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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辞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 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 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 浪荡角色余怀,后面还跟着脂色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走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 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惟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 下一见是这儿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 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 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高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

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高论,在弟等听来,竞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物似地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紧盯着余怀质问:“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头。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紧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眼珠子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说:“原来先生弄此半天玄虚,无非欲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伦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伦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惟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惟亲惟长,而不必惟贤。

此亦无非尚自然、息争竞之意。今则不同,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不速择贤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致令社稷崩摧,是为 不忠;父母流离,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则足下所谓纲常大义,又何以得而存哉!况且,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岂不忆当年‘土木之变’乎?”

余怀所说的“土木之变”,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间,北方的瓦剌族首领也先率军攻明,英宗御驾亲征,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接着京师又被围困, 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与群臣商议,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铖王为帝,终于稳定了局势,挫败了也先的图谋,最后英宗也得到释放。这确 实是本朝“危则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例证。只是,英宗获释回京,当上了太上皇之后,却心怀不忿。八年后,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联络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 臣,发动政变,夺取了宫门,径登奉天殿复位。于是景帝被废,于谦亦被冤杀。也就是说,结局并不完美。

所以,钱谦益一面对余怀的善辩感到满意,一面又估计对方会利用这一点进行反驳。果然,只听一个尖尖的嗓门说:“土木之变‘么,不错,那一次确是’立君以疏‘。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正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是祸乱之源!”

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鹬鹇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巴,竞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著称的 复社公子,会出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夺门 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奸臣乱政所致。不过,这一层眼下不必深论。”他做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 于此只欲揭出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子。

而立疏而贤之郧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共见。若论眼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深危又何止百倍?

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流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 禽兽虎狼,则君臣父子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塞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洞之谈?“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柱子,见解自然不 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确实鞭辟人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 连点头,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又 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身,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 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竞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 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去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 “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 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 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 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 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干!”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触 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竞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

于是,他板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身,径自朝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郑元勋派 出两名弟子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跳板了……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子,匆匆走进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 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超宗兄,学生眼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 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子,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深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恳请。”他低着头说。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舍弃迎立潞王之议!”

“什么?”钱谦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恳请老先生舍弃立‘潞’之议!”

钱谦益的面色变了。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叛卖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宽恕,反而试图对关乎他后半辈子功业的大事说三道 四,妄加干预!不过,随即钱谦益就警惕地想到:这说不定是个圈套,目的在于诱使自己暴露这件事的内情,那是绝不可以的。于是,他尽力按捺着怒火,嘿嘿地笑 起来:“兄台弄错了吧!老夫不过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预迎立大计?

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径向史大司马说去?

也用不到学生在此间白候了这半天!八低辏环餍渥樱蛩愠樯硗胀庾摺?可是,郑元勋突然激动起来。他膝行了两步,一把拽住钱谦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呜咽说,“北方已经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祝一旦贼兵南下,扬州必先受其锋。晚生今日一去,说不定就是永诀了。

莫非竞不肯听此最后一言么!?

钱谦益本来打算扯回衣裾,听了这句话,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这当儿,郑元勋已经泪流满面,但仍旧强忍着悲咽,坚持说下去:“前辈切勿误会, 以为元勋砼守成法,不思通变。其实社稷残破至此,元勋亦深知立君以贤,方有复兴之望。惟是如今江南之局,内有各怀私利之勋臣、大铛,外有拥兵自雄之将帅。 此数辈跋扈骄横,与我辈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贤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

是故迎立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口实一成,祸乱随至。今福藩为神宗本支裔孙,名正言顺,倘使舍之而改求,岂非适足授人以柄?

万一彼辈乘机煽惑,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会兵戎相见。到其时,不待贼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辈亦因一念之误,而成千古罪人。晚生连日思念及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不得不沥血陈辞,万望前辈三思复三思!

郑元勋说完,俯伏在地上,一边不断地叩头,一边放声大哭。

他哭得那样凄楚、伤情,使人觉得,他的肝肠随时都会为之断绝似的……钱谦益那扯着衣裾的手放松了。他皱着眉毛,咬紧牙齿,久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学生请二位来,是意欲有所请教:这‘七不可立’的公启,弟已拜悉。惟是日前商议时,未闻此说,不知所据何来,可属实么?”

史可法说这番话,是在郑元勋与友人们道别的同一时刻。吕大器在家里接到史可法的传请,因为无法知会钱谦益,只好带着雷演祚匆匆赶到兵部衙门,并在签事房里见到了主人。

“这个,是弟近日派人查访所得,绝非凿空之言!”吕大器拱着手,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位小个子大臣秉性强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是绝不会再踌躇反 顾的。事实上,为着免得再在道义的争论上花费时间,吕大器甚至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范围内。除了当初参预定计的三个人外,其余一概不予透露。所 以,刚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话,其实已经耍了一个花招,即故意避开是否“全部属实”的查询,而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么一种比较含糊笼统的措辞,显然是 打算为日后留下回旋余地。不过,史可法是十分机敏的一个人,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所以,坐在旁边的雷演祚一边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生怕对方听出那句话的破绽。

“唔,愿闻其详!”史可法不动声色地追问。

吕大器捋着胡子,定了定神,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先谈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着又说到“贪”——这也是同雷演祚事先商量好的。因为福王在逃难 时,走失了母亲,以及过去曾经偷拿老福王的宝物那两件事,虽然真相还不大清楚,但只要确有其事,对方就无法赖账。至于原因,是可以编造和发挥的。眼下,吕 大器就是用这种办法,突出几件有比较明显依据的事实,详加叙述和渲染,其余则粗略地带过。在说明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时,却极力朝坏的方面引申,从而得出福王 品性顽劣,行为乖张,实不宜于奉为君主的结论来。吕大器并不特别善于辞令,但气质刚横,说话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听来,较 之那种甘言巧辩,似乎更加具有说服力。

高亢、雄辩的话音在四壁问嗡嗡回响着。终于,吕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据罗列完了,签事房里复归于一片寂静。史可法只顾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表示态度。

雷演祚在旁边开始感到不安。事实上,在立“福”还是立“潞”选择上,史可法始终有点举棋不定。这一层,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串同制造出“七不可立”之 说,主要固然是为着对付拥“福”派,但也未尝没有试图促使史可法早下决断的用意。现在看见对方仍旧犹豫不决,雷演祚可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同吕大器交换了 一下眼色,随即转向主人,微微前倾着身子,打算开口试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离开了座位,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面的房间去。

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走回来,把一叠信柬递到吕、雷二人手中,说:“这也是学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演祚有点莫名其妙。他迟迟疑疑地接过、拆开,同吕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换着看起来。这下子,他才明白了:这些信原来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县的官员 和缙绅写来的。有些还是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联合署的名。其中非东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东林派官员,就连淮南巡抚路振飞、吏科给事中章正宸 这样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拥立福王,认为“七不可立”之说是深文周纳,不足凭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测,干纪乱政。雷演祚本 来就有点心虚,看着看着,竟不由得脸发红、气加促,连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大人之意……”看来,还是吕大器比较沉得住气。他放下信柬,望着主人问。

史可法没有马上回答,他站立起来,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一阵,最后在椅子旁边站住,用一只手抓住靠背,抬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可法身为大臣,受先帝知 遇之恩,谬膺本兵之寄。当京师危急之时,竟未能倾江南之师,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变。误国之罪,万死难赎!所以稽迟至今,未曾早自引决,以谢天下 者,实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系,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须臾,欲与诸公共谋之……”说了这么几句之后,有一阵子,史可法的情怀似乎激荡得厉害, 以至声音也哽咽起来。他不得不停顿一下,极力控制住自己,然后才接着说下去:“自古邦国危亡,立君必当以贤,中兴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学,即无此‘七不 可立’,亦非相宜之眩而时论不察,嗷嗷然徒自缚于亲疏伦序之成说,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可法愿以待死之 身,与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贤君立而江南定,然后自请率师北伐,誓灭狂寇,以复先帝之仇。可法虽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吕大器和雷演祚自始至终紧张地倾听着。他们自然知道,尽管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终如何决策,仍然得由眼前这位最高军事长官来拿主意。所以,当 史可法明确表示排除福王这一选择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大大兴奋起来。不过,他们都是老于官场的人物,尽管心中高兴,面上却不露声色。

特别是当看见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样悲愤和严厉,眼里还分明地闪动着泪光,为着表示对上司的尊重,他们也都一齐摆出沉重的表情。这样过了片刻,雷演祚 才抬起头,小心地提醒说:“大人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纵有持之者,其实不足虑。惟独那几位手握兵权的总戎,如何以善法抚之,令彼同心拥戴, 却须仔细参详。”

史可法点点头:“老先生此虑,学生亦曾想来。眼下江南诸镇将,武昌左良玉与我辈渊源较深,其附议当无可疑;郑芝龙远在浙闽,亦不足为虑。如今须留意者乃江北四镇。其中刘泽清日前托人来说,愿惟我留都诸君子之命是听。那就剩下高、刘、黄三镇。

黄得功与刘良佐,俱听命于马督瑶草;只须马瑶草不持异议,此二镇亦可无虞。

最后剩下高杰一镇,彼纵欲桀骜,料亦孤掌难鸣,再以善言抚之,当不敢复有异辞。

这么分析了之后,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况且,以往之持我者,无非因潞藩伦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辈之口!”

雷演祚起初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于最后这一句,并没有特别留心。然而,他蓦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啊,大人是说、是说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与立‘潞’,争持太烈,双方已势成水火。若遽尔立‘潞’,拥‘福’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此辈为数不少,设若不能释彼之危疑, 将何以和衷共济?不能和衷共济,中兴之业,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则‘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贤声,且伦序较潞藩为近,与昔时两派俱无恩怨 爱憎之嫌,立之最为妥当!”

史可法仍旧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雷演祚却呆住了。说实在话,前一阵子他们竭尽全力排斥福王,就是为了尽快地把潞王拥立上去。现在闹了半天,结果又回到桂 王身上。那么,看来事情仍旧得拖下来。在两派主张的对立已经到了如此尖锐激烈的情势下,这实在是十分危险的。所以,雷演祚心中一急,忍不住争辩说:“夜长 难免梦多,舍近而求远,似不相宜。况且潞藩贤明当立,此议喧传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学生亦知难免有人失望。惟是身为大臣,谋国任事,终须以大局之利害安危为指归。设若因此招怨招怼,可法惟有以一身当之而已!”

“道老!”也许发现史可法的语气过于严刻,吕大器冷冷地接了上来,“介老之意,是诚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拥‘福’者哓晓之口,而拥‘潞’者又因失望而钳口不言。若闹成个‘扁担没扎,两头打塌’之局,反而更难收拾!”

“那么,依少司马之见?”

“卑职何敢专擅,还请大司马卓裁!”

平日关系密切的两个人居然互相以对方的官职相称,不用说彼此都有点上火。

史可法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紧抿着嘴唇,并且负气地扭过头去的副手。片刻之后,他终于垂下眼皮,用变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说: “弟审度再三,以亲以贤,还是改立桂藩为宜。至于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让他统帅三军——不过,这两件事眼下都不是就这么定了,还得待弟 见过马瑶草,与他商议之后再说!”

史可法同吕、雷二人会面的第二天,在长江北岸的江浦镇,一座属于庐凤总督马士英所有的园子里,天刚蒙蒙亮,阮大铖就离开了寝室,踏着露水,来到主人下 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捅醒,说自己有极紧迫的事要同马士英面商,硬迫着对方立即给他人内通传。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 仆人搓着惺忪发涩的眼睛,噘着嘴,不情愿地走进屋子去之后,他就转过身,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子还在熟睡。不过 阮大铖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事实上,他从来用不着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更何况,眼下又绝不是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马士英已经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赶过江来的。虽然自从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 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 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 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 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 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要是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 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精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阳,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 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 外,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阳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

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党禁、起 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 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

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阳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回到江浦的消息。

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

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 佬,直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擞地前来 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

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果真点着了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 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坯、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 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惟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 逆案中人是小娘养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r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 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 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 “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 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 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 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他仿佛看见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吕大器、张慎言、姜日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内, 都满身血污,戴枷披锁,断腿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惊醒 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色惊惶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内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骚,分明也有冲着他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毛,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

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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