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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黄宗羲的军营里,沈士柱和柳敬亭担心地谈到余怀的姗姗来迟。其实他们却不知道,余怀已经来到钱塘江的对岸。只不过他没有过江,而是又去了海宁,并且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冒襄的住所。直到沈、柳二人见到黄宗羲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他还在海宁城中冒家那所被烧掉了半边的宅子里,同冒襄父子饮酒叙谈。
余怀是六天前来到海宁的。由于在宜兴没找到冒襄,陈贞慧又始终避而不见,他只得带着仆人阿为怏怏上路,但毕竟心有不甘,于是在取道苏州南下,到达钱塘江边上时,又临时决定再前往海宁寻访一下。他估计以冒氏父子的身份和名气,起码在那些缙绅之家当中,总会有人知道。结果一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冒襄面前时,两个朋友自不免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喜悦与唏嘘。
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给冒襄一家购买粮食、置办衣被,以及支付其他用度,然后就在冒家暂且住了下来。
虽然,他也想到这次南来的使命,并且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会因他迟迟不到而担心;但又觉得那件事沈、柳二人应该已经办妥,自己迟去早去,其实关系都不大;加上好不容易与冒襄见上一面,也实在舍不得匆匆离开。结果这么一犹豫,五六天转眼就过去了。这天午后,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打点上路,因此,特地命阿为到街上去弄回一壶酒,几样小菜,在东厢一间被火烧剩下半爿的空屋子里摆开,又把冒氏父子请过来,打算就在席间说明道别之意。谁知三杯酒下肚,主人谈兴越来越高,余怀不忍心打破席上的快活气氛,只好把心思暂时藏在肚子里,等待席散时再说。
现在,主客三人就围坐在八仙桌旁边。冒起宗照例被奉上了主位,余怀和冒襄则分别在两边相陪。虽说时节已是初夏,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但毕竟黄昏将近,朝西的窗棂外,火红的夕阳正在庭院中的绿树丛中弄影,使屋子里闪动着片片明亮的余晖。头发花白的冒起宗因为多喝了两杯,已经颇有酒意,话也分外地多起来。
“哎,贤侄,”他把身体倾向余怀,眯起眼睛,神情亢奋地笑着说,“你是好人,大好人!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不信你问问襄儿!嗯,我冒起宗不是爱说奉承话的人!贤侄你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咦,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呀!
不信你问问襄儿嘛!襄儿你说是不是?这就对了——前些天,嘿嘿,也不怕贤侄笑话,我家都快要揭不开锅喽!你想想,十三口人呢,襄儿又大病了数月,就靠冒成一个人张罗,容易么?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所以,也真难为他了!他也是好人,忠仆一个!但独力难支啊!所以,日子过得——嘻嘻,真是很难哪,很难!
谁知偏巧,贤侄就来了,千里迢迢的,还慷慨解囊!这就难得了,很难得呀。所以,我说你是好人!”
这么表示了之后,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睁大发红的眼睛,指着冒襄,问:“你说,他是不是好人?快说!”看见冒襄点点头,他才得胜地仰起脸,哈哈笑起来。
老人的夸奖无疑是出自真心。但坐在旁边的余怀听了,却十分惶恐和尴尬。
因为他这次解囊相助,完全是基于朋友之间的情谊,以及对冒襄以往慷慨相待的回报,根本没有要对方感激图报的想法;更何况,同样意思的话,老人刚刚才说过一次,自己已经再三表示不敢当,谁知对方仍旧说了又说,这就使他有点坐不住了。其实不光是他,连坐在对面的冒襄,看来也觉得父亲谦卑得有点过分,因此举起酒杯,似乎想说句什么,谁知冒起宗却摇一摇手,把他挡了回去。
“你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老人朝儿子一瞪眼睛,然后把酡红的脸转向余怀,嘻开嘴巴,用近乎谄媚的口吻又说:“贤侄是好人,是大好人!千里迢迢,居……居然找到我们这个破家来了,还解囊相……相助,难得啊难得!我家共有十……十三口人呢!就靠冒成一个,独木难支啊!你是解了我家的大……大难。
贤侄真是救命恩人,我是感激……哎,还是请受老夫一礼吧!”说着,摇摇晃晃地真要站起来。
发现冒起宗反来复去地就说一个事儿,余怀明白老人是醉了,但又无法制止,只好苦笑着,向坐在对面的冒襄连连拱手,表示万分愧歉。冷不防看见冒起宗还要起身行礼,他不禁大吃一惊,忙不迭站起来,把老人轻轻按回椅子里,随即一手抓起桌上的酒杯,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抢先跪倒在地上,大声说:“老伯在上,小侄此次冒昧登门拜谒,承蒙不以鄙吝见外,扫屋拂席,使小侄得以日夕亲近,连日来更殷勤垂问,相待如家人,实在令小侄感激无已,谨此敬老伯一杯!”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把酒举到唇边,咕嘟嘟地喝了下去,然后站起来,重新坐下,抹一抹髭须,立即指着冒襄又说:“哎,适才听老伯说,辟疆兄去年曾大病一常不过据小侄如今看他,却与昔日并无大异,精神反觉更清朗些。
这也皆因积善之家,所以神明福佑了!”
前几天,他从冒襄口中得知,老朋友那一场病历时数月,异常凶险,把一家人弄得日夜忧急。他故意提起此事,是想转移老人的注意。
果然,本来还在手足浮动,想与余怀争持的冒起宗,听他这么一说,就停止了动作,迟迟疑疑地回顾一下儿子,睁大眼睛说:“你是说他呀!可不是,那一场大……大病,真病得不轻!又是打、打、打摆子,又是下痢,若不然,就一味昏睡不醒。为着给他抓药,家中什么能当的,能卖的,全……全都当了,卖了!
可是呀,还不够!没办法,只能,胡乱抓些草药,呃,对付着。记得冬至——呃,是冬至吗?对,那一日最、最吓人,整一夜都……都背过气去了,人事也不知,推也推不醒。我们以为,他——哎,挨不过去了,总算天亮时,又……又醒了过来。这不,也就是过了立春,呃,才算慢慢儿好起来了!”
冒起宗说的这些情形,余怀其实已经听冒襄说过。为着逗引老人更远地离开刚才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他仍旧装做很用心听的样子。而且,等老人话音一停,他紧接着又说:“辟疆兄这一场大病,可是让老伯操心不小!”
“嗯……”冒起宗摇摇手,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说……说操心,最辛苦的不是我,是他房中那……那个小的。哎,小宛——小宛那、丫头,真是说不得!日夜陪伴,喂汤喂药……还有那份尽心竭力噢,我们瞧着都心疼!襄儿冷时,她就抱着他;襄儿热时……就替他拭汗打扇;襄儿要起来呢,她搀扶着;要躺下,哎,她就让他枕在身上。因怕襄儿夜里发……发作不知道,她总不敢熟睡。
就连襄儿的粪便,她……她都不放过,要亲眼瞧瞧——嗯,看它是好是歹哩!偏……偏偏襄儿病中失性,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打,她却全……全都承受着,从……从来没有一声儿不耐烦。哎,襄儿能熬、熬过这一大劫,她的功……功劳,着实不小呢!”
老人这一次所说的,已经是房帏之内的情形,而且有些事,还未必合适让外人知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余怀倒没有听冒襄提及。他瞥了瞥坐在一旁的朋友,发现冒襄果然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余怀是聪明人,略一迟疑,便识趣地站起来,拱着手说:“老伯、辟疆兄,时辰不早了,今日叙谈,十分尽兴!不如就此散席。小侄还要打点行装,以便明日启程上路呢!”
“怎么,兄明日便要走?”冒襄蓦地抬起头,疑惑地问。
余怀点点头:“皆因小弟此次南来,是要往嘉兴办货。若再不动身,只怕就赶不及了。况且,家中之人见弟迟迟不回,也会焦急悬望!”
关于此行所负的秘密使命,余怀出于小心,并没有向对方透露。因此听他这么说,冒襄虽然一时间没再吭声,但片刻之后,依旧犹豫地挽留说:“难得一聚,兄就多住两日再去,如何?”余怀苦笑了一下:“便是小弟也恨不得与兄长相厮守,惟是时穷世乱,谋生非易,虽有此心,其可得乎?”
“可是……”
“哎,襄……襄儿!”冒起宗含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个朋友回头望去,发现只这一会儿,老人已经歪靠在椅靠上,闭着眼睛,一副醉态毕露、力倦神疲的样子。
“哦,孩儿在!不知父亲有何吩咐?”冒襄连忙问。
冒起宗用手指着门外:“嗯,你去——叫小宛来!”
“叫小宛来?做什么?”
“让你去叫,你就去叫嘛!”冒起宗不耐烦地说,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动了动嘴,似乎还想问个明白,但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颓唐的醉脸上时,他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嗯,贤侄,你坐!”似乎已经沉入梦乡的冒起宗,居然又扔出一句。
余怀本来已经准备跟着离开,听他这么吩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答应一声,迟迟疑疑地坐回椅子上。
由于停止了谈话,屋子里静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夕阳收敛起最后的余晖,浊雾样的薄黯开始在眼前浮荡。如今冒家能够使唤的,只剩下一个老仆冒成,因此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仍旧没有人进来点灯。倒是余怀的亲随阿为大约想着主人还在屋子里,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发现还没有散席,就去找来一盏破油灯放到桌子上点上。他问明主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又退了出去。
现在,凭借着那一小朵孤单地摇曳着的灯焰,余怀看见冒起宗仰靠在椅靠上,一动也不动。昏黄的光影里,那根耷拉在胸前的花白的发辫显得特别触目。“嗯,老伯让辟疆叫董小宛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想,“不过这一次逃难,董小宛想必吃了不少的苦,那黑瘦憔悴的样子,与三年前相比,简直像老了十岁。那天乍一见,我还差点没认出她来呢!自然,话又说回来,她归了辟疆,总算得遂所愿,比起十娘和媚姐她们,还是幸运得多!可是,就只怕她命中福分不足,我看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发现黑糊糊的门洞外出现了两个人影。接着,冒襄和董小宛一前一后,跨进灯影里来。
“老爷万福!老爷呼唤媳归,不知有何吩咐?”大约看见有客人在场,董小宛一进门就微微低下头,径直走向冒起宗,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问。
冒起宗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直到董小宛又问了一句,他才“氨的一声,抬起眼皮。当看清董小宛已经站在跟前,他就咧开嘴巴一笑,点点头,随即重新把眼睛合上,摆了一下手,说:‘“嗯,你来了,很好!余…余先生说,他要走了。他是个好……好人,大好人!救了我们全家!你……你就唱……唱支小曲儿,给他送……送行吧!”
“啊,老伯是说,给我送行?”余怀不由得一怔。
“唔,是给你唱!”冒起宗说得很肯定。
“这个……恐怕……但是……”
“启禀父亲大人,”不等余怀结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一边的冒襄却出乎意料地上前一步,低着头禀告说:“小宛近日身子不大好,又许久不曾唱了,只怕、只怕唱不好……”“唱得好!”冒起宗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前些日子,我听见她在屋子里唱,给你解闷儿,就唱得挺好的嘛!”
“可是,这几日她确实病了,在发热,没有再唱了。”冒襄坚持说。
当董小宛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时,就以色艺双绝而名声远播。余怀也曾在各种场合里,不止一次听过她演唱,并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她嫁给了冒襄,这种机会便不再有了。现在,能够再度领略董小宛的美妙歌喉,余怀自然十分高兴。
刚才他支支吾吾,无非是觉得主人过于情重,自己有点生受不起。不过,现在听冒襄这样一说,他就顿时不安起来,连忙从旁帮腔:“哦,既然病着,就不要勉强了!”
“你别听他的!”冒起宗粗暴地打断说,随即睁开眼睛,气忿地瞪着儿子:“什么病了,不能唱,分明是有意推搪!余先生远道迢迢,又上宜兴,又来这里,就是为的来看望我们,这容易吗?还解囊相助,搭救了我们全家,这容易吗?你不念这份情,我可念这份情!如今他要走了,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我家败落到这个样子,别的也拿不出来答谢人家,不就是唱支小曲儿吗?可你、你还推三阻四地不买账!”
老人越说嗓门越响。他的一双醉眼发出恼恨的光,疏朗的眉毛竖了起来,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看见父亲这样子,冒襄分明畏缩了一下,但仍旧顽强地争辩说:“可是小宛她……”“啊,你们唱不唱?唱不唱?”老人蓦地高叫起来,同时暴怒地用手“哗啦”一拨,桌上的杯碗顿时左摇右晃,倒了一片。
“哦哦,媳妇唱!媳妇唱!媳妇这就唱!”站在一旁的董小宛吓得浑身一抖,连声表示说。她立即走到丈夫身边,急切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把他拉到一旁,搬过一张椅子,按着他坐下来。看见冒起宗已经再度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又匆匆走到余怀跟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余先生请坐,待贱妾献上一曲,代我家老爷、相公为余先生送行。唱得不好之处,还请包涵则个!”
在冒襄父子大起争执的当儿,余怀也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理解冒襄回护爱妾的心情,但是如果全力帮着朋友说话,又怕会挫伤老人的一番好意,因此一时问不知如何劝解才是。眼下,看见董小宛挡不住冒起宗的催逼,终于准备开始给自己演唱,他就顿时再度不安起来,本能地打算推辞。但当接触到对方的视线时,他却意外地发现,在昏黄的灯影下,董小宛那闪动的眼神显得那样焦急、可怜,充满着祈求的意味……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迟迟疑疑地回了一礼,又望了望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的冒襄,心神不定地坐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