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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 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阴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动着金色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 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色的,墨绿色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 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 去,汇人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群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毛,弯弯的脖子,红红的 嘴,像石榴树的花蕾。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 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 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灰尘、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色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通过酒精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内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前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 匆匆地去赶公共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 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 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 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 小岛,她静静地位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 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 系;谢秋思会妒嫉吧?没关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 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 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 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 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 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 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 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 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 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 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 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