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白门柳》目录

第三章(3)


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畴已经抵达江阴城外的江边码头。据前来迎接的将官报告:勒克德浑及其所统率的兵马,目前尚未赶到;今天,因为江阴城的 东门外正在摆道场,准备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战中阵亡的将士举行招魂法事,清军主将刘良佐一早就去了那里主持,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他前来迎接。洪承畴听了,便 摆一摆手,吩咐不必惊动刘良佐;同时决定自己也不到中军大帐去休息,而是在亲兵们的护卫下,立即跨上战马,由那位将官带路,穿过北门城郊,朝东门外的方向 驰去。

坐落在长江边上的江阴县城,以东、南、西三面的地势最为开阔,但在刚才洪承畴登岸的地方,有一条连通无锡、太湖的河道,紧挨着西城墙的边上流过。

据随行的将官介绍,主要的战斗都在东面和南面进行;至于这城北一面,由于离长江边近,地段比较狭窄,不利于兵马的进退驰突,所以多数时候,清军都不从 这边进攻。不过尽管如此,当洪承畴沿着江岸策马而行时,仍旧发现,所经之处除了清军和他们的帐篷外,当地的居民几乎已经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烧 毁,就是遭到彻底破坏;断壁颓垣之间,临时支起了一个一个锻制炮弹和兵器的炉灶,炉膛内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灰烟的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远处的开阔地那边,不久前大抵还是长满庄稼的农田,如今已经被军靴和战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断的云梯、炸开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种破烂的旗帜和 朽折的刀枪,到处支楞着、抛散着,其中还间杂着好止匕人和牲口的白骨,于是又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静……不 过,出于对未来决战的关注,洪承畴却更留意观察那一道横亘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他发现,城楼边上随风飘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阴县城墙,其实也算不上怎么 高峻。由于地处长江出海口,为着防备出没频繁的海盗,它比起别的内地县份无疑要坚牢一些,但是别说同南京,就是与高一级的州府,也无法相比。现在,城墙的 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煳痕迹,有一两处还程度不同地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至于城头上, 排列着女墙的地方,则静悄悄、冷清清的,既没有遭受围困的城市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气氛,也看不见搬运木石、发放武器之类的忙碌情景;直到他们一行兵马从城下 驰过,雉堞后面才有几个人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洪承畴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默默地察看着。虽然尚未开始新的一轮接战,但是凭着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他仍 旧敏锐地觉察出:在清军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进攻下,经过长达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撑,看起来,这江阴城依旧巍然不动,其实守城的军民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内 藏耗尽,外无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经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发现,使洪承畴稍感宽心,同时又不禁暗暗摇头。

因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关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军重重围困的往事。当时,他也如同城上这些人一样,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督率军民拼 命坚守,吃尽了多少难以忍受的苦头,付出了多么惨酷的巨大牺牲,结果仍旧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贤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 时的迷误,而毫无意义地命丧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气数已尽,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劳的,只会白白伤残更多百姓的性命!为了使天下早日复归 太平,苍生得脱苦海,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无谓的顽抗!”

这么想着,洪承畴心中的信念愈加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城东的方向传来几声爆炸般的闷响,但仍旧两腿一夹,催动战马,更快地向前方驰去。

有着一片广阔郊野的东城,军事对峙气氛果然要严峻得多。虽然距离比较远,城头那边的情形还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军阵地,那声势就非同一般。

只见黑压压的营帐,有似云屯浪叠,绕着城池一直伸展开去。营帐之上,迎着秋风,猎猎地飘扬着无数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云梯、天梯、对楼、望车,像作 势欲扑的怪兽,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散发出森然杀气。不过,当洪承畴在随行将校的簇拥下,从西北角进入清军阵地时,却发现:不知什么缘故,阵地上显得有点 乱哄哄的,马在嘶,人在喊,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士兵们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出来,由军官们指挥着,正按各自的编队集结;整个营地上尘土飞扬,一门一门撤去 炮衣的巨型铁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护下,正从各个隐蔽点推向阵地的前沿。而在当中的主驰道这边,则神色慌张地往回走着一群头缠白布的士兵。后面紧 紧跟着七八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还显眼地披散着头发,手中倒提着一柄用来烧符施法的宝剑。“嗯,今天不是说设坛招魂么?怎么又准备攻城了?”洪承畴一 边注视着周围的情形,一边纳闷地想;与此同时,听见前方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位戎装打扮的将军,正领着几个军官飞奔过来。他估计那是为 迎接自己而来的,便控住缰绳,摆出等候的姿势。

“不知中堂大人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因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那几个人果然老远就滚鞍下马,急急地迎上前来,躬着身子大声说。

“嗯,你是——”

“末将总兵官刘良佐,参见中堂大人!”

洪承畴点一点头。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下身材高大的刘良佐——被弘光政权封为广昌伯的这位前明总兵官,过去因为一直驻守在江淮一带,所以洪承 畴并不认识;只是听说清军南下时他不战而降,后来又充当清军的前导,在芜湖捉住了弘光帝,因此颇受豫亲王多铎的赏识,特地委以讨伐江阴的重任。只不过时至 今日,他所统率的十万大军仍然给堵在城外,一筹莫展,这就使洪承畴对此人的能力多少有点怀疑了。

“嗯,这是……”洪承畴把目光从对方那张胡须虬结的瘦长脸上收回来,用马鞭指着周围,淡淡地问。

“哦,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准备攻城!”刘良佐回答。

“攻城?不是说今日此间正在设坛招魂么?”

“禀大人,大人所知甚确。适才职等确实在此间设坛,意欲替琦旺参领招魂超度。不料城中的逆民极其可恶,竟然中途发炮,击死我方行礼将士三人。是故我师人人愤怒,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洪承畴“唔”了一声,随之想起:还在城北的时候,他曾经听见东门这边传出几声闷响,原来果然是在发炮……不过,今天清军设坛,主要是为正黄旗参领琦旺 打醮招魂,这一点,刚才在码头上接他的那个将官倒没说清楚。关于琦旺的阵亡,洪承畴在南京时就看到过塘报,记得是在本月的初六日,当时,清军对江阴城攻打 了整整一天,死伤惨重,仍旧无法破城。琦旺身为副将,见状愤怒异常,于是不听劝阻,决定亲自上阵。他仗着勇健超群,穿上双重的铠甲,身上配备了双斧、双刀 和弓箭,手持长枪,冒着雨点一般的箭石,沿着云梯登上城头。城中一边用棺材拼命抵御,一边举枪乱刺。但琦旺凭借重甲护体,奋勇冲杀,眼看就要得手,不料面 部忽然接连中枪,结果一下子扑倒在棺材上。城中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的首级砍下,悬在城楼上示众,只将半截尸体掷回城下。后来,清兵在阵前全体下跪,向着城 上再三求拜,才要回了首级,使琦旺好歹得个全尸。

“中堂大人,请验看……”刘良佐的声音再度响起。洪承畴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军校已经把一个巨型的牛皮口袋扛了过来。当他们解开捆着的绳索时,口袋里面赫然现出三具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清兵尸体!

“是的,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碰到祭奠亡魂的时刻,如非确有必需,不管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不去作无谓的袭扰。这也是仁义为本之意。如今这江阴 城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看来因求生无望,遂致心志迷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洪承畴默默地想,心中也不禁有点恼火。不过,尽管如此,出于某种说不清 的,也许可以归之于个人私念的原因,他仍旧打算给对手一个机会。

“嗯,罢了!”他示意地摆一摆手。等尸体被很快地移走之后,他便指着仍在向前沿阵地运动的军队,对等候指示的刘良佐说:“你——传下令去,让他们都停下来,先不攻城!”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睁大眼睛,一副错愕的样子,他又板起脸,训诫地说:“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鲁莽行事。这江阴城拒我两月有余,仍未能破 者,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以学生看来,只怕是未得其法之故!如今大将军已经回师北上,我等正应待他到来,重新计议,而不该再一味蛮攻,白让许多将 士枉送了性命!”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被教训得满脸惶恐的刘良佐悚然受命,洪承畴便翻身下马。等对方下达了紧急收兵的命令,他才满意地点一点头,随即向前走出几步,捋着 颔下的三绺胡须,眯起眼睛,眺望着耸立在夕阳下的江阴东门城楼,不无自负地说:“况且,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兵之前,学生还想试一试,看看能 否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令彼回心就抚,开门出降——嗯,那就连这一仗也可以免掉了!”

由于洪承畴的断然制止,已经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猛烈爆发的一轮恶战,就像西边天上那片狰狞的晚霞一样,虽然张牙舞爪了一阵子,最后,仍旧只好暂时收敛起它咄咄迫人的光焰。

穹庐似的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的草树,然后是远处的山丘,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中。随着阵阵秋风加深着征人身上的寒意,充满了紧张和敌意的 白天,终于被倦怠的、沉寂的无边黑夜所代替。不过,眼下正是八月十八日——中秋节才过去三天,因此,片刻之后,一轮略见清减,却依然明净的皓月就从大海那 边、从东边的山脊上冉冉升起,开始把柔和的银辉洒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洒向变得空濛起来的辽阔郊野;自然,也洒向处于重兵围困之中的江阴城,洒向城外密密层 层、亮起了点点号灯的清军营垒……现在,回到中军大帐中,略事梳洗,并且换上了一身便服的洪承畴,已经在仆人的服侍下,简单地用过晚膳。他回过头去,朝帐 门外望了一眼,发现那条连通辕门的大路,已经铺满了溶溶的月色,但事先约好了饭后过来议事的刘良佐,还没有露面,于是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离开桌子,走到大 帐的门前去。

虽然决定了在攻城之前,要对江阴作最后的招抚,但是洪承畴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此之前,刘良佐已经不止一次地尝试过,结果都遭到失 败。不过,也许由于是以文官的身份跻身于行伍的缘故,白幼年起就深入脑际的圣人训诲,使洪承畴在采取行动之前,每每不能不有所掂量和权衡。如果说,当年他 竭尽全力地同农民军作战,无情地、甚至是残酷地镇压他们,是出于坚信不这样做,就不能使国家重新获得稳定,就会使全体黎民百姓陷于更深的灾难的话,那么眼 下,面对江阴城的“乱民”,他的心情却要复杂一些。不错,站在清朝大臣的立场来看,这些人作为抗拒“天命”的反叛势力,是注定要被消灭的,不如此,国家就 不能归于一统,社会也同样不能获致安定。但是,洪承畴毕竟又是明朝的旧臣,已故的崇祯皇帝当年对他可以说是宠信有加,恩遇隆渥。在松山一战中失败被俘后, 洪承畴出于对自己生命和才能的顾惜,最终投降了清朝;后来又积极为新主子入主中国出谋划策,但也还可以解释成是为的“讨伐流贼,替故主报仇”,从而自己觉 得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一样:死守江阴,拒不投降的是整整一城与他有着同一位“故主”的明朝“遗民”。而且相对于满人来说,彼此还是血缘更亲近的 同胞。对着这两面道义的“明镜”,始终以圣人之徒自命的洪承畴,即使表面上能够气定神闲地硬挺着,私底里仍旧不免有点自惭形秽,感到理直气壮不起来。正因 受着这样的心理困扰,凭借“不流血”的招抚手段来达到目的,在洪承畴的掂量中,就成了一种无论是对新朝还是故国,都似乎比较交待得过去的选择。“是的,既 然眼下还找不到破城的良策,那么与其一味蛮攻,弄得两败俱伤,倒不如先行招抚,看看对方作何反应再说!”倾听着从夜幕笼罩的清军营帐深处,远远传来一支芦 笛呜呜咽咽的吹奏,洪承畴断然地想。

随即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朝这边走来,他估计该是刘良佐,于是便转身走回大帐,在正当中那张铺着一张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刘良佐那张剃去了半爿头发的瘦脸,就出现在大帐门口。

也许由于还记着中堂大人今天下午那一番正言厉色的训诫,这位总兵官眼下一身公服,穿戴得整整齐齐,神色之间,也透着诚惶诚恐的样子。倒是洪承畴已经把 白天的官架子完全收起,变得亲切而随和。他先让下属宽去外衣,又吩咐手下人“看座”。等刘良佐被这种意想不到的礼遇弄得受宠若惊,迟迟疑疑地坐了下去之 后,他才眯起眼睛,微笑说:“学生请将军前来,无非是随意叙谈——自然也不离这江阴城之事。将军与彼辈盘桓甚久,所知必定既多且详,当能有以见教?”

“啊,大人言重,卑职万不敢当!”刘良佐连忙打着拱说,“大人只管下问,卑职必定竭尽所知禀告!”

“那么,将军不妨从头说起。”

“是!”这么应了一声之后,大约为着收敛心神,刘良佐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下,然后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据他介绍,三个月前,江阴城本来已经被清军进 占,局面也还算平稳,只是由于新任知县方时亨强力推行剃发令,才激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应地全体造起反来。他们拘杀了方时亨,并公推典史陈明遇为城主、阎 应元为副手,发誓“头可断,发不可剃!”重新打出明朝的旗号,得到四乡的狂热响应,徽州商人程壁,把他的钱财十七余万两银子拿出来充饷,大商富户也慷慨解 囊,结果,数日之内就汇集起十几万人,使远近为之震动。起初清朝的常州知府派出三百兵丁前来镇压,才走到半路就被义军一举袭杀;再派来精锐的马步兵,也遭 到狙击,损失惨重,结果只好飞报南京,请求增兵。谁知城中士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任凭清兵四面围困,一再增兵,并且千方百计发动强攻, 却始终无法得手。于是,战事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地拖了下来……洪承畴捋着胡子,半闭着眼睛听着。这些情形,还在南京时,他已经从塘报中大致知道,眼 下之所以让对方亲口复述,是想从中得到一些新的、塘报所忽略的东西。因此,当发现刘良佐的追述比塘报还简略时,就打断他,问:‘“嗯,敌人能拒我至今日, 这守城之术,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据卑职侦察得知,此城共有四门,自反叛以来,即分堡而守,譬如东堡人即守东门,南堡人即守南门——各门皆用大木从里面塞断,不许出入。纵使城 中之人,急切问亦不能开启,因此省却内顾之忧,专其全力以对外。至于城上,则以一人守一堞;临战之时,更添至两人,昼夜轮换。另外,又按十人一组,配小旗 一面、火铳一支;百人一队,配大旗一面、红衣炮一门。据居民言称:当年曾化龙、张调鼎做兵备使时,为防流寇,曾大造军器,故此城中所藏大炮、火药,及见血 封喉弩甚多。彼遇攻城时,若见我兵以船、棺木或牛皮遮护而进,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御;若用云梯、望车攻城,他便守住堞口,待我兵近前,即发铳轰击。有好 几番,我兵已攻近城头,俱因他火器厉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几员大将,士兵亦伤亡甚众;其间也曾试过从城下掘洞,放药炸城,又被他用长阶石从城头掷下, 或将旗竿截成数段,钉上铁钉投下,令我兵难以停留,无功而返。而且城中有人善造兵器,时出新样,有一种火镞弩箭,势甚强猛,中人面目,号叫而死;又有一种 木铳,形如银销,内藏铁乌菱,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着人立毙,尤为厉害!”

刘良佐微低着头,如实地述说着。在摇晃的烛影下,他的表情显得有点颓丧。

洪承畴虽然并未亲身经历前一阵子的战事,但以他的久历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种恶斗的艰苦与惨烈。他不禁沉默下来,片刻,才又问道:“唔,这些——倒也罢了!不过,自闰六月至今,七十余日之内,敌人总有松懈之时,何以不乘隙而进,竟至师老无功?”

“啊,大人有所不知,他以十堞为一厂,分兵值守,就在城下烧煮食宿,日夜轮换;每逢城堞被炮轰塌,即时便修葺完好。闻得那陈明遇长居城上,与士卒共甘 苦;阎应元更是日夜不寝,每夜巡城,见有睡觉者,即时喝起,以利箭穿耳示众,故此军令肃然。近半月,因我兵攻城日急,城中人心颇有动摇,他更下令,有言语 含糊或作战不力者,立即杀死,并将尸首抛入水中——至今已杀却数百人,因此人人畏惧,只得拼力死守……”洪承畴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拈着胡子。对方最后说 到的这种情况,使他心中微微一动,本能地抬起眼睛。不过,当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出于老成持重的习惯,临时又忍住了。

“好吧,”又询问了几个细节之后,他终于站起来,说,“暂且谈到这里。

趁着今夜月色甚好,不如到外问去走一遭,看看城上的情形,再作计议。”

既然上司这么说了,刘良佐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稍作简单的准备——包括重新穿上护身甲胄,并披了一件斗篷,洪承畴就跨匕战马,由总兵官陪同,在全副 武装的亲兵们簇拥下,经过一座挨一座的排列着的清军营帐,出了辕门,来到阵地的前沿。他先朝黑沉沉地耸立着的江阴城东门注视了一会儿,随即拨转马头,向南 行去。

已经是初更时分,升上了中天的圆月变得愈加皎洁、清明。从马背上望去,只见空旷的战场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银辉;路旁的石头、野草,以及沿着营垒而设的鹿角和栏栅,历历可辨。微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焚烧木头的焦煳气味。

而在远处,丘陵起伏的郊野那边,初升的雾气像一道白色的、曲折的溪流,缓缓地起伏飘泻着。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都已经灯火全无,人声沉寂;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在脚下发出杂沓的声响。

“嗯,听说前些日子你们曾致书城中,劝其归顺,可有此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远处的城墙,一边问身后的刘良佐。现在,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江阴城东南角。同北边相比,朝东这一面的城墙一长度似乎短得多,这一点,引起了洪承畴的注意。

“是的,卑职自闰六月围城后,即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书城中,劝其降顺。

直至八月卜三,还遵照大人下达的钧旨,写了一封长信,射入城中,宣谕我大清的威德,并许他若害怕剃头,一时间也不必合城尽剃,只须竖出顺民旗,剃他十 几个头,巡行城上一周,令城外望见,即行退兵……”刘良佐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不过洪承畴并没有立即追问,因为就在这一刻里,他被呈现在眼前的一幅景象吸 引住了:只见在黑色的天幕衬托下,那座被月色所照亮的江阴城,由于南北长、东西窄的形制,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航船。东部是船头,西部是船尾, 一南一北,是船的两舷。

“嗯,你说什么?只要他们剃十几个头——就退兵?”他终于回过头去,略带疑惑地问。

“禀大人,这个,无非是诱降之计。只要他一旦归顺我朝,这剃头,不过是早晚的事!”

“唔,那么,他可有回音?”

“禀大人,前几次,他虽不肯降,但还有回信;这一次,却并无回音。”

“怎么?并无回音!”

“是的。不过三日之后,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他们却在城头摆出筵席,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今日又趁我设坛招魂之时,放炮击死我兵。瞧那狂乱颠倒的模样,像是全无求生之意似的!”

洪承畴微微一怔,这最新的情况,使他感到意外,随后又有点恼火。因为刘良佐在劝降书中所提出的条件,可以说已经宽得有点过分——只要对方剃上十几个 头,做做样子,清军就退兵!虽说是为着诱降的权宜之计,但如果让朝廷知道,恐怕也会落个徇私枉法,对剃发令阳奉阴违的大罪名!即使由他洪某人亲自劝降,只 怕也不敢把条件放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些江阴的逆民竟然仍旧拒不接受,看来,其死硬顽固确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他纵酒作乐,疏于防范之际,挥兵急进,攻他个措手不及?”沉吟片刻之后,他冷冷地问。

“这个——”刘良佐眨眨眼睛,小心地回答,“卑职一来见他士气正盛,二来适逢中秋节……”洪承畴尖锐地看了下属一眼,现在,他终于弄明白江阴城久攻不 下,原因就在于刘良佐优柔寡断,指挥无能。“什么中秋节,简直是胡扯!”他想,不过,却没有把不满流露出来,只是用马鞭指着城池,说:“此城东西狭,南北 广,其形如舟。城东为船首,易守难攻。以往久攻不下,以学生之见,实因进击之方位不对。为今之计,应须移师于南北两侧,拦腰夹击,方能成功。又因北城逼近 大江,防守较疏,攻城时,更应佯攻城南,而并全力于城北,如此,不出三日,此城必定可破!”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仰着胡须虬结的脸孔,在那里发呆,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唔,如若以学生之言为是,那么就请将军连夜移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啊!”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刘良佐耸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适才、适才不是说,要、要先行招抚么?”

洪承畴抚着胡须,呵呵一笑,随即又把脸一沉,说:“抚,是为的破城;战,也是为的破城。适才按兵不攻,是未得破城之策;如今既得破城之策,又安有拘守成议,贻误战机之理!”

说罢,他回鞭一指,断然下令说:“马上回营,着大炮先轰南城,掩护大队向北城移师!”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