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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辽政府果然是睦邻敦好的。萧皇后从寝宫中被接伴官员请出来,聆了面奏后,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应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员均至北极 庙致祭展敬。”把参加祭礼的范围扩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员,这种显然讨好的做法,大大超过升平时节两朝交际应酬礼貌上应有的水平。
行礼前一天,马扩带着随从到北极庙现场去视察一番,果然看见接伴使副指挥大群僧俗人众,在那里布置陈设。就中萧夔最为卖力,他满头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亲自把绢帛结成的素球挂上殿檐。他们包揽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费一点心。
马扩谢了众人,自己也忙起来,收拾了几个房间,当夜就与随从人员在庙里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随从人员分别委派了职务,两名书办吃过墨 汁,识得字,就请他们充当临时的典客与赞礼,其余人员也都分派了任务,各就各位,各守其职。把一座行礼的大殿变成了一座军事要塞,准备明天在这里与辽廷大 员进行一次主力接触战。
第二天早晨,辽政府的文武官员纷纷莅止,素车白马,极一时之盛,把周围几条街都挤得满满的。马扩虽然要和许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处温身 上。宰相有宰相的派头儿,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马扩在许多同时莅临的大员中间,一眼就认出了李处温,犹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眼就认出敌方大将一 样,不会有错。他和李处温两个经接伴人员正式介绍厮见了,李处温趋前一步,恭敬地致词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贵朝慈圣陈太后周年讳期,皇后本当躬临致哀,怎奈国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汤药,不得抽身前来,特派下官代为陪祭。草草不恭之处,尚乞责大使谅鉴!”
说完了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就携起马扩的手,拿出一种既像讨好、又像对待晚辈,在亲昵之中不失其长辈身分的自尊态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闻宣赞大名,今日得亲睹丰采,大慰生平之愿。”
这两段话都是客套,他说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马扩要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探索出他有没有和赵杰、沙真联系上了,找不到确切的根据。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 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
“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③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对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躅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 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 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 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 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设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 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的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 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閤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 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
“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 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 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 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
但这是他享受生活宁静的最后片刻了,马扩抓住机会,闪电般地发问道:
“令表侄马植寄语门下,十年前他与门下父子在此神龛前沥酒设盟,誓同生死,富贵毋忘。门下可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地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闭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 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 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
“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作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
“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们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
“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
“俺好歹……”李处温有点紧张地回答。这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脑后,这一句没有能够说完的话就消失在铿锵的环佩声和袅袅的炉烟中间。虽然搭上了李 处温的关系,谕降的前途变得乐观起来,但是赵杰、沙真两人仍然杳无音信,他们的处境令人担忧。马扩在净垢寺行馆的宽大的客舍中,清晰地听到因为有国宾居住 从而显得特别有精神的僧侣们为大宋慈圣陈太后荐福做晚课的钟声、钹声、诵念佛经声。晚课完毕后,他又清晰地听到报更的柝声。初更、二更报过去了,然后报了 三更。在万籁俱寂之中,又听到一声好像拖着一条尾巴的寺钟声,在凝寂的空气中飘宕着。又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窗外有一阵不寻常的撒沙子的声音。马扩马上从榻 上跳起来,往窗畔走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就听到窗外低低的呼唤。
“好了,”他高兴地想道,“赵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来了。”
他打开窗子,他们两个猕猴一样轻捷地跳进来。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盖不住闪耀在他们眼睛里的兴奋的光芒,根据这个就可以推知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教宣赞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赵杰低声向他汇报,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刚才李处温回家说,宫中开了御前会议,多亏他力持归降南朝之议,说服了萧 皇后与诸大臣,最后才定下局来:明天早晨萧皇后要找宣赞去面议称藩归顺之事。少不得还有些讨价还价之处。他叫俺们趁天亮前通知宣赞,让宣赞心里有个底子, 明天谈起来就不怕她不就范。”
这个结果是他白天在北极庙与李处温谈判后就预料到的。他急于要知道他两个在这几天中干了些什么。他为他们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斗争中,他像赵杰一样,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赵杰理解马扩的心情,随之便叙述他两人这几天的经历。他们来到燕京后,打听得李奭连日在宫中宿卫,无法与他见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从宫中 下值回来,他们好容易找到机会。不肯错过,就在路上唤住李奭,出示赵良嗣的书信。李奭一着信封,就约退从人,与他们说起话来。
他们单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来意。
李奭读了信,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后来来个缓兵之计说:“二位来意已知。俺此刻正忙着,刚出得宫来一转,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个客栈宿了,俟俺与家父从长计较后,再来通知可好?”
“此事万分急迫,只争在俄顷之间,怎容从长计较?”赵杰催逼他道,“俺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两个今夜便随同公子进宫去密谈如何?”
“宫禁之地,警卫森严,”李奭吃惊道,“如何容得二位混进去?”
“这事攸关公子一门吉凶。祸患之来,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岂不辜负了赵龙图对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进宫去,凭公子一句话,有何为难之处?”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两套禁卫军的号衣回来,让他们混进宫门,选个僻静处谈论起来。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样,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贪恋目前的富贵,一时还不肯下决心。赵杰摊出了手里的牌,把赵忠、张宝两个被耶律大石捕杀之事相告, 还危言耸听地说,赵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里,祸生不测,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这一着,他横下了心,明确表态,明天一定与父亲商定办法,弃 暗投明。
“兄弟们忒大胆,要说话哪里不好说,偏要混到宫禁中去。”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杰说,“放过了他,又待何时再找得到他?休说宫中森严之地,谈论起来,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静静,无人干扰,比哪里都 强!李奭跟俺两个谈了半夜,看看不得机会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里。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厮的寝宫近在咫尺,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南柯梦。”
“俺做了皇帝紧邻,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说,“朦胧之间,一觉醒来,只见赵大哥睁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说什么,不想俺一个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与赵大哥说了话不曾?”
“话倒说的,不是与俺说话,却是自己说梦话,说什么擒贼擒王,俺真怕你说得高兴,惊动了人,坏了大事。”
“兄弟们何时见到李处温?他说了些什么?”‘
“到了午间,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带出宫禁,回到相府。正值李处温已从北极庙回家,正派人去找儿子。俺四人在一间密室里谈开了。李处温说他已与宣赞见过 面,准定照宣赞吩咐的去做。还说了许多好听话,说什么俺李某人身在北阙,心向南朝,何缘得以邂逅宣赞,岂可坐失良机?倒是他儿子说得老实。他劝老子说,先 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动他的手,他必先动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夺取这场富贵,事贵神速,千万不要落在他后面。
“黄昏时分,李处温奉诏匆匆进宫,直到深夜才回来,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会,开得剑拔弩张,萧遏鲁、左企弓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里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说服皇后定下大策。他还再三说,宣赞成就得这段大功,千万不可忘记他父子舍生忘死、效顺南朝的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