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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忙来忙去,就为了这一条。俺岂有不知之理?”
“赵龙图要不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怎敢行这条计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稳的。”
“给他一点好处,连亲生的爷娘也肯出卖于人,何况只卖得皇帝、皇后各一口,这还有什么舍不得?”马扩忽然把他早间得到的李处温的印象与王黼的印象联系 在一块,进而把辽的文武大员们的印象和朝廷权贵们的印象也联系在一块了。他深有感慨地叹口气说,“偏偏就是这些人居高位,享厚禄,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朝廷 的命脉。一旦天下有事,难道只有李处温一个人才会干出这等勾当来?”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把这种丑恶的思想从头脑中挤出去,“俺说到哪里去了?大哥听俺说 得可笑,倒真个成为忧天之烦的杞人了。”
“俺不是与宣赞说过,”赵杰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说道,“这就是豪族巨姓、权贵大官们干的勾当。他们的本钱越大,出卖的东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汉儿,到头来都是一丘之貉。”
(五)
接伴使副姚璠等三人忽然在凌晨四更时分接到皇后懿旨,要他们今天上午伴同南使马扩前去南城瑶光殿等候“陛见”。
从他们接受这项任务以来,从上头接到的有关指示,都是要他们设法延宕南使“陛见”的日期。仅仅在四天以前,他们还受到萧皇后面谕,要借刘宗吉事件为 由,做一篇“硬里有软,柔中带刚”的文章。他们十分清楚皇后的不一定出之于口,但在示意之间就可令人体会到的本意,一来是借此机会压压南使的气焰,二来也 无非是生些波澜,借以拖延接见的日期。如果说,当初要拖延接见的原因是由于国是未定,国策未决,那么今天急如星火地要接见马扩,一定意味着内里已经发生重 大的变化。他们知道昨夜的御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带有决定性的会议。可是会议的结果没有人通知他们,在懿旨中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传旨的 内监也没有任何口头补充。他们身为接伴,却要他们去做没有被讲明原因的工作,这分明是轻视他们,没有把他们看成参与朝廷机密的密勿大员,而只把他们当作一 件外交工具使用,这使得他们非常不高兴、不满意,不禁形之于辞色,并且在彼此之间使用着暗号密语,甚至于不顾礼貌地当着马扩的面以契丹话交谈,来作种种猜 测。他们所依附的分明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小朝廷了,他们猜度、揣测的事情,很可能就朕兆着这个小朝廷的迅速崩溃,但在崩溃前,人们还是有嫉忌、猜疑、仇恨, 并且一步不放松地要夺回他们认为自己应有的权利。人们就是这样受到惰性规律支配的。
这次马扩比他们更加了解事实的真相,知道这次被突然召见的背景和内容。现在是轮到马扩向接伴人员保密了——保辽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员所保之密。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在他面前掩盖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异常的行动,心里不禁窃笑。
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刚驶到瑶光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宰相李处温早就带着一批大员从里面迎接出来。
一昼夜的辛苦,在李处温一向保养得很好的白哲肥胖的脸上刻划出憔悴劳累的神色。他脸上同时并且交替地出现了两种表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 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 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呵!”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象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蟊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 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 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 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 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 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 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凤的半新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 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 的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处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 里。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 筹的神态。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置,把他修饰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强烈的反衬。萧皇后的闺名叫做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 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 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采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要利 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特别放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 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叙旧会。
虽然如此,这里并不缺少戏剧化的气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为帝王后妃,固然是在演戏,真正的帝王后妃由于某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为普通人,也 未始不在演戏。善于揣摩人们心理的萧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这里布置成为家常的环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种亲切的、家常的谈话来缓冲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治谈 判。她要试一试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软化这一头她已经从接伴人员口里听得很多的初生之犊。
李处温把马扩引到帝后面前,耶律淳点一点头,忽然伸出舌尖,绕着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后一口参汤的滋味。希望从那里汲取得力置来应酬这个 他根本不了解、但还是很怕与之见面的南使。他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导演来演这幕戏罢了。萧皇后连忙插进来弥补他礼貌上的欠缺不周,她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来,回答 了马扩的施礼,微笑地用纤指指一指她身边一张空椅子。所有国君接见使节的隆重的礼节仪式都蠲免了,这幕戏就是以这样的家常形式开场。
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后……”
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 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 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 他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 后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 处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 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 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王、王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 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 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 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 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 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 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 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 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 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 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 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 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 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 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 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 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 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 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 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 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问丈夫道,“可都是国主的意思?”
当他们长篇大论谈判国事的时候,耶律淳却一直躺着闭目养神,并且不时发出鼾声与好像有一把锯子在他气管上下锯动着的痰锯声相应和,很难说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 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 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 些义务。
当他听到皇后的问话时,努力张开眼睛来,轻微地摆动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听到他们间说的一切,并且自始至终都同意她的主张。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窥测出她不满足于他的颔首示意,于是聪明地说了一句:
“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个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称,忽然又像泥鳅般地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这个,感到非常懊恼。他再一次困难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点惭怍 的表情窥伺妻子。出于意外,他从她那里得到满意和赞许的反应,证明他这句话说对了,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他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起来。夫妻一方的权威性超过了 对方时,后者的喜怒哀乐不知不觉会跟着前者转移,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在这幕戏里,除了开头的一段开场白以外,还需要耶律淳对皇后的话点点头。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为一方御玺,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为一面宝镜一样。现 在他不但颔首示意,还聪明地发言认可了她的意见,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盖上了“皇帝之玺”和“大辽天子之宝”两方御玺,使它产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务才 算完成。
这里马扩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站起来准备告辞道:
“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马某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 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 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 别人的时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妓女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 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作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 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 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宣赞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宣赞过目 了,咱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④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 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宣赞带回去赠与令正,留个纪念。不枉咱与宣赞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 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王中秘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马扩一见宫女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马某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马扩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宣赞何必固执谦辞?”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马扩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马某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令正留念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山妻愚拙,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宣赞执意不收,咱也无法勉强,”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宣赞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难之 际,宣赞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马扩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马宣赞呀!你可是个好人,临 到那时节,你可不能坐视不救呀!”
“俺的公道话,岂可以用金银珍宝赂买得到的?”马扩略带一点愠色回答,“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俺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俺这话,总可放心了。”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咱与宣赞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刻庄重地把它收回来。这是她为了酬谢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比一串珍珠坠领还要贵重得多。她强迫马扩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
马扩带着在攻城战中被城上敌军投来的石子打中一下的不舒服的感觉,又一次站起来告辞国王、国妃,仍然由李处温陪同退出偏殿。在他们整个谈判过程中,李 处温始终屏息伫立在帷幕的一侧,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因为他明白如果让萧皇后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就不可能这样舒卷自如地演好这出戏了。做大官儿的秘诀 是:在某些场合中需要让人感觉到比他的实体更大的存在,在另外一些场合中又要使人忘记他的存在。李处温不愧是个炉火纯青的官僚,他已能很恰当地掌握这两者 的分寸,缩小或延伸他的实体。
他们一起退出偏殿时,萧皇后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个表演的机会,她款款地下座亲自把马扩送到偏殿门口,为辽、宋外交史上开辟一个从未有过的先例。她最后还留下一个楚楚动人的表情跟马扩道过别,这才慢慢地阖上偏殿的双扉,结束了这一幕悲喜剧。
当天晚上,马扩就带同辽政府的谈判使节正使秘书郎王介儒、副使员外郎王仲孙一行人乘着驿车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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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新城,今北京市高碑庙。
②宋时称传递文书、宣达通知的差役为快行家。
③灵太后姓胡,北魏宣武帝妃,后被尊为太后。临朝执政,多造佛寺、幢塔,预征六年租税,为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
④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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