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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六说六安瓜片。此茶产皖西大别山六安,形如瓜子,故名六安瓜片。采摘时间,却在谷雨立夏之间,所制名茶,古代多为中药,人称'六安精品',入药最效。传说唐代有个宰相,把此茶汤与肉封闭在一起,第二日打开,肉已化水。以此说明它能助消化,胃不安者,可试食之。

“七说祁门红茶。祁门红茶上市,不过十数年光景。二十五年前,有个叫余干臣的锡县人,从福建罢官回到原籍,设立起红茶庄,仿制功夫红茶,此茶全 发酵,以高香闻名,茶师称之为砂糖香或苹果香,又被誉为'祁门香'。夷人饮时,加入牛奶、糖块,以为时髦。冬日腹寒,看客不妨以红茶暖之。

“八说信阳毛尖。信阳乃中原地带,大清国产茶最北的一个地区。外形细直圆光,多有毫毛,冲泡四五次,还有股熟栗子香。一年中只有九十天采摘期。此茶炒时,先用竹茅扎成茶把子,来回锅中翻炒,不像龙井茶,全部手工。外形要紧、细、直、圆、光,最是磨人工夫。

“九说太平猴魁,那是烘青茶的极品了。产在安徽太平猴坑,是这一两年刚被人家发现、藏之名山人不识的好茶。年前甫京销售尖茶的叶长春茶叶店去产 地定货,路过猴坑,发现好茶,先取少量加工了,锡罐盛装,运往南京高价销售。因叶、杭两家有世交,待地送了一些来。信里还说了,此茶'两刀夹一枪',所以 有龙飞凤舞、刀枪云集的特色。况且冲泡三四,兰香犹存,实不愧为魁尖了。”

说到这里,那人见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几圈的人,才微微一笑,收了话头。

“云大爷,你要哪一种茶,只管开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忘忧茶庄,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直到听完了这番话,那云中雕才醒了过来。闹了半天,这人是在奚落他无见识啊。云中雕脸涨得猪肺头一般红,嚷道:“大爷不要这些茶,大爷我偏不听你显摆!”

“悉听尊便。”那人收起竹简,影子一般,就滑进了柜台。

周围一群看客,围哄至此,不禁会心而笑。这个云中雕,立夏那一日被赵寄客一顿教训,杭人一时传为笑谈。今日又不识相,看他又会落个什么好下场。

哆嘤中有几个人识得刚才那个带着徽州口音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忘忧茶庄店堂掌柜,兼杭家的管家,名叫吴茶清。谁知这云中雕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肯在众人一片奚落中离开,上回已经败在杭家手下一次,这次若再败了,云中雕如何再在杭州城里做人?这么想着,他大吼一声“起开“,把左右噗嘤推得丈把 远,一只八哥也顾不上了,扔在大茶台上,手里只捏着那大钢球,走到了柜台边。

他东寻寻、西看看,一副破脚梗相。别人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破绽来,各人自顾做生意,谁也不再理睬他。

可巧,这时来了一个老太太,拿了六文钱,要买两包小包装茶末。这小包装茶,原本是林藕初出的主意,吴茶清不同意。直到过了庚子年,才松了口。林藕初说:“从前你说卖小包装反而添乱。过了庚子年岂不更乱,不怕那些八旗官兵再来找麻烦!”

“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变道亦变,这不是常理吗!”

卖了小包装麻烦果然就来了。接待的伙计,好巧不巧,恰是临时拉来顶班的撮着。他说了:“阿婆,对不起了,这是店里招揽生意的亏本买卖,每人只能限购一包的。”

阿婆听了连连说自己老糊涂了,怎么把店里的规矩忘掉了呢。

正这么说着,云中雕两只大乌珠子一弹,使劲一拍柜台,喝道:“我要做生意。”

柜里柜外一批人,都怔怔看着他,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名堂。

云中雕见别人都注意到他了,便更得意,把那大钢球子往半空中一掷,又顺手接住,说:“我要买这茶末小包装的。”

撮着取出一小包,又伸出三个指头。

“要多少?”

“三文。”

“哦,我还以为是三干文呢!”

“不敢的。”

“好,给我包上。”

“大爷看清了,这茶末本来就是包上的。”

“小二,你也给我听清了,我要的是一千包。”

撮着一怔,这才知道,已经上了云中雕的圈套,心中便也发急了,说:“店里规定,只能买三文钢钢的。”

云中雕说:“我也没说买四文铜铀啊,三文铜钢一千包,这么便宜的买卖,谁会放手?”

“我们一次只买一包的。”撮着更急了,“你要买一千包,不是成心挑衅,不让我们做生意吗?”

“谁不让你做生意了?谁不让你做生意了?哈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陪,三千文钱就放在柜台上,大家看见的。一千包茶,快点拿来,再敢怠慢,云大爷我就不客气了。“

撮着对杭家最忠心耿耿,喉咙便响了起来:“不卖!”

“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云中雕乌珠弹出,和他手里那只钢球一般地大小,撮着竟有些气怯,怔着,不知如何是好。

店堂里此时聚集了许多人,都被云中雕的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出。

奇了,那个影子一般滑走的吴茶清,此时,背着手,又水一样地流到众人面前。他捻了捻小山羊胡子,温和地对摄着耳语,说:“云大爷耳背了,你把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

有人壮胆,撮着立刻抖擞起来,大吼一声:“不卖不卖就是不卖!”话音未落,便把台子上那一小包茶也收了回去。

云中雕大怒:“你反了?我让你先尝尝云大爷的铁弹子。”他跳出二步远,右手一扬,一道寒光,那铁弹子扑面朝柜台飞去。众人大惊失色,一声“啊 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茶清伯伸出胳膊,大张五爪,就势一擒,那只钢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而他的手,又恰恰在那撮着的眼皮子底下。

吴茶清也把那钢球往半空中一掷,又捏回自己手中,对众人作了个揖,道:“今日情形,在座各位都看见了。云中雕拿我杭家人的性命开了打。常言道以牙还牙,钢球现在我的手里,我是不是也来拿云大爷你的性命作回报呢?”

云中雕那一拨子的人,此刻已被吴茶清不凡的出手怔得目瞪口呆,吓得一起往后退。只有云中雕蛮横,又要面子,便撑着架子张狂:“你敢!你敢!大爷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个柜台猢狲的本事!“

吴茶清冷笑一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就饶了你。只是太宽宏了也不好,别人会以为我吴某人怕了尔等小流氓。好,我便也让你有点可记住的东西吧。“话音刚落,只见峻的一道银光,咋嚎一声,那八哥已经吓得在屋角乱飞乱叫起来。

原来,吴茶清一弹,把云中雕那只鸟笼击得粉碎,却把那只八哥的性命留了下来。

云中雕受了这个气,众目瞪陵之下,也只好性命不顾了,他一蹦而起:“姓吴的,我今日叫你尝尝云大爷的厉害!”

他一头朝柜台冲去,眼睛一眨柜台里却已空无一人,再回头一看,那个吴茶清,早就轻轻松松跃出了柜台。

云中雕举着拳头,要杀个回马枪,被吴茶清一掌抓住手腕,那只手,连带全身,便都僵着不能动了。只好动口:“你们上啊,都给我上啊!”

有几个胆大的,便冲了上去,和吴茶清交了手。那吴茶清却只用云中雕作了挡箭牌,把那几个步嘤碰得个惨。最后,吴茶清手一松,飞起一脚,云中雕竟 如他手中弹子,被喳的扔出了厅堂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墙倒众人推的,齐声地叫着“好!”云中雕眼里望去,尽是笑他之人,他便再也没有战斗下去的勇 气,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你们等着瞧!”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新郎杭天醉,并不知道忘忧茶庄在他成亲那一日焕发的光彩。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这一日成了茶庄发展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而掌柜吴茶清,也成了类似武侠小说中的曾经金盆洗手的武林高士。

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对抗氏家族又投下怎样巨大的阴影。至少,对杭天醉和沈绿爱而言,那个夜晚是灰暗的、委琐的,是充满了悲剧意识的序幕的开始。

经过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礼仪之后,最后一个动作,是以杭天醉本人打破一只热水壶结束的。当时,洞房的门已经关上,新郎与新娘的神圣的结合已经开 始了序幕。突然的寂静使杭天醉心慌意乱,当他用余光斜亿新娘时,他发现他的媳妇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正用一只手,拴着扔在床上的桂圆、花生和红鸡蛋。女人 的手不小,肥肥的,手背有几个小窝窝。杭天醉看了一眼,便有些气短。他又想起红衫儿的手,又黑又瘦,细细的。他又从新娘子的手背往上看肩膀、脖子、耳朵、 鬓角、眉梢、眼睛。眼睛叫杭天醉心慌,太黑太亮,没遮没掩的,在这样的十二月的冬夜里,不顾廉耻地展现着欲望,杭天醉只好站起来倒热水。他害怕这样的短兵 相接,也许,他就是害怕真正的女人的那种男人。他需要斯人如梦,但媳妇已不是梦了,是铁的事实,就坐在他的洞房里,床沿上,用手拾着花生,手背上长着小窝 窝。

所以他去倒热水喝。然而,热水没有帮助他。那把大提梁壶,用了几十年了,在新婚之夜,它迸然而碎。

杭天醉“啊呀“一声,那边,新媳妇问:“怎么啦?”

杭天醉又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铃声,味亮的铃声。女人懒洋洋地走过来了,杭天醉感觉她身上叮当叮当一阵乱响。

“烫坏了吗?”

女人大胆地提起了丈夫的手。这就是一种格局,主动的,关心的,内心有些厌烦的。

“没有没有,没有的。”

男人慌张抖开手,用袖口遮盖了发红的皮肤。这也是一种格局,回避的、遮掩的、内心有些逃遁的。然后,沈绿爱便拿起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曼生壶,送到丈夫身边:“水还热着呢,你喝吧。”

丈夫想,据说新婚之夜,新娘子是不能这样的。新娘子怎么能这样走来走去,还开口说话呢?

他说:“你喝吧。”

然而她竟然就真的喝了,她说:“我真的口里很干。”便对着那把曼生壶嘴,咕喀咕喀,喝了一大口。

杭天醉觉得奇怪,他以为她会说“不“的,如果她这样说,他会对她印象更好一些。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他只好说:“这把壶是寄客给我的。”

“寄客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日来了吗?”

“不,早几个月,他就去东洋留学了。”

“嗅。”沈绿爱抚摸着这把壶,读道,“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你识字?”杭天醉小吃一惊。

沈绿爱一笑,说:“这是把曼生壶,我家也有的。”

杭天醉闷坐了一会,想,是的,听母亲说起过的,这女人读过私塾,还在上海大地方呆过的。

“你怎么没去?”女人突然问。

“去哪里?”

“东洋啊。”

“是说好和寄客一起去的,后来没去成。”杭天醉抬起头,说,“要是去了,婚就结不成了。”

“为什么?”女人看样子对这把壶有些爱不释手,“你只管去,我等你便是了。”

“寄客是革命党,我跟他去了,我也就是革命党,抓住,要杀头的。”

女人一愣,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方壶放在茶几上,然后,抬起头,打量着丈夫,问:“你就是为了成亲,没去东洋的吗?”

“不是。”杭天醉摇摇头,走到床沿,“我病了。”

女人显然感到失望,她已经发现男人身上那些漫不经心的东西。对于一个新婚之夜而言,他们的对话,真的已经是太多了。尽管如此,女人还是不想就此罢口,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耸人听闻,她说:“我哥哥绿村也是革命党,在法国。”

那天晚上和以后的几个月的晚上,杭天醉一败涂地。他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美艳惊人的女人不能唤起他男人的欲望吗?不是;说他想起了 从天上飞下来的坐在秋千上的红衫儿了吗?也不是。实际上他就是接受不了过于强大的过于生机勃勃的东西,比如当他抖着手去解女人的紧身布衫时,按照习俗和老 人的口授,那女人的布带是扎得很紧很紧的。可是他一伸手,那布带子就自行脱落了。他一看到那对耀眼的胸乳,就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以为女人这样丰满 是很不对头的,它们咄咄逼人地挺在胸口,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那女人身上喷出的热气,又是那样强烈,简直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快过来,拥抱我!

杭天醉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一点欲望也没有,真的一点欲望也没有,先睡一党再说吧。这样想着,他竟睡着了。

快天亮时他翻了个身,压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光滑的东西上面。他醒过来,手接触到一丝不挂的女人的身体,心中失声惊叫——我成亲了。他一个翻身,压在了女人身上。突如其来的,什么都来不及做,热浪便过去了。他尴尬地翻了下来,很快觉得疲倦,昏昏地,又欲睡而去。

他再次醒来时,听到母亲在惊叫:“醉儿,茶清伯被官府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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