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白门柳》目录

第二章(2)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 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 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 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 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 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 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最令她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 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 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 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 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 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精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 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 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 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

这个紫衣,本是奶奶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奶奶在房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奶奶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

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奶奶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说了。”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娘这是……”“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 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 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

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涌叫做‘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 又太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 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人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 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水泡沏。

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 万不可大意!罢饷匆豢谄低炅酥螅⊥鸱垂次剩骸拔沂什潘档模肽阆虺L喙棠棠痰模捎胁欢灾Γ俊?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 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她抬起头,笑着说:“娘,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娘说,也没见娘问爷,怎么娘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 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奶奶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7”董小宛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娘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娘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精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 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罢 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娘,”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却对、对娘不起……”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奶奶说过娘的好些坏话……”为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地望着董小宛。

“向奶奶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奶奶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娘把爷带、带坏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娘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娘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

由于内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 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 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贱的、不可 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 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人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 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斥责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

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精神,为启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 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 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

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 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阳刚刚 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色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蔷薇色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阴沉。远处的村 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廓的意味……“E恩,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

“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贵,问:“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

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 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 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巴A送#治剩骸编牛褂惺裁床幻靼椎拿挥校咳羰敲挥校透髯曰卮砩掀舫蹋“待仆人们鱼贯退下 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内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 一家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神祗,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 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启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 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 在艄公们的操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

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重新露出脸来。

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色,变得一片雪白。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 远远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色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 着利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 沙掠过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 发憷,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