逃到二 哥家,因逃人法严,二哥被当作窝主斩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丧命,他自己也因两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个儿子都没了,老人夫妇孤苦零丁,痛 不欲生。但就是这样,厄运还是不肯放过他们。旗下一位参领看中老人的房地,强迫老两口投充,老两口不肯依从,那参领竟率人打上门来,硬指老两口窝藏逃人。 老妻吓死了,老人被迫献出土地、房屋、财产,留下一条老命。如今一无所有,不得不在这破草屋里起身,借卖木柴换口饭吃……说到最后,老人声泪俱下,熊赐履 的眼圈也红了。
牛录章京脸色煞白,黑眉紧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好不容易,他才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告?"熊赐履叹气 道:"他怎么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谁敢不遵?听说朝廷里凡是反对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职流徙,连大臣也不放过。一个小小贫民,能有什么办法?"老人听懂 了,连连摇头摇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厉害,更不要说人家还是皇亲!"章京浑身一震:"你说什么?谁是皇亲?"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连连 叩头:"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讲!……"费了好大劲劝解、安慰,老人才战战兢兢地吐露了实情:劫夺他财产的那参领的丈母娘,是个老早嫁给满人的蒙古格 格,她的同母异父妹子,是当今皇上的贵人。
年轻的章京大人也给吓住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熊赐履瞟了他一眼,心里冷笑道:原以为你真有几分胆识,不想也是个孱头!
熊赐履的想法或许从他眼睛里透露了出来,章京看他一眼后,忽然羞恼得红头胀脸,大喝一声:"你笑什么?敢轻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静默无语了。
"章京大人,"熊赐履心气平和地说:"学生什么也没有讲。"章京气恼地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也没讲,可是你的眼睛什么 都讲了!""我的眼睛讲了什么?""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愤?你不是亲眼看见了 吗?"章京语塞。熊赐履叹道:"民穷则国弱,民怨则国乱,千古不易之理啊币凰布洌戮┐笕讼似厍械匚剩骸澳闼凳裁矗俊毙艽吐淖怨俗缘胤⒒铀 担骸八稍刂郏嗫筛仓郏认驮缬薪袒澹⒉环Ρパе浚筒欢飧龅览恚*"章京大人望着熊赐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赐履皱 皱眉,严正地说:"姓熊名赐履,字敬修,湖广人氏,住南城龙泉寺边桃花坑……""怎么,你就是熊赐履?"牛录章京惊讶地脱口而出。这回,轮到熊赐履反问 了:"你说什么?""哦,没什么。听说过先生大名,日后一定要请先生赐教。
时间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这位章京大人恢复了爽快,弯下身和蔼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这里有马,请你坐上,我们一道去找那参领评理!"说着,他得意地望着熊赐履,顽皮地挤挤眼儿。
熊赐履怀着惊异、敬佩、担心等等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望着马上老人、马下章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风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远不会从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赐履心头萦回往复的,尽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还有奇迹在等着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赐履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他家徒四壁,从不怕盗贼,而敲门声又响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径。他 高声问道:"谁呀?"门外有人答道:"请先生开门,有要事相求。"熊赐履穿衣着鞋,点灯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开门。他心里猛地一惊:借着暗淡的烛光 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从房门到院门,一直到竹篱外的大门口、路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就门前的几位看,都穿着一式的黑袍号衣,头戴翻边皮帽,在黝暗 的夜色中,更显得一个个高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赐履心里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强暴、不畏权势的古训,便又挺起胸,一晃脑袋,故作镇静地问:"赐履一介寒儒,诸公 到此何干?"一个穿号衣的走近两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师大富翁罗公想请你设馆府中。""罗公?"熊赐履诧异地重复一句。他历数自己在京师的交游,并 没有一个姓罗的富翁,还是大富翁。
"罗公亲自驾临了!"穿号衣的回头一望,慌忙率众人退后,让出中间的路,一个个垂手低头,摒息而立,神态十分恭敬。熊赐履本来很怕他们踩坏自己的草根、花苗,见他们这么有礼,又不禁点头赞赏了。
罗公快步走来,对着熊赐履拱手一揖,笑容满面地说:"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啊!"这一套文 人初晤的套话,他说得很自然,也很真诚,熊赐履不得不答礼:"实在不敢当!请进寒舍一叙。"罗公毫不客套,立即进屋。两人分主客坐定,熊赐履抱歉地说:" 尊客来得意外,恕赐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罗公哈哈一笑,爽朗地挥挥手:"应当我向先生谢罪,搅扰了先生清梦,失礼之极!不过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罗某虽 然声势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摇,选在入夜来访,先生不见怪吧?"罗公黑眉黑须,长得很有气概,尤其一双眼睛,湛湛如秋水,灼灼似晓星,而且快人快语,爽朗洒 脱,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熊赐履连连逊谢,罗公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地说:"听说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驰誉乡里,如今更是名满京师。罗某有两个亲侄,苦于没有高 士教诲,愿请先生为师。"熊赐履摇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乃南方下士,何足为人师。况且我已设馆三年,早生厌倦,不日将归故里了。"罗公非常诚挚 地说:"家母寡居多年,望子成龙心切。但我兄弟均不争气,幼年失学,至今憾然。家母立意要使孙辈以文章道德立身扬名,只是名师难得,总不合意。如今得知先 生声望,家母指名要请先生。为人子者,敢不从命?况且罗某对先生亦是钦佩万分,还请先生念我一片至诚……"熊赐履经不住罗公的再三恳请,也喜欢他那种豪爽 的气度,便答应了。罗公大喜,说:"蒙先生高情厚谊,罗某一家感激不尽!"他向熊赐履深深拜揖致谢后,直起身,对门外一声招呼:"来人,备马!"几名精干 旗人立刻进屋,向熊赐履请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赐履惊讶道:"今晚就去?"罗公笑道:"先生不必惊怪,罗某办事向来喜欢干脆利落,当日事必在当日办完。今日 罗某是亲来迎接先生的。"熊赐履无法反对,只得由他。于是罗公陪同熊赐履骑马,几十名仆从提着灯,燃着火把,前导后从,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熊赐履的桃花坑旧 居。
走不到半个时辰,熊赐履就糊涂了,拐来拐去,都是他从未走过的道路,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罗府大门,熊赐履又吃了一惊:好一所崇垣峻宇、灯烛辉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过这么富丽华贵的地方。但他牢记先贤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维持着君子应有的气度。
罗公将他送进一所幽静小院的上房,便告辞而去。几名俊秀的书僮立刻上来殷勤招待,端茶进水,铺床下帐。不多时,一名老 仆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禀告:"禀先生,府中人多事杂,地方阔大,家规极严。先生有何需求,请立时告诉奴才,奴才当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离开 此院,免得奴才们受罚……"熊赐履心中不快,真所谓豪门深如海啊!
次日,罗公领了两个小孩儿前来拜师。拜师礼十分郑重,光见面塾礼就是白银百两。这出奇丰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赐履辞馆的 念头。而且,两个弟子黑发卷卷,极为聪颖可爱,绝非他这几年设馆时的弟子可比。这样一来,熊赐履就接受了罗府家馆那必须牺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优厚的条 件。
罗公对熊赐履说:"因家母爱孙心切,不许他们早起。并请先生千万不要笞挞他们,有了过失请告诉罗某,自有家法处置。"此后,两个弟子每日午后来馆读书,熊赐履便尽心教授。
罗公的供奉极为丰厚,还不时前来相陪说话。至于寄往湖广的束修,也从不需要熊赐履经手,每过数月便得母亲家书,告以"已收银若干,望安心就馆,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