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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章(3)


对于这些意见,李纲都点头称是。昨日之战,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到底把金军击退,取得相当大的战果,自己方面却损失有限,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敌之心,以 为金军不足惧,特别当午夜后探子报来,金军已撤,他一度幻想金军可能知难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纲虽然勇锐任事,对军事经验却是缺乏的,谋事有时 难免于轻率,结论有时也下得过快。譬如说,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胜,最后要打退金军,仍非依靠勤王东来的西兵不可。他当时听了,心中也未必 以为然,只有此刻他亲临战地登塔环视,看到金兵的实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战方必未艾,最后收功,确非西兵不可,这才有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现实想法。

战争锻炼人,李纲身为全军的统帅,他也只是在战争中一步步地学习,一步步地成熟起来。天地造化并没有在战事发生以前就为大宋社稷制造出一个天才的统帅来让他挽救危亡,保卫江山。

他这样深思着的时侯,不禁信步登上铁塔的最高一级。这里的塔身更加狭窄,但是视野更加宽阔了。他只见滔滔黄流从天际飞来,几番周折,几次直泻,好象一 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在束缚着它的两岸堤坝之间奔腾跳跃,遣遥望去,看不见人影和船只,显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锁了,在数千里原野上奔驰咆哮的黄龙,如 今被关锁起来,钥匙掌握在金人手里。这是大地的耻辱。李纲不禁回过头去,谴责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黄河天险,一夜决防,坐使虏骑泛滥,将军不得辞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头。

(六)

“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是两天前代替白时中为太宰的李邦彦的名言。

“读遍天下奇书,交遍天下奇友。”这是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名言。读遍天下奇书,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却是李纲努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事实上,从他北调供职京师以来,凡是与他志同道合,坚决主张抗御金寇的人,他都视为朋友。而当时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还看不到胡骑出没,要公开主 张避狄出逃或者早就准备屈膝投降的人大约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论上,人人都是抗战派,因而在当时,自宰执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军将领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学 太医、作坊店主等人中间,都有李纲的朋友。

李纲又以爱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称。他虽没有在太学中任职任教,但在太学生中间有许多朋友。日常以忠义相砥砺,每天谈论的是万一金人兵临城下,京师将出 现怎样一个局面,从而预筹战守攻防之计。这些议论,别人听来也许好笑,一个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学生,几杯烧酒落肚以后,酒酣耳热,讲的无非是刀光剑影、金戈 铁马之事,休说纯属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他们倒实实在在把这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干的!

可以说,当李纲还是个太常少卿,远远没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师战守的大权之前,他早就给自己下了委任令,并且在自己的构想中,网罗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个“行营使司”,或者“京师战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么“司”,执行超战守大计来了。

这个雷观,就是他早先在太学生中间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别欣赏雷观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人议之,安可结舌以保 身?”这句话差不多已成为所有太学生的座右铭了。行营使司真的成立以后,李纲就辟他为幕僚,准备畀以重任。不过这个雷现在太学生中间已很有名望,已经铺平 了未来的前程,并不忙着做官。他要答报李纲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提醒李纲,以补救他的不足。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报国之道。

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 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 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 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 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 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 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 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 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 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

沈琯还来不及回答,雷观就插言道:

“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围猎中,还救过大酋完颜阿骨打之命,斡离不岂有不识马子充之理?”

显然太学生们对马扩的行动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纲点头嗟叹道,“可惜俺两次来京,都失之交臂,不曾与他结识得。沈参谋可知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张孝纯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带有所事事。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纵然雌伏一时,必将振翅高飞,此则拭目可待。”

李纲又点头同意了他这一观点。

出城视察以前,李纲只看到他自己指挥的凭城墙作战的一道战线,登塔以后,他看到了西北战线。如今登上铁塔顶,他又看到了两河地界的广阔的战线。不但肉眼的视野,他精神上的视野也扩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也随之更加复杂起来。

李纲还待再问问河北的情况,雷观却等待不得了,就从靴筒里抽出秦桧奏疏的底稿给李纲看。铁塔八面有窗,光线不错,李纲的目力也还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还没走到底层,就读毕全稿。

这份奏章还在金兵渡河之报到达京师前就已送呈御览,只怪李纲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约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奏章里讲了一些门 面话:“金国远夷,俗尚狙诈,今日遣使求和,又复渡兵随之,恐是设计以缓王师守御之备。望一面遣兵守备黄河,仍急击渡河寇兵,使不得联续以进”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会之(秦桧字会之)。已见及此,不失为及时之论,有何可议之处?贤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陈少旸昨天已自说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机栝隐狙,我公可知道这本奏章是谁唆使秦桧写的?”

“原来贤弟今日来此乃是陈少旸的主见,少旸之言定有深意,”李纲欣然说道,“贤弟且告我这份奏章是谁怂恿会之奏上的。”

“秦桧疏出自学士莫俦、吴开的怂恿,莫俦、吴开怂恿秦桧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彦字士美)授意。李士美号为浪子宰相,与我公势不两立,他唆使秦桧上这 道奏章,岂有好意?我公可记得秦桧上了此疏以后,圣上才派李邺去金营讲和,蛛丝马迹,斑然可寻。昨日犬战方剧,李邺那厮,却偷跑回来了。朝廷立派郑望之为 使,出使虏营,晚晌间郑望之又把两名虏使带回,径入宫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了哪些鬼蜮勾当!正当前线将士喋血苦战之际,朝廷大臣却一力怂恿官家与金贼议 和。金人以讲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讲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国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岂可等闲视之?”

李纲想不到从秦桧的这道奏章中竟会引起一场讲和的阴谋。这两天他一心扑在战争上,对朝局变化知之甚少,全靠太学生们耳目灵通,不时带些消息过来,他才能略知一二。

初五坚守之议定下来,白时中不能再腆颜留在首相任上了,当夜官家就下旨递升李邦彦、张邦昌两人为太少宰。李张之心,路人皆知,当时舆论大哗。雷观赶快 就上了一道奏章,指出“白时中罢相,公议称快,递迁李邦彦、张邦昌,士民大失望,”又说:“天子建太学以取士,有求言之诏,且审诫曰:毋回隐以溺于导谀, 苟若畏祸而不陈其愚,臣实耻之。”

李张议和,还是意料中事,最令李纲吃惊的是他的荐主吴敏竟也改变了论调,主张起和议来。吴敏是官家最亲信的大臣,他也主和,肯定会影响官家的抗敌意 志。雷观还告诉他,李张以外,宰执中尚书左丞蔡懋,中书侍郎王孝迪,行营副使李棁,枢密副使唐恪、赵野、权直学士院莫俦、吴开等无一不是他们的党与。他们 聚在朝堂上,不问前线胜负,大发议和之论,一唱一和,说什么国家拼着捐弃数百万金帛、数百里封疆与金人,就可保数十年太平,岂可听新进后生的议论,妄开战 衅,把祖宗基业付诸孤注一掷?有些话分明是针对李纲的。看来朝廷大臣中,李纲是彻底孤立的,这些情况李纲都懵然无知,还引他们为同调。如今听了雷观的分析 介绍,才如大梦初醒,不觉深有感触地说:“朝廷养士百余年,不想到得危难之日,竟无一个忠君爱国之士,肯与官家分忧。如果他们议和的阴谋得逞,大局就不堪 设想了。”

雷观却不同意他的一概贬斥的说法,当下就反驳道:

“我公此言差矣,庙堂以上固多苟安误国之人,江湖之中岂少忠义自矢之士?别的不说,太学中数千人,除少数败类,甘为权奸犬马之外,大多忠愤激发,夜来 相与聚议,都愿投奔我公,在帐下效一卒之劳。即如少旸,这两天正在草拟一封万言书,言人之不敢言,竣事之后,也当投笔从戎,望我公收录。士岂有负于国 家?”

李纲知道自己说得偏极了,即忙纠正道:

“太学忠义,某所深知,正当相与勖勉,共赴大计。不但此也,前昨两天,军士踊跃赴战,不惜肝脑涂地。何观察也说,昔在西北,不曾见得士卒如此用命,如此士兵,岂不可用?”

“不但军士用命,今日京师百万居民,都与我公一样心肠。”雷观又提醒他说,“前日何统制说了一句,要用大石堵河,老百姓纷纷涌至权相蔡京家中,拆了假 山湖石来用,剩下的湖石,昨日又用于酸枣门上的座炮上击贼。人心如此,众志成城,何忧金虏不克?至于朝堂群小,和议误国,我太学生职责所在,口诛笔伐,必 不使其奸谋得逞,我公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李纲本来就是有承担、有勇气的人,此刻面临内外两条战线,战斗任务都十分吃重。并不气馁,他的神情倒更加发旺了。当下,他慨乎言之:

“李某一心许国,岂惧艰巨?只要有裨大局,一息尚存,誓必与他们周旋到底,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贤弟回去可对少旸及诸同舍说,诸君不负国家,李伯纪也决不负诸贤君期望,就请放心好了。”

(七)

第一个出使到斡离不军前乞和的给事中李邺完成了“送礼”任务,又带回来一批货色,于初七日战斗最紧张的时刻擦城绕入南门回朝。他是凯旋的英雄,只看他 双手空空,满面春色,就可知道他的任务一定完成得十分出色,当下李邦彦等宰执大臣都到朝堂门口迎候。新任尚书左丞蔡懋,忘记了“左辖”④之尊,竟然迈前两 步,亲自笼住马头,扶他下马。李邺乐得风光,让大臣们恭维一番,然后站在朝门口,当众大言:“敌强我弱,势不可敌,二太子嘱早早派去议和大臣,议定了便好 退兵。

李邦彦听了不禁拊掌称善,说道:“某早知强弱之势不侔,毋奈官家听了李伯纪的话,轻启战衅,闯下大祸,如今还得某与诸公与他了梢⑤。给事且请都堂中坐,说一说金人之势如何不可敌。”

李邺是在黄河边上见到斡离不的,他送去了两样重礼,一是黄金万两,二是“我朝军备废弛,不敢与贵朝为敌,宰相特派下官前来乞和”的情报。斡离不照单全 收,然后快马加鞭地杀到汴京城下,把活宝李邺也一起送回城下,要他回送一笔重礼给宋朝的君臣。这笔回礼就是李邺从金营中带回来的一批货色,叫做:

“金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宋朝如累卵。”

宋朝大臣听了,一个个胆战心惊,面如土色,龙虎猿獭已不可当,何况它又是一座泰山。想我两只小小的鸡蛋,叠在一起,不碰自落,怎当得它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岂不立成齑粉?

惊惧之余,也有一点安慰:既然双方之势如此不侔,不与他议和,更待何时?耽得一时惊吓,倘因此定下和议来,倒也不失为祸中之福。当时不但李邦彦、张邦 昌等人因为找到了议和的有力论据而感到十分高兴,即使象吴敏这样的人,原来对战和二途都有些将信将疑,心神不定,如今也觉得非和不可了,不知不觉也成为他 们的一丘之貉。

张邦昌更加积极,既然朝堂中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就得赶派出使人员,出城谈判,免得李纲打了胜仗后又有后言,官家可能再受荧惑。现在传来的消息确实不妙,李纲已在酸枣门外再次打退金军的攻击,看来他已经走到他们的前面去了。

这批人的行动十分迅速,议论刚定,恰巧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为了往太仆寺选马之事,来到都堂太宰的阁子请示。张邦昌一见就拖住他道:

“好了,好了,郑望之在这里,就派他出使。”

郑望之还摸不着头脑,张邦昌附耳数语,顿时明白。他又不是傻瓜,岂肯让这宗淌来的富贵白白流失?这时李邦彦、吴敏已把李邺带入内宫面圣。只消三言两 语,就打动官家之心。官家在亲自派李纲去酸枣门督战,后来又几次派人去前线问讯的同时,竟也同意了李邦彦求和的建议,借郑望之以工部侍郎的名义,奉使出 城。

按照规矩,出使人员的鞍马袍带要在国信所关领,此时只怕迟了有变,来不及跑去关领,张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带鞍辔绒盖一齐借与,马上押送出城。郑望之仗着自己的嗓音宏亮,越过城濠后,就向金人军前大声扬言,朝廷遣工部郑侍郎往军前奉使,大金可遣人来打话。

斡离不早已做好两手准备,他在积极攻城的同时,亲自接见了郑望之,让他带回“事目”一纸,吩咐他奏明官家与宰执商议了再来。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来的讲和条件,内开:

1、犒师之物,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一千万匹,马驼骡驴之属各以万计。

2、尊金主为伯父。

3、凡燕云之人在汉地者,悉以归之。

4、割太原、河间、中山三镇之地。

5、以亲王、宰相各一名为质。

李邺使金,只带回来一句空话,一个论点,一些论据,郑望之却带回来具体的条件,在卖国竞赛中,他比李邺又高出一头,只是与他一起进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 太低,不够资格,坚持要朝廷派一名宰执级的大臣前往谈判。恰巧初八早晨行营副使李棁受了李纲之命向官家奏禀。李棁一肚皮没好气,把前线的情况说得一塌糊 涂,危险万状,果然把渊圣吓得心惊肉跳。这就使李邦彦、张邦昌对他十分满意,再加上李棁本来就是同知枢密院事,是个宰执级的大臣,可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当 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棁、郑望之二人为计议使副,再次去金营谈判议和条件。

听郑望之说起昨日斡离不接见他时,态度温和,神色喜悦,他李棁官拜枢密副使,比郑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级,理应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营外 面,看见小番们对他瞪目相视,毫无敬意,心里十分反感,想道,“赤佬们无礼,看见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礼。岂不知本使官拜枢密,与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 之人,岂得怠慢?稍停与斡离不议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诉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副使,忽然听见几名小番猛然对他一声暴雷似的吆喝,他心里一惊,好象从百丈深渊中直堕下去,不觉两腿一软,双膝着地。以后他们从女真将校两边交叉着的枪锋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进斡离不的大帐,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几百个头,拜了几百拜。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郑望之事后告诉他的,斡离不高高坐在铺垫得厚厚的多层兽皮毡上,不发一语。翻译王汭传话:“京师之破已是指顾问事。我大金今日不 攻,乃是看在你家赵皇一再乞和的脸上,还想保全赵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尔等休不知趣,事目内所开各项,一件不能少,一两不可短,尔们快去办好了送 上,才可来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传话的当儿,李棁又拜了几十拜,叩了几十个头。王汭问他的话,一句也回答不出来,都让郑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后退,直到仪式完毕。这时斡离不发话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译传话:

“这个李棁可真是枢密副使?”这句话是冲着郑望之问的。郑望之回答称是。斡离不又说:“俺得知李棁还是亲征行营副使,你们赵官家派这等脓包货与俺对垒 作战,今日又派来乞和,岂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绝了,让这等猢狲充数?郑望之,你回去上复官家,以后休再派这个只知跪拜,不会说话的李棁来此,免得污了俺的 眼目,败坏和议。”

这番话是用汉语说的,李棁不能说听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他仍然用叩头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营。

直到护送他们的小番离开后,李棁才恢复说话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话是问:

“郑员外,俺的头颅可还安在腔子上?”

“李枢密,你的头颅不是好端端地搁在腔子上,话也说得好好的,怎有此问?”

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郑望之这才明白李棁的头颅固然没有移动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却已丢失在斡离不的大营中,要费点功夫才找得回来。因此在归途上,他诌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断地叨念着:

“北方漫漫兮兵戈剧,

衔命乞衷兮词气竭。

金帐虽好不可留,

魂兮归来李枢密!”

李枢密终于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过了两天,李邦彦等问他斡离不是怎生一个长相。他绘声绘影地回答:“斡离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顾盼异常,有 帝王之相,他稳稳地坐在几层毛毡上,犹如封邱门外那座铁塔。”其实都是郑望之告诉他的话。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把视线抬到几层兽皮毡的坐垫之上, 究竟斡离不是座铁塔,还是个侏儒,他根本没有看见。

使回以后,朝廷具体讨论了金人开出来的“事目”。

割河东、河北三镇,朝廷并不肉痛。遣归燕云之人更是无关痛痒,尊一声伯父,虽则体面有关,倒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亲王、宰相为质,也可马上照办。当时 渊圣的第九个兄弟康王赵构自愿要去,就派了他(后来换了个肃王赵枢),第一号宰相太宰李邦彦要主持和议大计,当然不能成行,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张邦昌陪 同为质。张邦昌作茧自缚,说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这一去,竟然走出一个傀儡皇帝来,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议和诸宰执也在秘密竞赛,看看谁能捞到最大的好 处,看来鸿运高照的还要数这个卖国有道的张邦昌。

以上许多条件,都好商量,真正为难的是犒师之费。斡离不听了刘彦宗、郭药师的话,漫天讨价。渊圣皇帝也不明白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究竟是一笔多 大的数字,被金朝人一吓,宰执们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后来李纲力言“金人所需金币,竭天下且不足,况都城乎?”渊圣这才明白这数目犹如夜空上的星星,太 仓中的米粒,金人欲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可惜为时已晚,已经答应了金人,要翻悔也无从翻悔了。

初八以后,战争基本停顿,搜括金银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把国库、宫中内库所有的金银全部拿出来,再把御用金银珠宝全部折价,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数的十分之一。

这两天,一担担、一船船、一车车的金银纲通过陆路、水运押解到金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它们即使用几层油布密密地盖起来,也瞒不过人们的耳目。看见 的守城官兵,过路行人莫不嗟叹怨愤,痛斥谩骂,说这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不充作军费杀敌却去填金人的无底洞,主和的奸臣们该杀!宰执们的日 子也不好过,他们倒也不是害怕军民的斥骂,而是担心现成的金银送完了,不足之数如何拼凑?他们想出了种种办法筹炊,例如裁缩官家和宫中的饮膳,拆去鳌山灯 火变卖等等,为数都十分有限,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中书侍郎王孝迪这时兼了一个时髦的差使叫做“专领收簇合大金国犒军银”,他公事在身,十分卖力,连夜亲自赶写了一道文榜贴在东京各道城门和通衙大街 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内,把全部财物都交纳归公,送去给金人抵折。违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写得明白,“此则免吾民肝脑涂地,”不然则“男子杀尽,妇人虏 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东京人真是好记性,早两天出了个“六如给事”,把金朝的军队比为龙、比为虎,要求“朝廷速宜与和”。今天大街上又出来一个“四尽中书”说金人要“杀尽 虏尽、焚尽取尽”,总之是要把家财全部献出来送给金人,才免得肝脑涂地。制造这些舆论,目的何在?东京人早把他们这帮人看穿了。

把“六如给事”和“四尽中书”配成一对,从此这两个宝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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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襄阳、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

②耐辛苦,禁中的习惯用语,皇帝用以安慰臣僚。

③女真军队的中级将领耳戴银环,高级将领耳戴金环。

④尚书左右丞,是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左右辖

⑤当时口语,了结,解决问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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