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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在复社士子们的心目当中,周镳的话一向有着很重的分量,何况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厉色的神情,所以,不仅顾杲像是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着脸噎住了,就连黄宗羲也讪讪地低下了头。

“学生还记得,”周镳收回责备的目光,口气也稍稍缓和下来,“戊辰那一年,贤契与太冲等一班东林子弟进京讼冤,聚哭于午门之外,声闻禁中。当时,先帝 特遣内臣传谕日:”此忠臣孝子之声也,朕心甚哀!参揖樱龃寺谝簦胁桓卸耄行匾苷摺T妇让谴擞铮萦星淹蛳眨灿嘟诩嵝校拿鹂 窨埽员ㄏ鹊墼僭熘《鳎“这么说完之后,大约认为已经足以使顾杲幡然醒悟,周镳就不再理会。他把须发蓬然的脸转向黄宗羲,问:“嗯,今日兄上书坊去,可 见到陈定生?他对兄等说了些什么?”

黄宗羲正默默地注视着神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的顾杲。“啊,也、也没有说什么。”他回过头来慌忙回答。

“难道他没有说让你们都去当幕僚的事?”周镳紧盯不放,显得十分关切。

“当幕僚?没有呀!”黄宗羲迷惑地摇摇头,随即又“哦”了一声,说,“他是说过,让我们不只要管领清议,还要参预朝政,可如何参预,他尚未及说,小侄便随子方出来了,是以不曾听见。”

周镳点点头:“这便是了。他说参预朝政,无非是让你们都去当幕僚!昨日他把这事拿来问我,还要我相助于他。我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没有即时驳回。其 实,我复社之所以有今日之声威,全凭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议,使当道有所忌惮。一旦都去当幕僚,便得听命于人,言行俱受所制,还主持得了什么清议? 况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过是书办杂役的角色,又哪里轮得着你参预朝政!俺抡昊墼谔岢霾卧こ纳柘胧保捎谠魅繁硎荆康脑谟谟跋斓比ㄕ撸酝贫 ⒏锍祝湫行抡曰谱隰吮揪醯闷亩宰约旱男乃肌H缃裉酥茱鹨煌馊竦闹赋猓挥傻贸烈髌鹄础2还母锍腔谱隰硕嗄昀醋巫我郧蟮闹髡 牛橇⑹砸幌碌幕岫挤牌拐嬗械闵岵坏谩K裕僖闪艘幌拢滩蛔∈蕴剿担骸耙孕≈吨蛐聿环潦宰诺币徽笞樱咳艨醋挪怀桑傩写浅觥 彼坏人低辏茱鹨丫┡鹄矗骸罢馐嵌虾醪豢傻模 彼岬匕咽忠换樱魃担澳阋晕露ㄉ嬉母锍矗∷窍氲蔽髡欧蜃樱∠氚涯忝且桓龈 鋈笤谑中睦铮舅诓迹『撸以缇颓瞥龃巳斯び谛募啤2还灰抑苣郴钭乓惶欤褪峭鞣研幕?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坐,把黄宗羲和顾杲 惊得像给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瞪视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杨文骢在蔡益所书坊里所透露的消息,固然使陈贞慧和他的社友们感到紧张不安,但到了钱谦益那里,所引起的震惊就更加强烈。虽然,经过包括史可法在内的 决策核心反复商议,认为卢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监,江北四总兵作为武人,按制度也无权干预朝政。尽管他们手中有军队,但企图把持拥立新君这么一件大事,无 论在朝还是在野,都缺乏必要的号召力。只要马士英回到凤阳后,能坚持南京方面的既定决策,估计那伙人到底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为了保险,史可法当即写了一封信,郑重重申福王有“七不可立”,敦促马士英信守前约,切勿动遥此外,史可法还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整备军事,以防变 故。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忧心忡忡,一天到晚心惊肉跳,生怕当真出现什么事变。因为很清楚,那个“七不可立”的说法,是他首先提出来的,正如吕大器 当初指出的:要是闹到末了,这皇帝的宝座仍旧由福王继承,那么,他钱谦益别说复职升官,只怕连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什,都得准备随时搬家。所以,此后一连几 天,钱谦益可以说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而对于史可法坚持远道迢迢地去迎请桂王,不肯当机立断地把潞王立即接来南京,他更是怨恨得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把方 砖地跺得咚咚响。

眼下,已经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钱谦益用过早膳,照例离开下榻的小院,踱过吕大器的书房里去。他发现,老朋友已经穿好出门的大衣服,正由仆人相帮着,最后扶正头上那顶乌纱帽。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吕大器点点头,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

“俨老,今日可有消息么?”发觉不是可以从容交谈的时候,钱谦益只拱一拱手,没有坐下来。

“没有。”吕大器摇摇头,“并无新消息。”

“弟不是说江北,是城里……”由于根据所得的情报,江北四镇的动向,同住在南京的诚意伯刘孔昭、司礼太监韩赞周等人颇有关系,钱谦益一直主张密切注意这些“内应”的动静。

“城里?城里也没——哦,适才魏国公府着人来,请弟过去议事。到时或者会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议事?会不会是马瑶草——”钱谦益马上敏感起来。

吕大器望了他一眼:“来人没说,只怕不会吧,马瑶草——他不是已经回复史道邻,说他信守前约么!”“弟所虑者,正是此事!若他马瑶草真心守约,何以不堂堂正正地复书,只着来人带回口信?此中必定有诈!”

吕大器不说话了。这个问题,近两天来他们其实已经讨论过好几次,对于马士英这种违背常礼的做法,钱谦益坚持认为存在着重大疑点,说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 那封重申福王“七不可立”的信函扣下来,作为将来的把柄,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说无凭的“信守前约”来敷衍。这个判断如果属实,那么不用问,马士英必定已经 背信弃义,彻底倒向了拥“福”派的一边。不过,对于这种揣测,吕大器却始终有所保留,认为以马士英平日的刚愎自负,大约还不至于如此。

“哼,这件事,都怪史道邻当初心志不坚,该断不断,才闹成这等太阿倒持的局面!”钱谦益愤愤地说。由于担忧,也由于怨恨,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变得十分难看。

吕大器无言地望着朋友。他显然不想再争论,所以,只淡淡地说:“眼下江北尚未闻有异动之象,或者是我等过虑也未可知。何况——”他停了停,抿紧了嘴 唇,使小铲子似的下巴显得更加强横突出,然后才接着说,“即使马瑶草当真背信弃义,意欲改立福藩,只须我留都诸君子合力把持,坚拒不纳,他也无法得逞!”

“怕就怕事到临头,诸公未必有胆魄与之相抗。”

“哼,兄只管瞧着好了!”吕大器捏紧了拳头,一双眼睛在耸拔的眉毛下闪射出坚定的光芒。随即,他拱一拱手,“时辰不早了,弟这便要过去。请兄自便,失陪了!”

说完,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摆,跨出门槛,径直向外走去。

钱谦益照例跟出院子,然后站住脚,目送着吕大器那瘦小倔强的背影匆匆远去,消失在交荫着芭蕉和玉兰的长廊深处,他才默默转过身来。

由于得到了老朋友的坚定保证,现在,钱谦益稍稍宽心了一点。他仰起脸,瞅了瞅东边屋脊上的日影,随即记起柳如是说过,今天要出门访友。于是,他暂时把眼前的心事放下,离开月洞门,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

柳如是是四天前,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男女仆人从常熟来到南京的。事前她并没有征得丈夫的许可,直到见了面,才说因为在家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自 拿主意赶来了。钱谦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对他这次出山谋事的关切,只是,一来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成果;二来像这么一件关系社稷前途的头等大 事,他也不愿意让侍妾来指手画脚。所以,尽管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安排柳如是住下来,但有许多内情,就不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更别说深入商量了。这种心 思,自然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柳如是,她于是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不过,从此也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一连两天,她都撇下老头儿,管自领着仆人跑到外头 去,说是要烧香还愿,还要寻亲访友。

钱谦益刚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左侧的一个亭子里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钱谦益知道,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因她那顶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半年前来了南 京,一直租住在那里。听柳如是说,惠香昨天已经前来拜访过,并约好今天亲自过来接她上那边去一说起来,自从前年夏天在常熟有过几天相处之后,钱谦益就再没 有见过惠香。不过这个年轻女子的娇嫩和妩媚,却仍旧在钱谦益的心里留存着颇为新鲜美好的印象。所以,这会儿听见那熟悉的笑声,他就不由自主转过身,穿过交 荫的花树,径直朝亭子走去。

果然,惠香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同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柳如是在那里静静地下棋。

蓦地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放下棋子,站起身子,把衣袖交叠在腰际的一侧,迎着他行礼说:“姐夫……”钱谦益眨眨眼睛,暂时顾不上回答,只急切地把对 方打量了一下,同时,由于意识到柳如是的在场,又迅速地移开了眼睛,心里却有点纳闷:怎么,她就是惠香?何以看上去不大像?正想着,柳如是的嗓音已经轻飘 飘地送了过来:“相公,人家在给你行礼呢!”

钱谦益“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个照面。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确实就是那个惠香,只不过两年没见,她明显地 长大了,也成熟了许多。虽然依旧那么妩媚,却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老练。此刻,她正眯缝着那双酷肖柳如是的细长眼睛,亲切而坦然地瞅着自己。

“哎,小娘子不必多礼!”钱谦益做了一个手势,含糊的答了句,同时止不住有点失望——仿佛他要寻找一个人,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于是,原先那股子热情,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

他踌躇了一下,转向柳如是,用纯粹是凑兴的口吻问:“那么,你们这就要过去?”

柳如是正留意着丈夫的动静,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讪笑。这时,她伸出一只手,让红情扶着,站起来。

“若是钱老爷嫌我们姐妹在这儿碍事,这就过去也未尝不可。”

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哦,绝无此意!媪λ担比缛舴蛉瞬幌氤雒牛蔷捅鹑チ耍菹阋脖鸹厝ィ粝吕醋×饺眨忝墙忝靡埠们捉捉!傲缡瞧财沧欤吡艘簧 骸叭没菽镒∠拢喙档眠崆桑⌒胫舛潜垦妹牛皇前胍疤茫≡偎担思一菽镌缤肀闶抢罡傻娜肆耍箍侠磁菽阏馕炎踊胨俊?“啊,李给谏?哪个李 给谏?”

“这留都有几个李给谏?能让我这位妹妹瞧得上的,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罢咧!”

她这么说,分明是指的吏科给事中李沾。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个顶能活动的角色,而且前一阵子伙着刘孔昭等人,力主拥立福王,闹得挺欢。所以钱谦益听了,颇为意外,连忙转身对惠香说:“原来小娘子要从良了,可喜可贺!”

惠香红着脸儿,忸怩地微笑说:“还不定哩,钱老爷莫听姐姐起哄。”

“我可没起哄!”柳如是说,“李老爷已经答应替她落籍了。哼,人家李老爷可是聪明人,也不用求爹告娘,也不用赠诗送礼,就有本事让那等勋臣大当、都督总戎,全都奉他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不似相公,枉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到如今仍旧攀不上几个真正靠得住的,白费了浑身力气,还不知道人家买账呢,不买账!啊澳恪鼻娴哪抗馍炼 艘幌隆J艿绞替庋霓陕洌业弊磐馊说拿妫械接械隳芽埃植槐憬馐汀L乇鹗翘祷菹憬薷钫矗钫从质怯怠案!迸傻闹屑岱肿樱巯戮质普 τ谖⒚钅巡獾牡笨冢魏未笠夂褪а裕急匦刖员苊猓运缓醚銎鹆常蚋龉骸胺蛉苏婊崴敌Γ?然后,略一踌躇,他又做着手势,说:“嗯,你们接 着下,接着下!

眼下我尚有些杂务,须得即速料理,那么,暂且失陪了!八低辏妥恚肟ぷ樱刈湃髀橐竦淖┢鲂【叮掖页榉康姆较蜃呷ァ?“姐姐,”惠香一边重新在棋盘前坐下,一边微笑地说,“两三年不见,姐姐像是益发把姐夫摆布得顺溜服帖了!”

柳如是正用纤纤玉指拈起一枚棋子,在寻找落子的方位。她不在意地说:“是么,我怎么没觉出来?”

惠香嗤地一笑:“还说没觉出来呢!我瞧姐夫那张脸都快挂不住了,慌得我心里直扑腾,生怕他要当场发作。你们两口子拌嘴不打紧,可叫我这个外人怎么呆下去?还成,姐夫的脾气硬是好得不得了,一声哈哈就打发过去了!”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笃”地按到棋盘上,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就是这年把好点儿罢啦!起初他可不是这个样儿。记得那时节,他一点儿小事就直冲我嚷 嚷,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你想姐姐何曾受过这份窝囊气?后来,着实让他吃了几回苦头,他才慢慢儿老实了!啊芭叮坎恢憬闶沽耸裁捶ǘ拐獍懔檠椋俊?“什 么法儿?不理他呀!我也不用同他吵,不用同他争,只须把他撂在一边,不同他说,不同他笑。夜里到了床上,他再怎么着,我偏不兜搭他,扯过被儿只管蒙头自 睡。这么几天下来,他便得乖乖儿颠倒过来求我了!”

“这、不过……”

柳如是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哇——他低声下气求我吧,哼,还不成!我还必定让他光着身子,跪在床头,自个儿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一桩一桩地认不是!古人 不是有‘擢发难数’的话么,我就让他擢须自数!这么几回下来,老头儿就不敢再跟我犯横啦——哎,你别光顾着听,下子儿呀!”

惠香正在睁大眼睛发呆,被柳如是提醒,她“氨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朝棋盘打量一下,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

柳如是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啊哈,你这一着可下得不是地方!⒓茨槠鹨幻栋灼澹唇衔У囊桓鋈笨谔钌希蹦憧汕魄宄耍庖黄扇俏业睦玻“说着,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把已经被围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来,放回惠香的盒子里去。

“对了,方才我还不曾把话说完呢!”发现惠香望着棋盘,一脸懊恼的样子,柳如是随即抚慰地引开话题,“我正想问问你,你那李老爷——对你可还好?”

惠香正低着头,满棋盘寻找反击的空隙,冷不防被问,她微微一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垂下眼睛,粉嫩的两颊却随之涨红起来。

“咦,莫非他对妹妹不好?”柳如是疑惑地问。

惠香摇摇头,没有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这么一来,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她歪着头儿,斜瞅着女伴说:“不是为姐的多嘴,依我瞧,妹妹也是白混了这些年纪!汉子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 瞧你自己有没有手段,把他的脾性儿拿捏得准不准。要不,哪有降他不住之理?就拿今儿个姐姐对你说的法儿,妹妹何妨也试一试,没准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载, 你那李老爷也同我这老头儿一般,讨你的好儿都怕来不及哩!”

“讨好?”惠香冷笑着摇摇头,“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气就好了!”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疑惑地睁着眼睛,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用一个迅速的动作,把左边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头:“哼,姐姐瞧瞧吧!”

“啊,这、这都是他掐出来的?”看见惠香那只雪白丰腴的美丽胳臂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柳如是吃了一惊。

“掐,还有咬。他就喜欢这样!你不肯吧,还不行。”

“那么说,妹子身上……”

“身上么,也一样。”惠香毫无表情地回答。仿佛她此刻展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肢体。

“可是,这怎么成!妹妹怎么就忍受得了他?”由于想到床笫之间的这种可怕虐待,今后还将伴随着惠香,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来。

惠香淡然一笑,把衣袖徐徐放下来:“怎样才成,怎样不成,莫非还能由得着我们?姐姐难道没听说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连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贼害死了,江南 不定哪天也会乱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若不赶紧找上一个人家,到时开起仗来,可怎么办?李老爷好歹也是个官,我跟了他,将来就是要逃难,也有个依靠,总比 做断线风筝强。再说,夜里他那样子,也是疼我惜我,除了这点子苦,别的他还真是没有什么难为我。”

柳如是眨眨眼睛,还想劝对方掂量得清楚些,才好拿主意,可是,惠香却突然兴奋起来:“哎,管他呢!”她把手一挥,说,“好也罢,歹也罢,这辈子就是这样子了。

好在遇着了姐姐。姐姐待我这么好,但求菩萨保佑,让姐姐来生变作男身,妹子同姐姐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好不好?

来,快把这棋下完了吧!待会儿,姐姐还要跟我上河房去呢!傲缡峭徘橐晟蠲艿呐椋醯眯闹泻鋈槐涞糜械懵遥泻靡徽笞樱共恢偎凳裁床藕谩?五“牧老枉顾,不知有何见教?”杨文骢扶着椅子的把手,微微前倾着身子,好奇而恭敬地瞅着客人,问。

这是吕大器到魏国公府议事的同一天上午,钱谦益离开了柳如是和惠香,回到书房里,左思右想,对当前的局势到底放心不下,为着提防直到出了意外,自己仍 旧蒙在鼓里,于是又急匆匆地跑到外面来,打算探听一下动静。他估计,以杨文骢的特殊身份,应当多少会知道一点马士英的动向。加上这位好好先生又是八面讨好 的脾气,相信也肯向自己有所透露。不过,当发现主人的厅堂里此刻还坐着一位比他先到的客人——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镟,钱谦益就不禁踌躇起来了。

“噢,不敢!只因弟新近收了一件‘礼器’,据说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特地拿过来,请龙老的法眼鉴定鉴定!”钱谦益把疑惑的目光,从朱统镟那傲慢不逊的翘下巴上收回来,捋了捋花白胡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么?”听说有古董鉴赏,好好先生的圆脸顿时现出惊喜的神色,“牧老所收的东西,自必是稀世奇珍。有缘一开眼界,已是极感盛情,‘鉴定’二字,万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转动着小眼睛,四下里寻找。

钱谦益微微一笑:“龙老何必过谦?谁不知兄是此中行家。只怕芹曝之献,难免被兄哂笑呢!”说罢,向堂下招一招手,吩咐说:“拿上来吧!”

李宝正在台阶下伺候着,这时答应一声,双手捧着一个青布包袱,走了过来。

“哎,那儿,就搁在那儿好了!”杨文骢指着东窗下的一张半桌,兴冲冲地同钱谦益一道站起来,又回头招呼朱统镟:“大公子,不过来瞧瞧么?牧老说是‘商器’呢!”

看见那位“龙孙”仍旧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也就不再勉强,径自走到半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包袱,问:“牧老,你这是什么器皿?”

“哈,龙老不妨猜一猜!”

“这,小弟如何猜得出!”杨文骢为难地打量着,“瞧样子,此物个头不小,只怕不会是爵、觯、角之属,那么大抵便是尊、璺、盅、聋,或者,竟是鼎、卣、敦、甗也未可知!”

钱谦益呵呵笑起来:“龙老好眼力,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铜甗!”

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让李宝打开包袱,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来。

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锦。李宝先取出碎锦,然后才把那件铜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来。

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礼器。它由紧密相连的上下两部分构成。上部的样子像一口圆形的甗,是用来蒸食物的,下部的样子像鬲,有着三只袋形的足,则是煮食物用的。两部分之间隔着一道可以启闭的活门,并留有让蒸气通过的十字穿孔。

它属于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从那古朴的形制,斑斓的锈迹,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无疑。

杨文骢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瞧,瞧!这个三足饕餮袋足!这些夔龙纹样!铸工多精细,多么沉着飞动!“他 情不自禁发出呼叫,双手按住桌面,弯下腰去,侧转着脑袋,长久地、津津有味地鉴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正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末 了,他兴奋起来,忍不住把铜甗整个儿抱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他看得那么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

“有位年友说,瞧这铜色和形制,说不定是件周器。”钱谦益介绍说。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商器?”钱谦益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生怕对方不留神,把宝贝摔了,便顺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回铜甗,重新放回桌面上。

“瞧这锈色!”杨文骢不舍地跟了过来,兴冲冲指点说,“纯青如翠,莹润如玉,非入土已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 人当时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顶难得的是此物保存极之完好。瞧这关钮——“他拨弄了一下甗内一个连接活门的心形铜箅,”还启闭自如。较之许多古物,不是朽 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罕见得很了!扒婷藕樱阕磐罚俺隽羯袂闾难印O衷冢蛋蹈械铰猓嚎蠢矗研陆盏降恼饧哦崂矗 魑绺星榈拿浇椋闶亲龆粤恕6苑降男酥乱丫笪哒恰U庋乱徊骄涂梢栽谟淇斓慕惶钢校宦逗奂5匕鸦疤獬兜铰硎坑⒆罱亩蛏先ァP睦镎饷磁趟 阕牛妥恚蛩惆阎魅讼纫刈弧?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刺耳的嗓音:“嘻,什么‘商器’,八成是假货!”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朱统镟已经来到身旁,正倒背着手,瞅着半桌上的铜甗直撇嘴。

钱谦益本不认识朱统镟,刚才经主人介绍,他才知道这位鼓脑门、钩下巴,长相古怪的公子哥儿,原来是一位皇族子弟。钱谦益发现,朱统镟似乎早就知道他, 而且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分明怀着某种敌意。钱谦益是饱经世故的人,懂得对这一类“龙子龙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尽可能别跟他们纠缠。所以,听朱统缬这么 说,他只是报以蔼然一笑,并不回答。

“分明是假的。我说就是假的!”朱统镟提高了嗓门,而且挑衅地眯起眼睛。

钱谦益暗暗吃惊,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彬彬有礼地赔了一笑,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谁知,那位花花太岁反而像是给激怒了。他大步跟了过来,往椅子上一坐,双手盘在胸前,盯着钱谦益,气哼哼地说:“喂,听说你是什么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过本公子爷压根儿不买这本账!

现今,你倒说一说,前一阵子,你们东林闹得挺欢,什么‘舍亲立疏’、‘七不可立’,到底所据何来,又是谁捣的鬼?啊?

还有,你今日巴巴地跑来找龙老,什么鉴定古董,鬼才相信你有这份闲心。分明是眼见大事不好,意欲刺探消息。你老实说,是也不是?“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着,而且每一句话都戳在要害上,钱谦益被弄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朱统镟却越发上劲。他鄙夷地瞅着不知所措的对手,说话更加没有忌惮:“哼,你们东林要舍亲立疏,包揽朝政,一手遮天,想得倒美!

可惜忘了问我们肯不肯。告诉你,别以为凭着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几个,你们就能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我们的人多得是,岂容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既 然不仁不义,想独霸独吞,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么对不起,也休想我们会对你们客气!你只管等着瞧,到头来倒霉的是谁!扒嬉酝苌偻饫嗳宋锎蚪坏溃 绕涿挥信龅焦庵址绞降奶富啊K萑挥行姆床担降谆沟霉思吧矸莺屠Γ乇鹪谘巯抡庵殖『希荒芟穸苑侥茄咽裁炊汲嗦懵愕亓脸隼础5焱崇拥那钭泛 荼疲词顾卮鸩皇牵换卮鹨膊皇牵蛑蔽薹ㄕ屑堋?于是,他只好不断回过头去,求援地望着杨文骢。

杨文骢显然也没料到那花花太岁会突然发难,一时间同样给闹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无疑,这位公子爷的脾气,他到底熟悉得多,于是开口劝阻说:“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见朱统镟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连忙抚慰说:“自然,兄的话也不全错。只是拿来这当口上说,却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圣驾都到仪征了,难道还不是时候?”

“这——也并非不是时候,惟是王舟虽则到了仪征,留都群公却尚未定议,大事也还不算得定下来,万一……”“怎么不算定下来?有老马、老卢他们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刘诸总戎举兵护送,谁敢不听从?不听从就先把他们抓起来!”朱统镟越加盛气凌人。

钱谦益起初只是呆呆听着,指望杨文骢帮他解脱困境。蓦地,他心中一动:“什么?圣驾已经到了仪征?还有诸总戎举兵护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忘记 了刚才的尴尬,连忙插进去问:“龙老,方才你是说……”杨文骢瞧了瞧客人,随即垂下眼皮:“嗯,马瑶草在凤阳已同守备卢太监商定,奉福藩为三军之主,并移 书留都群公,请立为君。

眼下福藩舟抵仪征了。“

他这么解释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惭愧和抱歉,声音也放得相当低。倒是听力不佳的钱谦益全神贯注,凭借对方的口形翕张,仍旧听清了说话的内容,并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什么……马瑶草当真要改立福藩!这、这怎么成?

不成!”

杨文骢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朱统镟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怎么不成?莫非……”“不!”钱谦益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说。由于气愤,也由于惶急,他的 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张着,黝黑的脸膛憋成深紫,花白胡子在激烈地抖动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的吼叫:?“这是自食其言,背信弃义!是胡 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似这等凭借武力,强行迎立,置祖宗家法何地?还成何体统!况且眼下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更须力持 安定,以备不虞。你们这等兴兵迫胁,倘使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流寇乘虚南下,这一份罪责,又有谁承当得起?有谁承当得起!”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使劲地跺着脚。可是当吼叫了一阵,发现两位听众——杨文骢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朱统撷则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脸孔挂着冷笑,钱谦益就闭上嘴巴,呆立了一会,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不,不成!我得赶快回去,瞧瞧吕俨若他们今日集议,结果到底怎样!”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于是,他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低着头报告说:“禀老爷,阮老爷来拜!”

“哪个阮老爷?”杨文骢似乎没有听明白。

“就是平日常来的那位胡子老爷!”

“什么?阮圆海!阮圆海回来了?“惊讶的杨文骢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他在哪里?快,快请!罢饷匆焕矗婧椭焱筹嘁沧帕嗣Γ辉级卣酒鹕恚庞雒湃ァ?刚跨出门槛,他们就看见,阮大铖正挺着那肥胖的身躯沿着回廊大步走过来。

“哎呀,圆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弟等都不知道?”杨文骢连忙迎上前去,大声招呼着。

“哈哈,回来了,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我刚下的船,连家门也没进,就访你来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响亮的、兴冲冲的声音回答着,老远就拱着手。他 那肉乎乎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乌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欢快地摆动着。他一阵风似地来到杨文骢跟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老马决计拥 立福藩的事,你们可都……”“圆老,一切进屋再谈!”杨文骢拦住他,微笑着说。

“哦,对,对,进屋再谈,进屋再谈!”阮大铖马上表示同意,随即按照杨文骢的示意,转过身,同朱统镟行礼。然而,当看清第三个等着同他相见的原来是钱谦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着,脸就拉了下来:“噢,原来牧老也在,失瞻了!”

这么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后,他就背过身,只顾同杨、朱二人继续大说大笑地寒暄着,摇摇摆摆地走进厅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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