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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令人赏心悦目。

“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大腿。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让妾给相公捶捶腿。”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阴县城去也行。

看样子,这局势不会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干脆在江南多呆上一些日子——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抽出空儿上南京去一 趟。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该去得太迟。趁着大事未定,哪怕先露个面也好。须知这一次,可是显示自己的报国赤诚,并在社友们中挣回面子的重要机会,再不能轻 易错过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涌起一股热流。他开始怀着强烈的渴望,悬想着一旦同社友们相见之后,自己将怎样毫不迟疑地投入救亡图存的奔走呼 号之中,并以最坚定的主张,最果敢的行动,来使社友们为之感动钦佩,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气概来,让他们知道,我冒襄到底是 怎样一个人!”他自负地、悲壮地想。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保持很久。因为接下来,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难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也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要是自己 把年迈的双亲和娇弱的妻儿丢下,独个儿跑到南京去,短时期或者还可以,时间一长,恐怕就办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来绝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来的。那么到时岂 不是又要重复两年前舍尽忠而求尽孝的一幕?无疑,依照古训,尽孝也未可厚非,但尝过受人讥议的滋味之后,冒襄更希望的却是有所作为,挣回面子。“如果又是 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来,坐在那里,感到心烦意乱,连喉头的干渴,都暂时忘却了。

“相公,茶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冒襄猛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已经双手捧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

他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相公,这茶,这茶还能喝么?”看见丈夫久久没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约有点沉不住气,试探地问。

“嗯,还好!”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残余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着的董小宛赶紧举起砂壶,把丈夫手中的茶盏沙沙地又注满了。也许丈夫刚才那一句认可,使她总算放下心来,所以这会儿便搭讪说:“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儿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冷不防被侍妾说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头来,疑惑地问。

“妾是说,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儿上留都了。”

“你——怎么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赶紧回答,“妾只是想,出了这样的大事,陈相公、吴相公他们,说不定正在留都盼着相公去见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这样一种猜想,居然也存在于侍妾的思虑之中,倒使他有点始料不及。不过,满心的烦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说: “上留都,说得容易!就冲着你们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扯着,我走得了吗!”停了停,又气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这一辈子全为你们赔个精光就是了,还能 有什么!”

“哦,可不是这样呢!”显得有些惊慌的董小宛分辩说,“据妾想来,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么,何不一块儿都上留都去?”

“你说什么,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这地方上不乱便罢,要真乱起来,泛湖洲、江阴县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无事……“冒襄不说话了。的确,侍妾的建议,也许不无 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无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虽说人口太多,那边不易安顿,但也可以考虑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县城,自己只带父母妻儿和少数仆 人前往。这么办,虽然要多花一点银子,却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确实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一个办法。这么想着,冒襄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子愁云疑雾,开始消散 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一挺身离开了炕床。

“好,这主意好!”他重复说,开始在舱里来回走动,“不错,上留都,全家都去!”

这么表示了决心之后,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望着舱外说:“咦,该过江了吧?怎么还不转舵?”

话音刚落,甲板上就响起了一阵凌乱而急骤的脚步声,“咚咚”地奔到舱门前。接着,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帘子外传来了冒成惊惶的呼唤:“大爷,大爷!不好了,贼船!艄公说,前面有贼船!”

在钱谦益献计借助散布流言,来摧垮拥“福”派的当时,吕大器对于这种非常手段虽然不无顾虑,但审度再三之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张。于 是,过了一天,关于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说法,就通过各种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层社会里传播开来。

正像一切流言的传播情形那样,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说法很唬人,其实并没有太充实的内容。可是这种缺陷照例由热心的传播者补救过来了——他们或者为 着使自己的说法显得振振有辞,或者为着满足听众的好奇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添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这么七传八传,“七不可立”就变得内容愈来 愈“丰富”,情节愈来愈“严重”。而主张“立君以亲”的一派人尽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来不及——事实上也不可能详细查证的情况下,陡然陷于混乱和狼狈 的境地,无法进行有力的反击。于是,流言的攻势开始奏效了,福王的声誉迅速下降,拥戴潞王的舆论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攻势开展的第三天,钱谦益在他下榻 的吕大器府邸里,接到前复社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的一封措辞谦恭的短柬,说他鉴于时局动荡,担心江北家人的安危,决定暂时离开南京,返回扬州去,并准于次日 中午启程。信中还对自己未能向钱谦益当面告辞,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宽吮。这位郑大名士,说起来,自从前年春天那次倒霉透顶的虎丘大会之后,钱谦益就 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却听说,经历了那一场风波,郑元勋的运气反而意外地好起来。

在当年秋天的乡试中,他一举中式;到了去年会试,又荣登金榜,高中了进士,真是一帆风顺,好不得意!然而,局势紧接着就动荡起来。摇摇欲坠的朝廷被 “建虏”和“流寇”轮番进迫,弄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根本腾不出心思来安排这伙新贵人的出路。郑元勋在北京守候到年残岁暮,始终没有接到吏部的授职通 知,只好怏怏地卷起铺盖回到扬州,打算等过了年再说。谁知前些日子,他满怀希望赶来南京守候,得到的却是京师陷落的噩耗……钱谦益冷冷地抛下短柬,把身体 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阵子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去送行?说实在话,也许郑元勋对前年虎丘大会期间,始而答应协助钱谦益为阮大铖开脱,最后又向周镳、陈贞慧 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径问心有愧,钱谦益发现近两年来,对方似乎总在设法躲着自己。甚至近半个月来,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场合中露面,郑元勋不可能不知道,但 始终没有登门拜访……“嗯,他想必瞅准我一定不会去送行,所以才挑这最后的当口来卖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么样!其实,我才不是为的送他,我是要会一 会那些来送行的人,听听他们对‘七不可立’有何议论,这才是顶要紧的!罢饷创蚨ㄖ饕猓搅说诙欤婢头愿辣赶乱桓本柒停梢幻ぐ嗵袅烁牛约鹤 辖巫樱爬畋Γ换挪幻Φ刈叱鍪敲磐馊ァ?石城门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外秦淮河。

这里河道比较宽阔,水位也较深,过江的大船,都在此往来停泊,于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樯林立、房舍栉比的一个热闹码头。人们喜欢它位置适中,交通方便,进 城出城都往往取道这里。近年来,由于江北地区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灾频仍,无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纷纷逃难南来,这里便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拖男带 女,啼饥号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惨戚的景象。不过,自从京师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方面为着防备变故,已经下令封锁江上交通,不许难民南来。所以平日纷纭 熙攘的一个码头,这会儿反而空荡荡的,变得少有的空旷和安静。

由于郑元勋已经是两榜进士,所以今天的饯别仪式,也就相应地安排在高踞于码头中心的接官亭上进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门式建筑,有着拱形的门洞和带飞檐的门楼。楼前还竖着一根旗杆。

钱谦益绕过一片绿树丛,远远看见亭前停着好些轿马仪仗。大约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门楼上不甚宽敞,那些已经行过礼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围的空地上随意站着,一边嗡嗡地交谈,一边等候着分手时刻来临。

钱谦益本来无意同郑元勋见面,也就不急于上门楼去凑热闹。

他远远地下了轿子,吩咐李宝不必前去通报,然后自己略一张望,就径直朝就近的一群正在交谈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这几句,说得痛切!”

行进中,钱谦益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这样说。他定眼看去,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位大鼻头的中年儒生,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摇头晃脑地念得起劲。钱谦益的耳朵不 太灵便,照例听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听出那是一份公启之类的东西,不过已经快念完了,他只听见最末的一段——“……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国事为忧,下 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临启悚切万状!”

钱谦益心想:“这是谁的公启?是给哪个人写的?‘从速决策’——到底说的什么事?”正侧起耳朵,打算听听有没有下文,忽然旁边有人高声问:“敢问兄台,这是何人的公启?”

“哦,兄台想是迟来,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张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吕大人的联名公启。”

钱谦益一听,顿时明白了。就在决定发起流言攻势的当天,他同吕大器、雷演祚经过仔细商量,觉得“七不可立”的说法固然颇有力量,但光凭一般人的口去散 布,恐怕还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还应当设法动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说,以提高它的权威性。吕大器当时答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不知道他使了什 么法儿,到了昨天,钱谦益听说张慎言和姜日广已经同意与吕大器联名发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诸先生启》,公开支持“七不可立”之说。刚才那位大鼻头儒生念的 看来就是这份东西了。

“既然连张、姜诸公都是这等说,那么‘七不可立’之说,只怕真有其事了!”

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福藩有此劣迹,只怕难登大宝。留守诸公,亟应早下决断为是!”另一个人焦急地接了上来。

“是呀,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确实……”更多的声音表示附和与忧虑。

“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 贵妃,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光庙:指明光宗朱常洛.),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案(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 宫”三个彼此相关的宫廷案件。)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 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扒嫒铣稣馕幻挤缮璧氖樯敲防手校诟瓷绲敝惺粲诔抡昊勰歉鋈ψ永锏 慕巧薰趾醴础案!钡奶热绱思峋觥2还庑┌蹬套踊埃幢闶侨ψ永锏呐笥眩仓皇枪卦诜考淅锼刀眩疵徽诿焕沟氐弊糯笸ス阒谒党隼矗翟谧钊菀妆 蝗俗プ“驯罢庑┳宰鞔厦鞯氖榇糇樱木褪锹襞床恢蛔惆苁拢?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色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俱应轮到福藩。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 然随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 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 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可是,‘七不可立’呢,这 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淫、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 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问,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 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 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 信,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性命来坚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 中也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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