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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 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 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 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 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婴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 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 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 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 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 乱语。他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 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 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 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 “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 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 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 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 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 “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 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 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 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富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 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 “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 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 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 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 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 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伯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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