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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用某种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不是弱者,而是强中之强者。
因为他是伐辽战争真正的当事人,因此,他就是这艘海船的驾长。在这方面,官家、都统制、宣抚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权威性。
这种心情与其说是悲壮的,毋宁说是很自然的,与其说是痛苦的,毋宁说是痛快的。选择了这样好的一个地点作为暴骨之所,这不停的急风骤雨谱成送葬的乐 曲,在他头脑中迅速出现的无数人物构成了为他执拂的行列,甩死来冲刷一切愤懑和耻辱,用死来勾消他看到这座楼阁完全倒坍下来的痛苦,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 的事倩吗?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好的归宿吗?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敌人的追骑,看到我方溃退和拥挤的情况越见改善。这时玉狻猊已经把他带到更加容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 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价死在敌人手里就好,随便怎样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 少联系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忆起导致这场战争的三年来频繁的外交活动,许多奇怪的、不寻常的人物,一时间都活跃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那个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揎拳掳袖(把他的为了便于骑射的窄小的马蹄袖掳上去是有相当困难的),露出满身伤疤,以炫耀自己勇敢 的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权利炫耀自己,因为他创建了一个朝代。但是这种浮动的性格向来不会吸引人,不容易获得人们的尊敬。在西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他很 轻视他们。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完颜阿骨打就会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情绪。这并不因为他的帝王的权势与地位,一定在他身上 还有一种非常的气质吸引住他马扩了,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质是什么。
还有那个肥硕粗鲁、动不动就要以动兵弄杖来威胁谈判使节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儿。马扩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为他的多次恐吓,对于他马扩从未产 生过实际效果。在政治谈判中,不兑现的威胁与不兑现的许愿同样都是蚀本生意,每一次都会丧失他们一部分的威信。虽然马扩知道他用起兵来,确是个好手。
他认为最可怕的倒是那个颀长崚嶒、生得犹如一座尖顶宝塔,谈吐应酬之际却很温和,并且很讲交情的二太子斡离不。没有比这对嫡堂兄弟更明显的对照了:一 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粗鲁,一个沉着;一个暴露,一个克制;一个善战,一个善谋。在战场上他俩是好搭挡,在外交方面却是斡离不的特长了。马扩使金跟他的 接触最多,发现他有一种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缔结友谊的愿望,但不明白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由于外交上的需要。现在回忆起来,还特别出现他俩连辔并骑上山去 猎虎,斡离不有意让他一马,让他获得头筹的那个惊险的场面。
这时他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鹿鸣声。这也是斡离不教他的。女真人猎鹿时,用一片草叶吹起来,模仿鹿鸣的呦呦声,引得鹿群跑来。
还有那个年纪虽轻,却长着满脸胡子的四太子兀术。他参加过他的婚礼,他的印象中,兀术是个坚定沉着,而又机诈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过交道,就不会忘记他。
他们这些人出现得这样突兀,难道要让他们来组成他的送葬行列吗?不,他不需要他们执拂,他宁可要有一些亲密的人物来伴送他。
他回忆起今年元宵那个夜晚,他和刘锜抵掌长谈天下之事,彻夜达旦,投契之深,不觉东方既白。那时节,他们的意气何等豪迈!
然后他又想到新近发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赵杰,他携带他在敌后出入自如,根本没有把敌方的盘查放在眼里。哪想到碰上了牛拦军,那个军官的一双老鼠眼 锐利得好像要看透他们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点出乱子,亏得赵大哥应付裕如,化险为夷。他跟赵大哥在一起,确是长了不少见闻和知识,是他的除了刘锜兄长以外 的另一位畏友。现在他和年轻的带点孩子气、对他不胜依恋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不是出于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她满口殷勤地祝贺道:“宣赞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她要把一串“骊龙串” 作为他的胜利的象征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种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个已经到手的胜利又从他手指缝中滑漏出去,这真是一件遗憾无穷的事!
在这会儿,他的理解力显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忆那个他所不能够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思绪是那么混 乱,一会儿想到刘鞈,一会儿想到杂在溃兵中败退的种师道。在回忆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消失了,早年的旧事想起来很清楚,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十分遥 远。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刘子羽昨天跟他争辩的情况,想起在争辩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个新的问题跳出来了:“彦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争辩为何这等激 烈,莫非俺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在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去前线赴死的时候,对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对老朋友更抱着和解的态度,他不能够理解出现在刘彦修脸 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比这重要得多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忽然简单明瞭地跳出来,好像他试开了多次年久生锈的锁眼没有成功,忽然一下触动机括把它打开 了。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双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来见过的像碧海那样深沉的蔚蓝色)、英鸷坦率、在新城行馆中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胜利者耶律大石。 不错,答案找到了,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这串“骊龙串”从他手掌中夺过去的,就是他,就是这个耶律大石把用千千万万人的理想筑起来的那座海市蜃楼消灭了。想 起耶律大石,就使他产生一种失败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报仇雪耻。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所有这些回忆连续地但又不相连贯地迅速出现在他的头脑中的萤光屏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清醒、敏捷过(其实这是他的错觉)。那些回 忆以如此生动明显的形象一个个跳进他的萤光屏,然后又迅速跳出去,让位于新的回忆。朋友、伴侣、交涉的对手和敌人,恩和仇、情谊和敌忾交织地占有他的思想 阵地。他们不召自来,不挥自去,来去都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块拳头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顺势滑到马背上,掉落在地下,一路发出好听的铮铮声。他的回忆好像摇摆不定的磁针,受到一点外来因素的掣 动,又立刻指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从这个声音想到了这付素铠,又从这付素铠想到它的赠与者。泰山的严肃的神情出现了,他一字不遗地想到他离开东京时,泰山那 么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的话:“临到危难之际,贤婿呵,你要以大哥、二哥为榜样,千万不可辱没了他们。”现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现在 这样做是否与泰山的嘱咐有关,因为在他决定赴死之前根本没有想到泰山的嘱咐。
可是现在联系着这句话,一种浓烈的家族感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在他的胡思乱想中出现过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是十分遥远 的事情了,想起来却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边的脚镫,坐马自然就会向右边转弯,这个窍门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带着那样亲切的神情,告诉他说临到战 阵之际,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勒缰绳?可是这个简单的窍门做起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时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忽然从二哥的示范动作中找到了关键性的诀窍,他 一下试成功了,两人都大喜过望。
在这个教导中含有多少关切啊!想起了这个,他的心忽然柔和起来。
然后他想起在东京送别他的母亲和亸娘,想起浮在亸娘脸上的凄凉的微笑。这最后的回忆,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镂刻下的一条创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觉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话:“小驹儿不要哭了,我会好好儿回来看你的。”
只有当他现在十分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诺言已无法兑现的时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亸娘期待于他那样地对待过她。他了解亸娘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 不是靳于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于一种错误的估计,他只把这种感情大量地贮存于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倾囊倒箧地把亸娘所需要的一切完 全交付给她。现在形势剧变,他不仅没有可能把囊存的东西交给她,甚至也没有可能让她知道地有着这样丰富的囊存,他还怕他将会使亸娘抱有这样一个错觉,认为 他是一个吝于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无穷。这真使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疚——亸娘一向认为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那是从另一角度来理解的,实际上他一生中 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因为犯了错误而悔疚着,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客观的力量破坏了他在道义上应该去履行的义务,那没有什么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确在主观上犯了错误而造成自己和别人的痛苦时,他就应当认错,他分辨得出两者的区别。
对于亸娘,他确是负疚的。特别当他无法弥补这个损失时,他感到在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上,将划上一个永久的负号。
(三)
马扩就在这样百忆萦心、万感交集的精神状态中驰抵最前线的。前线传来一片鼓角声和喊杀声,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战场。驮着他飞驰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锐敏地意识到它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性命相扑的战场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样,也是在战场上培育长大的。只有在最近两、三年里才离开战场,被贡进宫廷去享受一种高级的生活待遇。那是一个用锦衣玉食来窒死才 能的地方,是一个不分贤愚臧否最后都要被细粮塞饱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选择权,而且能够自由地表达出来的话,它也宁可选择在战场上驰骤而不 愿在宫廷里享福。长久的伏枥,并没有挫减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战争的图景唤回了它的青春。它绝不怀疑把它熟练地带到这里来的主人一定会像它一样十分欢迎进 入这个场所。它长嘶一声,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又细又长,腾踔飞涌,超跃在千军万马之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选挥每一个微小的空间和转瞬的时间,把腾 空的身体骤然降落到地面上来。它就是这样像一阵旋风似地把自己和主人卷入作战阵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动果然把马扩从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召唤回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好像发出警报似地,使马扩意识到他已经身莅战场。于是白发萧萧的老母、 狂喜的哥哥和带着难忘的凄凉的微笑的妻子一齐都从他的意识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种临近战场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准备战斗。可是他仍 然没有找到过去在战场上常常经验到的那种轻松、愉快,对万事都无所容心的自在感觉。他明白必须有了这种自在的感觉才能打好这一仗,可是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 观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胡思乱想,忽然有两名从斜刺里跳出来的步兵已经在截住他厮杀。他俩一齐使用盾牌砍刀,专门攻他的下三路。他机械地抡着手里的绿沉枪与他们周旋,心里还在疑问:
“难道真的就在这里干起来吗?”
“难道俺这条命就要送在这两名无名小卒手里?呸!不值得在他们手下丧生。”
“耶律大石可在这里督战?不是说过咱俩要在战场上比个高下。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战死了,这才叫冤呢!”
“在那边厮杀的是谁?他打得这样勇敢凶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认识他?”
一连串的疑问缠在他心头,使得他心神涣散,无法集中思想应敌。这显然不利于战斗。在最初的对攻中,他非常不顺手,一枪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间的动作失去了协调,使他在马背上摇晃一下。
“俺几年不上战场,”他遗憾地感叹道,“此调不弹已久,怪道这等手生!”
这个新的错误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左边的一名辽军乘机蹿进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这里已越过马槊的威力圈,成为短刃的活跃地区(在自家人马步演习战 中,发生了这种情况,就算是步兵的胜利)。这名辽军抓住这个破绽,狠狠一刀斫来,“铮”地一声,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顿臀 部,准备作一个退却的动作。但是比他先适应战斗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感觉到有这样做的必要,它机敏地向后跃退两步,这使他争得了时间和空间, 重新调整了战术地位。他好不容易占了这个先手,就毫不犹豫地使出他的杀手锕,他忽然单手把长枪甩舞了一个圈子,舞出一朵枪花,迷惑了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又 狠又准地一枪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辽兵来不及叫喊一声,就带着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下。
第二名辽兵逃离他已有十步之遥,他又有一刹那的犹豫,决不定用箭射他,还是骤马追杀上去。这两种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达到目的,可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使两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间一声发喊,左右两边涌上来十多名敌将敌兵,救出了他们的伙伴,把他从四面包围起来攻杀。
这种把他置之死地的绝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彻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种单纯、愉快、轻松、无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现在真个是不召自来了。 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面临着每个瞬间都有丧生的危险,他自己在应战中也格外显得得心应手。他把全身的劲、全付的本领都使用出来了。这时,人和枪的意志已 经完全统一起来,他想刺到哪里,枪尖就指向哪里,枪无虚发,总是刺到敌军的要害部位,不是把他刺倒在地,就是把他逼得步步后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统 一起来了,他们之间再也不存在各自为政、各自对敌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会他,后来又经过自己长期锻炼实践的驭马术达到了这样一种神化的境地,仿佛它就是他 身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门,他想到什么,它就做什么,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他越战越勇,被他吸引来的敌人越多,前来协同他作战的战友们也随之而增加。刚才他赞叹过的那个战友,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赶来助战了。他杀得多么勇猛,把他的一口鬼头大刀舞得好像电光闪闪,雪花飘飘。他从这里杀进去,又从那里杀出来,毫无怯色。
与后方的大混乱、大溃败的情况相反,前线御敌力战的情况是良好的。
作为殿后掩护大军撤退的秦凤军在大军撤退,许多部队听说敌骑追击的消息就自动溃散以后,从昨夜三更开始,已经在逆风暴雨、污淖浊流中连续不断地苦战了 六、七个时辰,竭力抵御住敌骑的纵击,力挽狂澜。他们的阻击已经收效,把大部分敌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并且把一部分已经纵深地楔入后方的敌军赶了出来。现 在当马扩受到敌军围攻时,许多分散的各自为战的战士们就纷纷聚合到他的周围来,好像许多支流不可避免地要汇合到大流中来一样。
马扩并不是孤立作战的。他事前没有预期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但也没有感到意外。他们西军最坚韧的一个因素就是到了危急之际,总有一些部队奋不顾身地彼此相援。这时马扩不再想到战死,而产生了打赢这一仗的希望。由于这种可能性之增长,他的生之愿望也随着增强。
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方面力量之增大。最初是一群使用短兵刀的步兵跳跃着护卫在他左右作战,使他能够腾出双手来发挥“也立麻力”的绝技。在西军中,他的 弓箭也是属于第一流的。他挽弓发矢,连连把敌骑射倒在地上。然后是一批接着一批的骑兵也跟上来接应他们。他与骑兵一起冲杀上去,敌军也死战不退,有时相互 搅作一团,有时彼此互换了方向,转战多时,这里就形成为一个战斗的核心。它带着无限诱惑力,吸引得敌我双方更多的战士前来参加作战,使得它好像滚一堆雪球 一样越滚越大,战斗也更加激烈了。
一阵匀称的马蹄声忽然在他们脑后响起来,伴着马蹄声的接近是一阵辽军的惊慌的呼喊声。
他们不用回头去看,单凭这匀称的节奏就肯定是我方一支节制有素的强大的骑兵部队前来增援了。这支部队来得这样及时,碰巧正在这个关键时刻赶来,使他们踊跃欢腾,大声鼓噪起来。
这支应援之师由一员骑将率领,麾下共有一千二百名骑兵。除了人马都披挂戴甲以外,他们每人都执一杆用沉重的檀木制成的,两头方、中间圆的白木梃棒。当 两军对薄、短兵相接的时候,长枪大戟难以发挥作用,使用这种称手的家伙最能杀敌奏效。这种梃棒称为“白棓捧”。使用“白棓战术”专门用来对付辽军的铁骑, 是种师道在撤兵之前就布置好的一项积极措施。他在五路西军的每一路中都抽调出一部分精锐的骑兵组成这支“白棓军”,加以适当的训练,准备掩护大军撤退时当 作主力用。不料溃败之初,白棓军出动太早,用得不是时候。那时辽军来势太猛,白棓军也随着大军被冲散了。后来种师中把他们再度集合起来,隐蔽在阵后,养精 蓄锐,伺机再出。当殿后掩护战打得十分剧烈的时候,白棓军几番请示,要想出去,都被种师中制止了。他像有经验的医生一样,知道一味好药要在什么时候投下 去,才能收最大的疗效。现在战争已接近尾声,双方战士都已打得精疲力尽,种师中能够支撑到最后一刻,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胜机,这才下令把白棓军再度进入战 斗。经过整休后士气百倍的白棓军这时突然生龙活虎般地从后方扑上来,正好起了最后一击以收全功的作用。
马扩眼看那员骑将指挥全军扑入敌阵,他们首先就在精神上以压倒一切的新锐之气挫辱了久战疲劳的辽军,然后又在战术上占尽优势。白棓军碰到敌骑时,不用 其他武器,单仗着手里这杆粗重的白棓,不是当头一棒,就是拦腰横扫,如果打不到人,就先对着敌军的马头一棒下去,目的只在把敌人打下马去,让他们被践踏于 敌我双方的铁蹄下,以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白棓军向以马扩为首的这支在敌阵中转战不衰的部队靠拢,两员骑将会合在一起。由于双方都低低地戴着兜鍪,在这样接近的距离中,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但是 马扩从对方弯下膝盖、夹紧双腿、刺动着坐骑飞驰的姿势中看出了消息,这就是他二哥教他驰马的那个动作。别人驰马时,弯腿的角度没有那么大。他不可能是别 人。马扩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族感和骄傲感,他不禁高呼一声:“爹!”
不错,那员骑将确是他的爹,秦凤军行军参谋马政。马政是奉了种师中之命来节制这支白棓军的。他认出了儿子的声音以后,就向他挥手示意。他们是父子,也 是一条战线上共同作战的战友,根据战场上的默契,马扩立刻领悟了他爹挥手的用意,是要他率领战士们往辽军的左方阵地扑进去,马政自己则率领白棓军径冲辽军 的右方阵地。这两支人马迅速行动起来,勇猛地插进敌阵,宛如两条不可方物的游龙,夭矫自如地在层层的敌军中间穿进穿出,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
这时忽然听到鼓声大作,喊声大起。在风雨之势已杀,宋军的威势重振之际,一杆绣着“秦凤路经略使种”的素纛大旗倏忽在这个战斗核心中高举起来。所有在 第一线转战拒敌的马步兵和白棓军都被它集合起来,汇流成为一支锐不可当的巨流,扫荡着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辽军,把他们一步步逼回原地。
在这从半夜就开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收兵的一整天的苦战、恶战、剧战中,这面“种”字大旗经过几次的屡退屡进——退到最远时距雄州城城根只有二、三里,最后仍然兀立在它原来的防地上,犹如一头当道的熊罴挡住了辽军直薄雄州的去路。
(四)
六月初二下午,种师道受到崔诗、童贯、蔡攸、刘鞈等人的压迫,不得已传令于戌牌时分开始退兵。他做到一个老练的统帅在敌前退兵常识上应该做到的一切事 情,他还根据在西北战场上的经验,准备了应急之用的白棓战术。可是由于长期以来的士气萎靡不振和连遭败挫,由于退兵退得过于仓猝,由于那一夜反常剧变的气 候,风势有利于敌方,由于耶律大石准备有素、深合机宜的追击,使得种师道和西军官兵所作的种种努力,尽付东流。这一支训练有素、节制有方的劲旅遭到数十年 以来极少有过的溃败。
退兵的目的地是雄州,在敌军追击下,大部分溃兵四散逃走,不能够按照原定计划有秩序、有步骤地退入雄州。从东起霸州,西至安肃军的漫长的战线上,都有溃败的零星的队伍陆续退进城堡内或者处在郊外。还有一些人退得更远,形成十分混乱的局面。
但是由于一部分西军的拼命力战,特别是种师中、姚平仲率领的秦凤军、熙河军掩护撤退,收到一定的效果。由于白棓战术在最后一击中发挥了威力。由于辽军 的兵力有限(萧干统率的奚军不肯在这种反常的气候中与契丹军合力出击),在过长的战线中不能集中使用,也由于这种反常的气候毕竟也给辽军的追击战带来很多 的困难,耶律大石只能获得有限的胜利,只能击溃西军,使它受到相当大的损失,而不能大规模地歼灭之,也不敢过于纵深地进行追击。
西军遇到霸州、雄州、安肃军一带后,利用辽军一时不敢过于深入的机会,逐渐集合起来,凭着坚城,构筑起新的防线。第一次伐辽战争就以宋军从界河面前撤退几十里到百余里,两军在新的战线上重新对峙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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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当于现代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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