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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2)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

“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

在他长篇大论教导侄儿的时候,亸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听着,在一句话中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连带的责备了,因而脸红起来。扪心自问,她虽然成天家听人 说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他们间有什么区别,她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还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阳在哪里,常山在哪里?为什么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贼兵就无法 南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去教侄儿?学生的错误,可不是她老师的失职?”

可是他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她讲过,或者是讲过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些,总之就是他的失职。有了这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又敢于微微地抬起头来。

马扩注意到亸娘今天已经有两次红过脸,两次红脸都眼自己的谈话有关,因而他对年轻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亸娘。

(三)

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 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象一坛儿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冽得 酒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來,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于亸娘的“心 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 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受到排斥打击的 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的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 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 注满在一格铜匱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 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缕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 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剎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 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被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恐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咭咭呱呱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鸡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鸡赶回鸡埘。

那雀儿、那雄鸡为什么赶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户外来乱啼乱鸣,搅破他们的好梦?不!其实在那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的夜里,他们本来就很难圆成好梦,正是他们自 己心里的紧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却迁怒于雀儿,雄鸡。难怪它们要反唇相讥了:你们咒罢!你们骂罢!你们去发誓许愿罢!黎明不久就要来轻叩你们的窗扉,再 过不多一会儿,那一轮红艳艳的朝暾就要露面出来主宰人间的一切,凭你们本领再大,也拗不过那必然要来到的自然规律的运行。

幸福只剩下了一个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将溢满的水面上,发出短的、急促的漏滴声,催得他们心烦意乱。

但愿那根长竿就在手边,把初升的太阳从它刚冒头露面的山谷中赶下去,一直赶下大海洋,但愿霎时间涨起一片弥天大雾,把那白日遮盖得严严密密,伸手不见五指,但愿一个接着一个的长夜永远主宰着人间,一年都只许天亮一次。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但愿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这就是他们在一夜中、特别在长夜即将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乱想。可是雀儿、雄鸡没有去赶,大 雾没有涨起来,白日也没有被赶入海洋,赶回崦嵫山谷中。马扩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里,他们以怎样的心情,终于不得不接受自然规律之运行,让黎明、朝暾、叫 人目眩神摇、透不过一口气来的艳阳烈日交替地落到他们头上,然后是在斜阳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知果能够系住他的玉狻猊,她宁愿让自己化身为一根系马柱,长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风谷雨的郊原上,为的是,可以永远伴随他的被系住的影子。

(四)

今天,马扩还带着上次离别时那个强烈的印象来看亸娘。他宁可再一次束身于她的温柔的心网中,但愿能够重温五个月前的那个绮丽的梦!

可是只经过短短一会儿的观察,马扩发现亸娘变了。不错,许多迹象都证明她是变了,不是微小的、某些细节上的改易,而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变换。在马扩心目中,他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然而她竟变了,而且变化还这样大,这就更加增加了他的惊讶。

曾经有多少次马扩从她急速地从内室中奔出来迎接他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激动和欢乐,他几乎可以从她的脚步声中数出她的急遽的心脏搏动。

还有她那种毫不顾虑旁边有人——有时是婆母,有时是侄儿——的逾规越矩的强烈的握手。那与其说是紧握还不如说是摇撼。她虽然经常能够约束控制自己的感 情,但到了某一个爆炸点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丈夫乍到时。她一时间找不到其他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抓起他的双手,猛烈地摇撼起 来,然后死命地把它们紧攥着,把它们拉近到她的胸口,似乎要通过这种异乎寻常的握手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输送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燃烧起来,把他们两个全都烧 成灰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种爱情的慢性的枯死炙死还不配她的胃口。她要求的是用他们自身所有的三味真火,通过这两双手的交感,那用不着什么导火线,霎时间就会把两个人全部烧成焦炭,再烧成灰烬,最后一阵风吹的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摇撼”。

还有,她用特别方法贮存起来的爱情的语言。

马扩发现,每次乍一见面时,她都说不出话,她的爱情用无声的摇撼和激动的暗哑表现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在他离开的岑寂的日子里,她把所有爱情的语言都 贮存起来,贮存在心室的一角中。如果语言是固体的,她有那么多的贮存,那就不是心室的一角而需要用整整一个山谷来储藏了。加果语言是液体的,它早已化成艰 涩的眼泪,从冬天流到春天,从夏天流到秋天,几乎可以流成一条河,流入那大海洋中了——怪不得所有的海水都是咸的。不幸的是,虽然有着那么丰富的贮存,到 了他们真正见面的一刹那,那些固体的和液体的语言都化成气体一下子跑光了。这里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喉咙口哽塞,或者变成难平的块垒在胸脯中起伏。

所有这一切都是马扩在结婚后将近四年中逐渐适应和变得习惯起来的。从不适应到适应,从不习惯到习惯都有一个复杂和曲折的过程。记得就在那第一次出征的 前夕,她忽然伏在白木桌上出声地哭起来,他越推她,她越哭得厉害。他一向怀有一种偏见,认为女孩家流汨既是她们的弱点又是她们应有的权利。碰到难以处理的 事情,不让她们哭几声,又怎么办?可是,当这个女孩子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时候,她行使特权,哭个不休,他顿时就手忙脚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她停住不 哭。还有,最初,他远别回家时,妻子用了一对好象燃烧着的眼睛看望着他,然后迅速地递过去那双也好象在燃烧的手。这时他在理论上已经想通了,认为她完全有 权这样做,可是在行动上,他接过她的双手时不免有点犹豫,而当她热烈地“摇撼”着他,他不知不觉想把自己的双手从她的手掌中轻轻地退出来。

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它们、习惯它们了,他就非常渴望并且完全相信将会继续得到它们,享受它们。不但这样,他还希望和相信他要得到的那些“爱情的保证”在程度上一定还会继长增高,不断地超过现有的水平。在这方面,他相信亸娘具有无限的创造力。

爱情是一座既有实体感又好象建筑在虚无飘渺之间的如梦如幻的迷宫。当你被眼前的瑰丽的奇景所震慑,以为它已经达到鬼斧神工的颠峰,没有想到你的伴游者 还可以把你导入更深的一层,用更加瑰丽奇伟的神秘之境使你心摇神驰,使你目瞪口呆。一次又一次的更新,一层进一层的幻奇,都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预测。

马扩还没有走进家门以前就已经神游于这座迷宫中,而且根据习惯和适应的惰性规律正在尽他想象力最大限度的可能去想象那未可知的、更深一层的奇幻梦境, 虽然他明知道亸娘丰富的创造力将会给他新的什么,决不是他的有限的想象力所能臆测。把未来笼罩于一片朦胧的绢纱之中,那就更加增加了它的魅力。

无论如何,马扩只要想到在顷刻之间他就有希望被导入那样一个梦境,这就是他其大的幸福。

正因为马扩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向往来到家里的,在最初的观望和接待中,不免叫他暗暗失望。

他感觉到这一次她进母亲房里来迎接他的,她的情绪是反常地平静。平静本来是正常的情绪,正因为过去多次她迎接他的表现出来的不寻常的波动,现在他已习 惯了以反常为正常,以正常为反常。首先他听不到她的急速的脚步声。然后,在出迎的时间上也比他事先估计的要慢,事实上他早已精确地计算过从家里知道他的意 外回家到人们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加上她从内室奔到母亲房里来一共需要多少时间。他不但精确地计算过,并且还把过去几次她出来迎接他的时间拿来比较。

过去是:他还来不及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已经一阵风似地卷到他身旁,单等母亲与他说话中间有一些空隙,她马上就插身进来,把双手递给他。这一切都是那么 匆匆忙忙的,完成于叫人来不及透一口气的瞬间中。爱情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就会自动排斥“慢郎中来医急惊风”式的那种令人怄气的从容不迫。

亸娘与当时许多刚结婚的少女一样,曾经有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曾开,低头向暗壁,千呼不一回”的“十四年代”,可能有些妇女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十 四年代”,而她则很快就越过它,早已进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十五年代”。她现在的那些过分热的爱情表现很可能被指摘 为逾规越矩,如果处身在其它环境中的话。但这里,有婆母对她的理解和纵容,有丈夫对她的渴望以及其他人对她的爱怜。她们始而是默认,继而是鼓励,使她的行 动完全合法化了。这个军人之家受到诗礼的约束比较少些,“自由”空气比较浓厚些。

可是这一次,他在母亲房里等了好一会,等得有点心焦的时候,才看见她与侄儿一起进來,倒是侄儿嫌她走得慢了,抢在前面走。在问好和交换寒暄中她也没有 激动,她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却出现了一种不大熟悉或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的腼腆的表情,那表情曾出现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十四年代”,后來进入到 “十五年代”时,它很快就消失了。不想今天,它又复活在她的略嫌丰满的脸颊上,她似乎要把已经挨得很紧了的丈夫重新推到适当的距离外面,对他进行一次再估 计。

不错,在这五个月中,她是明显地发胖了。她身上穿一套湖绿色的绣金棉襦和罩在外面的淡红背子,两件都是刘锜娘子为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 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虛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 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 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裝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着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 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象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睑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的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象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踮起脚跟,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內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 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告诉他的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 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地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佔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 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庭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儿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作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五)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可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使司派员就地催 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 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 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來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 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仍未能完全排除耽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她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搂心剜肝的痛苦是 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象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 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 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孔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曰中,叔 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地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 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子,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 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席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亭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版上,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作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家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亸娘顺从地在丈夫和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用一个深情的凝视祈求丈夫先干了杯,然后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都知道亸娘是她父亲的“不肖女儿”, 父亲并没有把喝酒的本领遗传给女儿,现在她一下子干了杯,这个豪爽的动作,博得人家的喝采。然后大嫂又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马氏有后,喜果成双,一定要叔叔 和弟妹喝了双杯,然后又是夫妻俩对大嫂的回敬。

六七怀酒喝下去,亸娘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马扩用一个暗示的动作制止她继续再喝。这倒使亸娘为难了!这一杯是家里几个养娘祝她的公杯,不领她们的情说不过去。马扩正待走过席来,坐在她身旁的赵杰娘子便捷地抢过她的酒杯,代她干了,还讨喜地补上一句道:

“待到汤饼宴上,让弟妹痛痛快快地喝上十盅酒,谁也饶不了她,今天这一杯,看在肚里的小东家面上,就免了她吧!”

此后赵杰娘子就包揽了所有给亸娘的敬酒,还代替亸娘向每个人回敬,从婆婆到养娘,还有一个丫环和一个短工。从來是涓滴不饮的赵杰娘子,今天忽然大开酒戒,喝了一杯又一杯,比在座的哪一位都要喝得多,这使大家十分惊奇,宴会的气氛也因此大大地稠密起来。

听说在田里她要干两个女人的活,足足抵得上一个精壮的男工。从田头回来后,她又帮马母端整酒菜——今夜的一桌菜都是她烹调出来的,后來又包揽了别人给亸娘的敬酒和亸娘回敬别人的酒。还有,宴会后,这桌面上和厨房里的善后事宜,当然又是她的份儿。

赵杰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地方需要她,她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个空档里,按照别人的需要去完成她认为属于自己本份的工作,一切别人需要的事情都是她 的本份。她占的地位并非重要,而干的工作却总是最吃紧的。一个家庭、一个团体,或者扩大一点来说,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果有了那么一个两个或者多至几百几 千个这样沉默实干的女长工(这是她在马家为了掩护秘密工作而取得的公开身份),它们就会兴旺起来。反之,在那行将死亡之国、破败之家,偏偏就多了与她完全 相反的那一号人,这才是它们的大不幸。

凭这一点,这个女长工岂不值得大大地歌颂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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