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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
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 一块黄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们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 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干。”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吧?”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干的。我撤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袱取出来。
她棒着那个黄绸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吹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 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 “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 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 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 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20.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婴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