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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们倒不说体己活的,论衣谈帽就是她们的体己话。只是当一件事情发生之后,情形才有所改变。这天,张永红从王琦瑶家出来,已经走到弄堂口,想起 前日借王琦瑶的两块钱没还,就又返身回去。进去时看见方才自己喝过水的茶杯已收到一边,杯里放了一个纸条。这显然是模仿一般饮食店的做法,桌上放一碟红纸 条,凡患有传染病的客人吃过之后,取一张纸条放在碗盘里,以便特别消毒。张永红当时没说什么,将两块钱还给王琦瑶就走了。可过后有一个星期没有上门。星期 六薇薇从学校回来,问张永红怎么没来,王琦瑶嘴里说不知道,心里却有几分数的。薇薇去找张永红,是她姐姐从阁楼窗口伸出头来,说张永红不在家,单位里加 班。薇薇只得去找别的女朋友,打发过了一个假日。过了两日,张永红却忽然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将一份病历卡放在王琦瑶面前,上面有医师潦草的字迹,写着 诊断结果,说明没有左肺部发现病灶及结核菌。王琦瑶窘得红了脸,一时竟有些嗫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张永红,你做到我前边去了。我早就想带你去检查 呢!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不过,虽然你没有肺病,但我还是觉得你有肺火,肺虚。过几日,我陪你去看看中医,你说好不好?张永红先是一怔,然后扭过头哭 了。
在张永红这样的年纪,最体己的话,自然是关于男朋友的了。张永红没有男朋友,当她谈起那些对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们总是怀着嘲笑的口吻。王琦瑶知道,像 张永红一类的女孩子,总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错误。她们仗着长得好,衣着时髦,又因为同时有几个男孩追逐,就以为这男朋友是由她们挑由她们拣的。她们摆足 了架子,却不知男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并且知难而退。虽有个把死心塌地等着的,又往往是她们最瞧不上眼的那个。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能够认清 形势,及时抓住机会。王琦瑶觉着有责任将这番道理讲给张永红听,心底里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气。王琦瑶想:谁的时间是过不完的呢?张永红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 几分不服,觉着王倚摇把她看低了。于是,她再向王琦瑶展示那些男孩时,自然就夸张一些,将有些其实并不属于追求者的人也拉了进来,充人头数似的。这些谎言 竟将她自己也骗过了,说起来像真的一样。王琦瑶当然能辨出虚实,想这张永红是在做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因她不听自己的规劝,有时便也不掩饰怀疑的态 度。张永红就恼了,越发要说得她信,却越说越有疑。说来也有意思,不说体己话的时候,句句是真,正经说起了体已话,倒要掺些假话了。不说体已话时还很和 气,说开了体己话,就难免要生隙了。这阵子,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气氛是有些紧张了,比较起来.王琦瑶毕竟有涵养,从容不迫一些,张永红可就剑拔弩张的。 也是她年轻,看不出王琦瑶的虚处,才这般的不肯让步。为了向王琦瑶作证明,这天,她带来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来的时候,薇薇也在家,见张永红带个男孩子来,话就多了些,行动也琐碎了些。王琦瑶不觉咬牙,心里骂薇薇不庄重,暗中给了她几个白眼。我我却 全无察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永红静坐一边,脸上的表情是带几分慷慨的。又见那男孩子确实不错,脸庞白净,举止斯文,难免更添气恼。可由不得男孩子会讨 人喜欢,说话也有趣,尤其和薇薇一句来一句去的,好像说相声,有几回,三符瑶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厨房,为这几个孩子烧点心,耳边是那不解忧愁的笑 声,心底反渐渐明朗了。想到底是些年轻人,在一起不分你我,只顾着高兴,也是福分,大人不该去扫他们的兴。她替他们做了几样点心,吃过后又打发他们去看电 影。等他们走了。一个人坐在陡地安静下来的房间,看着春天午后的阳光在西墙上移动脚步,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又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那面墙上的光影,她简直 熟进骨头里去的,流连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样子,总也不到头的,人到底是熬不过光阴。她的眼睛逐着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里渐渐暗了。薇薇还不回来,不知 去哪里疯了。星期天的黄昏总是打破规矩,所有动静都不按时了。明明是烧晚饭的时间,却分外安静,再过一会儿,灯光就要一盏一盏亮了。然后,夜晚来临,出去 玩耍的人们更不急着回家了。
王琦瑶没等到薇薇回来就自己上床睡了,夜里醒来,见灯亮着,薇薇自己在收拾明天回学校的东西,想她还没忘记上学,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听得见邻家晒台上的鸽子,咕咕地做着梦吃。又过了一会儿,灯灭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张永红再来时,王琦瑶夸奖她的男朋友很不错,不料张永红却说那算不上是男朋友,不过在一起玩玩罢了。王琦瑶碰了个钉子,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 停了一会儿,笑着说:可别把光阴都玩过去了,后悔就来不及。张永红说:不怕的,有光明就是要玩。王琦瑶就说:你认为有多少光阴供你用的,其实都只一霎眼的 工夫,玩得再热闹也有蓦然回首的一天。张永红说:攀回首就幕回首。两人就有些不欢而散。再到下一回,张永红又带个男朋友来,不是上回的那个,是黑一些,高 一些,不太爱说笑的一个,铁塔似的坐在旁边,听张永红叽叽嘎嘎地笑,同上一个形成对比。王琦瑶晓得她是“玩玩的”,就不当真了,也没烧点心,两人坐到晚饭 前走了。第二天,张永红来说,这倒是个正经的男朋友,不过是在试验阶段。王琦瑶还是没当她真。可再下回,张永红真地又带他来玩,以后就经常地来。这男孩虽 不如前一个那么讨喜,可是却能干。自来水龙头,抽水马桶,电灯开关,缝纫机皮带盘,都会修,而且手到病除,对张永红也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薇薇在家的时候, 三个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会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张永红却宣布同他断了,理由很奇怪,说他有脚癣,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来找过王琦瑶一回,羞愤交 集,竟流下了眼泪。不仅是他,连王琦瑶都觉得受了耍弄。她对张永红说:以后不要把她的玩伴带来,她没时间奉陪。张永红果然不再带来。可有时候,话正说到一 半,站起来就要走,说有人等她。话没落音,后窗下就有自行车铃声。等她下了楼,王琦瑶耐不住好奇,跑到楼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见张永红坐在一架自行 车的后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骑车人虽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认得出是个新人。并且,从薇薇口中,她也听出来,张永红又替换过几轮新朋友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地交着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来源不一,有单位的同事,有中学的同学,有住一条马路的邻居,甚至有一个是她负责抄煤气表的地段里一个用户。 她很难说有多少喜欢他们,她选择他们做朋友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喜欢她。他们的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喜欢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她的那个 家呀!除了替她挣羞辱,还能挣什么,还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装束摩登,形貌出众,身后簇拥着男孩子,个个都像仆人一样,言听计从,招来妒忌的目光。这是她亲 手为自己绘制的图画,哪怕有一笔画歪了,也是她画上去的。她特别善于捕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将欣赏发展成喜欢,就到此为止,又去注意下一个 了。这样大的吞吐量,而后来者从不会断档,就好像是一支义勇军的队伍。他们从她那有始无终的圈套里经过,留下昙花一现却难以磨灭的记忆。因为那大多是在他 们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这使他们一生都以为女人是扑朔迷离的。张永红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从眼前过去,都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深的苦乐经验, 心倒麻木了,觉不出什么刺激,像起了一层壳似的。所以,面上看起来很活跃,底下其实是静如止水。
现在,张永红和男朋友约会,几乎都要拉薇薇到场,薇薇是个俗话里的电灯泡。这“电灯泡”也是做观众的意思,约会就变成展览,最合张永红心意了。要换个 女朋友,是断断不肯做“电灯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欢快活,还很感激张永红总是叫上她。她也处在对男孩留意的年纪,学校里男女生间都不说 话。抱着不无做作的矜持态度,内心却一无二致地渴望交往。张永红带着她去约会,她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有点不识趣地话多,没有守“电灯泡”的本分。张永红 却并不见怪,相反还有一种满足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觉着薇薇聒噪,喧宾夺主,并且经常被张永红推出做替身,错承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说不出。但渐渐地,因 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对薇薇的如火热情,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虽说不觉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年轻人总是善于发掘优点的。于是, 主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哪里瞒得过张永红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将男朋友打发了,是先下手为强。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丝 安慰。
当男朋友单独来与薇薇约会的时候,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做出勉强的表情。这倒不是因为那是被张永红不要的,怕贬了身价;只是她以为男孩提出邀请,女孩 就该这样。这都是.从张永红那里学来的。她学来的还有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当然,这些男朋友一律是从张永红那里败下阵来的。薇薇内心里一直是羡慕张永红的, 一招一式都跟着她走,亲闻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着有朝一日练练身手。不过,她再跟张永红学,也只是学的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内心还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 不住别人的对她好,再就是天生有热情要善待别人,所以是不忍那么抬一个扔一个的,架子也摆不足。又因为总是处在旁观的位置,得以冷静看人,所以,还是有自 己喜欢与不喜欢的原则。于是,三五轮下来,她就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虽不是如火如荼的,却呈现稳步发展的趋势。每个星期见一两回面,看一场电影,逛 一回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却说好下回再见,从不爽约。是那种可以将纯洁关系一直保持到婚礼举行的恋爱。你说平淡是平淡了些,可许多幸福和谐的婚 姻生活,都是从这里起步的。这时候,薇薇已经在市区一家区级医院实习,做一名开刀间的护士。
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程师,年纪虽不大,但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在下面基层单位做 修理工。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下一年再考。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 的神情,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 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本能一般都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 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聪敏如张永红,本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 是两次否定一样。所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房 子。那是一条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些, 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汤的 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门立 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瑶的本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其实 是向张永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悔当初再来插足。王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复 燃。因此,叫张永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不禁暗叹这女 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她做主不说,倒有 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 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却红红的,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 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 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是无 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 对无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了。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 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 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 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 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 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 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 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 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 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 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 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 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 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 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喊一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 替他们做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决定命运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 些和命运无关,或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 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 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林变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 大半是对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教学校里,有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 为养子,这孩子便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国留学。如今,他一心希望他们孩子能上大学,事业成功,可上面两个大的,一个下乡,一个进 厂,都与读书无缘,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瑶听后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是有些言过其实,说到底就是要儿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顾虑他们太多,只想着 自己尽力就行,再说他们要小林你考大学也是因你实在是读书的料,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希望,你要光想着他们,倒把自己给忽略了。她这一番话不是替他开释责任, 而是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小林听了心里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他继而向王琦瑶介绍他的母亲,一户中等人家的女 儿,缩衣节食地供她读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了,嚷着要出去逛马路,小林只得截住了话头,却是恋恋不舍的样子。薇薇登登地下了楼梯,小林跟在后 面。一走到弄堂里,薇薇就说:你和我妈倒有话说。小林说:这有什么不好吗?薇薇说:不好!就不好!小林见和她无理可讲,一扭头推上自行车走了。两人不欢而 散。
就这样,考试的日子到了,考完后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从考场直接去了薇薇家。王琦瑶见他来,一边端出绿豆百合汤给他消暑,一边就到公用电话打电 话给薇薇,让她提早下班回来。经历一轮考试,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却不错。问他考得如何,只说还可以,见他按捺着的样子,知他是有话要等薇薇来说的,便也 不多问,给他找了几张报纸看着。不一会儿,薇薇进门了,高跟鞋一踢,抱怨着渴和热,竟像是她考试回来。小林等她问些考试的事情,她也不问,却问晚上有什么 电影看,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又说如今已流行一种什么款式,再不赶上就要过时了。王琦瑶有些看不下去,只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问题,有哪些题目,回答 得如何,等等。小林这才得以报告考试的情形,虽是以平淡的口气,却依然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尤其是外语这一门,几乎连他预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考到,自然得心 应手。薇薇听了也很高兴,闹着要小林请她吃红房子,王琦瑶便阻止说:小林还没回过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说又不是接到录取通知了,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却说 无妨,家里可打个电话回去,至于录取不录取,那也由不得他,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总归问心无愧了!虽是豁达的话,也是要有十二分把握撑腰的。王琦瑶 便由他们去,两人走到门口,小林又回过身说:薇薇妈妈也一起去吧!王琦瑶自然是推辞,实在推辞不掉,薇薇又说些不耐烦的话,使局面有些尴尬起来,王琦瑶就 说,也好,不过由她请客,算作犒劳小林吧!然后她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到。等她换了衣服,拿了些钱,来到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光景。夏天的黄昏 总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叫人忘记时光流转。这一条茂名路也是铁打的岁月,那两侧的悬铃木,几 乎可以携手,法国式的建筑,虽有些沧桑,基本却本意未改。沿着它走进去,当看见那拐角上的剧院,是会有些曲终人散的伤感。但也是花团锦簇的热闹之后,有些 梦影花魂的。这一路可真是永远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见了绿树后面的红房子,想这名字也起得好,专叫人不老的。这时,路灯亮了,黄黄的,反倒将 天映出了夜色,蒙着层薄雾。
王琦瑶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就看见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两人头对头地在看菜单,有一些灯光罩着他们。王琦瑶不觉停了一下,心想:几十年的岁月怎么就像在一 转眼间呢?她推门进去,走到他们面前,薇薇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还当你不来了呢!口气里是有些嫌她来的意思。王琦瑶却作不知,反是说:说好请你们,怎么能 不来。接着就是薇薇点菜,大包大揽的,专挑贵重的点,是向小林摆阔,也是敲母亲竹杠。王琦瑶本想随她,但见她太不顾自己面子,有意要给点颜色,便将薇薇点 的菜作了番删减,又换了几味价廉物美的。薇薇难免争辩,王琦瑶就说:你不要以为贵就是好,其实不是,说起来自然是牛尾汤名贵,可那是在法国,专门饲养出来 的牛;这里哪有,不如洋葱汤,是力所能及,倒比较正宗。这一番话把薇薇说得哑口无言,从此就不开口,沉着脸。小林却听出这话里的见识,也是和老日子有关 的,便引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王琦瑶则有问必答,百问不厌。
转眼间,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碟,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有一些稀薄的热汽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 亮起来,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萦的样子。这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 在这里。王琦瑶有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 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