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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杭天醉顺理成章地从求是大学堂退了学。这个喧哗热闹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下子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处的人事怎么能够结束得那么快,这种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些像砍头——咋喷——命运一刀两断。

现在,他平淡地面对着家人为他操办的婚事。仿佛他在这个五进的大院落,轮回结亲过许多次。

长兴人沈拂影虽作为丝绸商在沪上商界占一席之地,对庶出的女儿沈绿爱的婚嫁却听凭了留守老家的三姨太的安排。客人林藕初在沈府客厅刚刚坐定,主人用毛竹片烧燃的铜壶已经响开了水,鱼眼之后的蟹眼在水面上冒翻着,林藕初的眼前列列排排,堆满了一桌子的佐料。有橙皮、野芝麻、烘青豆、黄豆瓣、黄豆芽、豆腐干、酱瓜、花生米、橄榄、脑桂花、风菱、李芬、笋干,切得密密细细,端的柳绿花红。三姨太亲自取了茶叶,又配以佐料,高举了茶壶,凤凰三点头,冲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又将茶盘捧至堂前,送与林藕初一干人,嘴里说着:“吃茶,吃茶,这是南行的熏青豆与'十里香',你看碧绿。我们德清三合人的规矩,客人来了,先吃了咸茶,再说话。”

林藕初眼角嘴角都是笑,心里打量盘算着。女方是杭家世交,虽为庶出,但沈拂影对女儿却不薄。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也把沈绿爱常常接了去沪上住。沈家妻妾成群,子女也多,这个叫绿爱的小姐,林藕初竟无缘见过。然见了这殷勤可人的母亲,女儿的风韵便亦可知其几分。听说此女颇有几分野气,不缠小脚,一双天足,最爱在顾清山采摘野茶。林藕初听了倒也欢喜,这沈拂影虽是做丝绸生意的,女儿却像是要吃茶叶饭。还有一句话众人知道了也不说,原来沈绿爱之母原本就是莫干山下一小茶贩的女儿,后来做了沈夫人的陪嫁丫鬓,进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茶事,便由她一手操持。老爷从上海回来,见这丫头点的一手好咸茶,吃了喜欢,便留在屋里。那丫头也争气,生了绿村、绿爱两兄妹,便一心一意守着沈家在水口的那百亩茶园。操持得上下满意,沈家里外,竟也认了这个粗手大脚的三姨太。

杭沈两家缔姻,用的是“金玉如意传红“,男家,用金玉的如意压帖,女家,用顶戴压帖。订亲那日,杭家厅堂供了和合二仙神马,燃了红烛,吃了订婚酒。母亲林藕初严守祖先的规矩,聘礼送过去二百余元,在杭州也是上等人家的礼数了。女方留下了零头,把那二百元整数退回,表示有志气,有底气,不愿落下卖女儿的恶名。

发在那一日,沈家出尽风头,所谓良田百亩,十里红妆,全铺房一封书,无所不有。因是湖州来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亲戚家里。

沈绿爱和杭天醉这对青年男女,过去从未见过面,杭天醉只晓得对方有双大脚。沈绿爱呢,也只晓得对方是个风流书生。花轿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赞礼者两人分列左右。只听右边赞礼者慢声长调高唱一句,熨轿!便有人手执熨斗,斗中燃古香,绕花轿两圈。又听有人唱,启帘!有人便将帘除去,绿爱的眼前红晃晃地一亮,她知道,这下她是亮相了。临行前母亲交代再三,说那两只大脚要在裙子里头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戏台子上一样,只见裙移,不见脚动。绿爱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想着,喜娘把她扶下了轿,果然便听得一阵的“嗡嗡“,绿爱有些心怯,但转念一想,呆一会,揭了头巾,我叫你们再“嗡嗡“。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来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后又送来了沈绿爱。

与此同时,新郎开始被摆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请了登堂,他都很顺从地照办了,与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礼,他都温温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仪式就改革了。当司仪唱“揭巾“时,新郎的心里“恍当“,很响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会想到红衫儿,想到那个瘦弱的勉为其难地生活着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听撮着说她在山上还可以,毛病好起来了,帮着撮着老婆采茶呢,可是他竟没有心思去再牵挂她。自从赵寄客走以后,他日夜牵挂的,便是东洋了。他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想要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这个几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个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马那样健壮。即便穿着大红喜袍,她细韧浑圆的腰身,她的结实的臀部也都遮掩不住地喷射春光。她的高耸的胸脯威风凛凛,仿佛长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使得大病初愈的杭天醉下脚发虚。他希望他能不费力气地顺手牵羊,但是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只小母豹。他抬起手来,发现手指在颤抖。他不明白,还没注视过对方,为什么他就首先害怕了。接着,他发现对方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恐惧,她仅仅是在因为迎接挑战而激动不已。她在等待,等待,等待眼前红光脱去,白光降临,她深信她不会失望。现在周围万籁俱寂,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头顶一阵轻松,像是刚从水底冒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听到周围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她看见她丈夫的惊愕的目光——她赢了!她的挺得高高的胸脯,刷的一下,松软了下去。

站在婚礼大厅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最挑剔的寡妇和心理变态的尚未出嫁的大小姑子们,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个新娘子,真正是光彩照人,美不胜收。

新娘子沈绿爱,并不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子,她完全属于第一眼就美得触目,美得惊心的那类女人。眼睛又大又黑,长睫毛,鼻梁笔挺,如果不是那么黑葡萄般的眼眸,这鼻梁,就可以说是几乎过于挺拔了。她的皮肤倒也说不上特别的白皙,但细腻光滑的程度,足可与她家自产的绸缎相匹。也许她的唇并非真的红如樱桃,只是当她微微一启唇,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时,人们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唇红齿白。沈绿爱的一头黑发,又浓又亮,眉毛黑长,像老鸦翅膀,直插鬓角。可以说沈绿爱是一种南方女子的变异,一种例外。她长得的确不像南国女儿那种袅袅娜娜惹人怜爱的媚样儿。她美得堂堂正正,胆大无忌,照她的婆婆林藕初杭夫人看来,她实在是美得有点张狂。你看她头回做新娘,那不慌不忙,心中有数的样子,她一双大脚,无所顾忌的神情。杭夫人看着看着,有点恼火起来。她想这个媳妇,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又看她那个双肩略塌的眉清目秀、醉眼蒙俄的儿子,心里叫一声“作孽“,怎么跟当年的杭九斋一模一样了,把遗传了吴茶清的身架,竟然就压下去了。正那么想着,司仪已经在唱“行百年夫妻之礼“了,于是相对八拜。

最后是“传代归阁“,地上铺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见新郎在前,新娘在后,踏着麻袋进新房里,百感交集的泪花,终于涌上了双眼,以至于门口抛掷的喜果儿,她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知晓杭家根底的人们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都觉得神秘。人们无法想象两代人婚礼的骚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什么前尘孽缘,有什么因果报应,又有什么未来的预兆。总之,三十年前降临到林藕初身上的命运又再度来临了,当撮着急急慌慌扒开人群,对着正在儿子身边张罗的夫人耳语一声“云中雕打上门来“时,新娘子发现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杭天醉激烈地痉挛了一下,身体就绷直了。

“人呢?”她听到丈夫问,精致的薄嘴唇便惨白下去。

“让茶清伯挡在外面了。”

“动手了吗?”杭夫人问。

“动手了。”

“茶清伯怎么样?”杭夫人几乎有些失态地问。

“云中雕被打翻了。”

杭天醉站起来,要解那绕身的大红球,脸上泛起了怨烦,说:“我去看看。”

这边就慌得母亲和下人们一连串地阻挠:“大喜的日子你疯了,不怕云中雕再把你读到湖里去?”

杭天醉接下去的行动,叫新娘子沈绿爱小吃一惊,他居然一跺脚,说:“让他砸了忘忧茶庄才好,婚也不用结了,这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知道寄客不在了,拿我开刀。我这就跟他上衙门去!”

他这么捶胸顿足地低叫着,却没有移动半分。沈绿爱冷眼看着,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丈夫是个急性子,胆子却是不大的。瞧那么多人围着他的样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

婆婆对摄着耳语了一番,恢复了自信与平静,用目光暗示了一下喜娘,喜娘便引着新人拜家堂、拜灶司、拜见亲戚,沈绿爱“开了金口“,-一地呼之,最后是拜见公婆,沈绿爱发现编居的婆婆在微笑,额角的汗滴却冲淌下来了。

杭少爷大喜那一日,忘忧茶庄并未关门。林藕初说,成亲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做生意是店里的事情,两件事是鸡皮鸭皮不搭界的,茶清伯掌管着店里的事情,和往日一样。

上半晌还算平安,生意也做得比往日还热闹,不少小户人家上门来,买那三文钢钢一小包的茶末,顺便打探与贺喜。

快到午时,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着一身黑衣裤,裤管扎得紧紧,额头铝光瓦亮,晃着一根又粗又大的辫子,一手握着个大钢球,一手提着鸟笼,里头蹲着一只八哥,摇摇晃晃,朝羊坝头走来。他身后,跟着一群短打衣着的下人。众人见了都知道这是杭州一霸云中雕,刚从吴山顶上溜了鸟下来,吃饱喝足了没啥鸟事,正要滋生些热闹来解闷呢,便慌得都往旁边让避。

这个云中雕,在八旗中,也不过是个破落子弟罢了。因他有个哥在杭州府里做事,管着消火防灾这一摊,杭州又是个火城,故这个职位人们就不敢小觑,云中雕便也沾着点儿光。他自己生得凶猛霸道,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久而久之,人家就怕了他,他也就纠众聚伙,越发得意起来。

立夏那一日,他被赵寄客一顿好接,大伤元气,蜗居甚久,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听说赵寄客去了日本,单留下那个杭天醉。而且,他们竟敢又吃下了他始夫的茶楼,他就抖了起来,一心要寻下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呢。老天有眼,总算等到了杭天醉成亲的日子。

在吴山湖山一览亭,喝足了早茶也逗腻了鸟儿,云中雕云大爷带着他的噗哩,便下了山,走过大井巷,进入清河坊。

这昔日的清河坊,是个著名的闹市区,名店比比皆是。一路数过去,方裕和南北货店,富大昌烟店,孔凤春香粉店,万隆火腿店,张允升百货店,天香斋食品店,张小泉剪刀店,叶种德堂药店,翁隆盛茶店……名店竞相称誉,形成一条繁华街市。

一咬咬指着一家店堂门口高悬着的墨色青龙招牌,问:“大爷,是这里吧?”

云大爷看那迎门口的格联,一边是“三前搞翠“,一边是“陆卢经品“,便摇着手说:“不是,不是,这是翁隆盛,我们不惹他们,我们只惹那姓杭的,叫他这爿倒灶茶庄,从此在我手里熄火,也晓得我云大爷是吃荤还是吃素的。”

那一伙噗嘤,便也狐假虎威地吃喝起来,周围行人侧目而视,不敢怒也不敢言,单就等着开打。

过了清河坊,便是羊坝头。忘忧茶庄很有气派,一看就晓得,一米来高的墙角,丈把高的青砖封火墙,门楼上镶嵌金光闪闪的四个字“忘忧茶庄“,上面一抹绿色瑞草招牌,两边的描联,一边写着“精行俭德是为君子“,另一边写着“涤烦疗渴所谓茶奔“。

茶庄紧邻一座门楼,此时张灯结彩,喜庆锣鼓,人来人往。云中雕指着这边迎门,说:“就是这里了。”

刚说完这话,便有几个小噗暧张牙舞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要去摘那棵联,周围便有行人迅速围聚,等着看个究竟。

云大爷把手那么一摆,说:“先进去瞧瞧,看哪里不顺眼,再收拾他们。”

一拨子人,哈三喝四的,就那么进了厅堂,以为就如同到了吴山顶上赶庙会。谁知跨进了门,便一个个噎了嗓音,手脚小心,不敢忘乎所以起来。

原来忘忧茶庄的店堂又高又大又深,左边是柜台,足有半人多高,上好的樟木料,用清漆罩了。柜台后面橱窗,各色贮茶瓶罐,有锡瓶、青龙瓷罐、景德镇的粉彩瓷罐,还有种种式样的洋铁茶罐,专门从上海定制而来的,一个个擦拭得纤尘不染。柜台后面伙计,个个又干净得像那瓷罐子似的,穿着青布长衫,轻手轻脚,连笑容都是轻的了。

店堂右面一大块空地,便辟为客堂了。周围墙上,用红木镶的镜框里贴着名人字画。有金冬心的梅,郑板桥的竹,其中还有几幅,画的是紫砂壶与野菊花,署名九斋,正是过世的店主人自己的杰作。靠墙沿一溜,摆着红木雕花太师椅和茶几,那太师椅的靠背上,浮刻着各式的茶壶形样。两个墙角处又有花架,上面两大盆常绿灌木,仔细看了才恍然大悟,竟是茶蓬。长得新绿一片时,也是一番光景。虽然此刻已经入冬,但一团新绿,依旧分外精神。

最叫人们赞叹不绝的是客堂中央那一方花梨木镶嵌的白色大理石茶台,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稳稳安放在花砖地上,真气派!

哆哆们也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歇息了,只拿眼睛嚼着云大爷,看云大爷挑不挑头。

那云大爷倒还沉得住气,坐下了,也不说话。那边,便过来一人,五十出头,一撮山羊胡子,精瘦个头,双眼清和,笑微微地问:“云大爷有什么吩咐?”

云中雕也实在刁横,说:“没什么吩咐,坐一会就不行了吗?”

那人依旧笑着:“既然坐了,何不喝了茶去?”

说完,挥挥手,早有人递上茶来。

那茶,若是烫点,云中雕也好发难,若是凉点,云中雕也好闹事,偏偏这茶不热不凉的,叫人下不了手。

云中雕只好说:“伙计,有什么好茶,大爷也称二两回去。”

那个人不卑不亢,手往大茶台上一展,一条竹简平平地铺在了台上。每一根竹签上都是上等品牌,上是茶名,下是价格。

云中雕说:“大爷买东西从来不看只听,你拿这晃我眼睛,什么意思?”

那人依旧不改笑脸,说:“云大爷,你且听我说来。”

“先说西湖龙井茶。此茶淡而远,香而清,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有狮峰、龙井、云栖、虎跑四个品类。其中狮峰龙井为最,其色绿中显黄,呈糙米色,形似碗钉,清香持久,乾隆皇帝封十八株龙井为御茶,就在狮峰山下胡公庙前。此茶似乎无味,实则至味,太和之气,弥于齿颊,其贵如此,不可多得。

“二说武夷岩茶。此茶从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而来,半发酵,绿叶红镶边,制成乌龙茶,气味奇异,别有风韵。唐宋年间,便享盛名。当今东洋西洋诸番,竞相运销,记得活、甘、清、香四个字,武夷岩茶之精神,均在此间。

“三说庐山云雾。庐山种茶,始于汉朝,白云深处,有僧侣云集,竞采野茶,栽种茶树。此茶芽肥毫显,条索秀丽,汤色清澈,香鲜味甘,经久耐泡,医家有'振枯还童'之说。全山茶园不过五十亩,数量极少,忘忧茶庄每年购得少许,只作精品,饱人眼福罢了。

“四说碧螺春茶。此茶产江苏太湖洞庭山。传说山中有一碧螺峰,石壁上生出几株野茶,生得茂盛,茶农上山摘得,竹筐已满,便放在怀中,不料异香喷发,众人皆呼'吓煞人香'。康熙皇帝品了说味道极好,其名不雅,更名碧螺春。各位请看,此茶条索紧结,卷曲成螺,冲水再掷,照旧下沉,又与果园套种,嗅之有茶香果味,实为绝品。

“五说君山银针。此茶乃芙蓉国出,远在湖甫洞庭湖君山岛。乾隆皇帝规定,每年进贡十八斤,官吏监督,和尚采制,诸位有看过《红楼梦》的吗?妙玉用梅花上的积雪来烹煮的老君眉茶,正是此茶。要说此茶妙处,全在烘制上,分初烘、初包、复烘、复包,须三天时间。冲泡之时最叫精彩,竖立如群笋出土,沉落像雪花下坠,诸位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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