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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房子的内心还算是沉得住气,基本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推敲,却也不同了。每一座房子的过道,楼梯拐角,都堆着旧东西。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 用的东西。要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它们先是在乎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是着,发发 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这里的地板也是踩塌过的;地板是松动的;抽水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电线从 墙壁里暴露出来,干股万股的样子;门球也是不灵的,里头滑了丝,旋了几圈也旋不开。倘若是木窗,难免就是歪斜的,关不严,或者关严就开不开。都是叫岁月侵 蚀的。弄堂房子的内心,其实是憔悴许多的,因为耐心好,才克制着,不叫爆发出来。再说,又能往哪里去爆发?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马路上一下子涌现出来那么多说脏话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闹市街道,形 势竟是有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涌,噪声喧天,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似的。穿马路也叫人害怕,自行车如穿梭一般,汽车也如穿梭一般,真是举步维艰。这城市变 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乘车,买东西,洗澡,理发,都是人挤成一堆,争先恐后的。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这情景简直惊心动魄。仅有的几条 清静街道,走在林阴之下,”也是心揣不安,这安宁是朝不保夕,过一天少一天。西餐馆里西餐也走样走得厉害,杯盘碗碟都缺了口,那调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没洗似 的,结了老厚的锅巴。大师傅的白衣衫也至少二十年没洗,油腻染了颜色。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馊气。火车座的皮面换了人造革,瓶里的鲜花换了塑料花。 西式糕点是泄了秘诀,一下子到处都是,全都是串了种的。中餐馆是靠猪油和味精当家,鲜得你掉眉毛。热手巾是要打在某公里的,女招待脸上的笑也是打进菜价 的。荣华楼的猪油菜饭不是烧烂就是炒焦,乔家栅的汤团不是馅少就是漏馅。中秋月饼花色品种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个豆沙月饼里,豆沙是不去壳的。西装的跨 肩和后背怎么都做不服帖了,领带的衬料是将就的,也是满街地穿开,却是三合一作面料的。淑女们的长发,因不是经常做和惆,于是显得乱纷纷。皮鞋的后跟,只 顾高了,却不顾力学的原则,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跷似的,颤颤巍巍。什么好东西都经不得这么滥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 没穿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的文雅。
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读。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大鼓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说是什么都在恢复,什么都在回来,回来的却不 是原先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只可辨个依稀大概的。霓红灯又闪起来了,可这夜晚却不是那夜晚;老字号,名字号也挂起来了,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过来 了,路上走着的就更这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么着,薇薇也是喜欢这时代。有谁能不喜欢自己的时代?这本不是有选择的事情,不喜欢也要喜欢,一旦错过就再没 了。薇薇又没接受过什么异端思想,她一招一式都是跟着这时代走的。这城市的人几乎全是跟着时代走的,甚至还有点跟着起哄。所以,那一股时代潮流就显得格外 强劲,声势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瑶时不时地敲打,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了。她走到马路上济济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着很幸运的喜悦,觉着自己生逢其时。她从 橱窗玻璃里照见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影。她心绪很好,所有的不高兴都是冲着母亲来的。在家生气,出了门又兴致勃勃。她就像是这城市马路的主 人一样,最有发言权。她在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总是以白眼对待。在她看来,做外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运。所以,除了对她的时代满意,薇薇还为她的城市 很骄傲。她满嘴都是马路上的流行语,说回家王琦瑶一句不懂,但其中那一股粗俗气,是令她掩耳的。薇薇在马路上也是不吃亏的,谁要是踩了她的脚,可就了不 得。踩她脚的要是外地人,就更了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人们一般是不敢惹的。她们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言语尖刻。但要是遇上一两个存心惹事的无赖之 徒,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她们往往是三个五个成行。要是有了男朋友,她们的神气就更逼人了,那才叫天不怕地不怕呢。
薇薇这一代傲行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边历代的都多了一个秉性,那就是馋。你细细看去,她们几乎一无二致的,嘴里全在咀嚼,脸上有享受的表情。她们的唇齿 都异常灵巧,可将易碎的瓜子皮肉两分。她们的舌头也很灵光,能品出万种滋昧。她们的脾胃非常康健,一日三餐之外,还有着许多零碎负担,并且千奇百怪,回回 给它出难题。其实,以前的小姐也馋,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如今倒是实在多了。所以,这馋倒是给她们增添可爱的。电影院里,那哗哗剥剥老鼠吃夜食的声响,就是 今天小姐们摩登的声音。今天的小姐倒都是不讲虚礼的,也不会做假,·有一点豪爽的脾气。你要能放下架子,忍着她们的冷脸,无须长久,只一会儿便能与她们做 朋友,然后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这一代的摩登女性还有一个特征是闹。她们到哪里都有满腹的知心话似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好像喜鹊闹窝。她们大凡都有清脆 的声音,又特别喜爱笑。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给听去的。她们的唇舌除了吃灵巧,说也很灵巧。昔日的娘姨也没她们嘴碎,拉得 来家常。她们一边吃一边说的,倒亏得舌头忙得过来。不过她们说的大都不是要紧话,说过等于白说,没一句留得住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实是有着一颗朴实的心, 是乡下人的耿脾气,认准一条摩登的道路,不到黄河心不死。
现在,交谊舞也时兴起来了,谁要是见过初兴舞会的那情景,一定会受感动。参加舞会的人们是那么害羞却执著,坚决同怕出洋相的心情作斗争。有时候,好几 支舞曲都结束了,却没有一个跳舞的人。人们围着墙根坐了一圈,严肃而兴奋地凝视着空场子。一旦有人下去跳了,周围便爆发出笑声,笑声掩盖了羡慕的心情。这 时候的舞会,一般都是单位里举办,要是想经常地参加舞会,必须在社会上有着较广泛的关系,渐渐地再联络起一些志同道合者。他们提着一只也是新兴的卡式录音 机,找一间空房子,就可举行一场舞会。这种舞会是真正奔着跳舞而来的,不存在任何私心杂念,你只要看那踩着舞步的认真劲便可明白。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 的时尚,全都是实心眼的。
3.薇薇的女朋友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几个,她们是同班同学,还是逛马路的好伙伴。淮海路上有一个新迹象,她们便通风报信。她们互相鼓励和帮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 让任何一个人落伍。她们之间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难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友谊,反而能督促她们的进取心。切不要认为她们是没什么见解,只知跟随 时尚走的女孩,她们在长期的身体力行之后,逐渐积累起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尚观念。她们在一起时常讨论着,否则你怎么解释她们在一起的话多?其实,要是将 她们在一起的闲聊记录整理出来,就是一本预测时尚的工具书,反映出朴素的辩证思想。她们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推算时尚的进程。比如现在流行黑, 接着就要流行白;现在流行长,紧跟着就是短;也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端”也是她们总结出的一个时尚精神。时尚为引起群众注意,总是旗帜鲜 明,所以,它又带有独特的精神。然后,矛盾就来了,她们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独特性呢?她们的讨论其实已经很深入,如果换而不舍,便能成为哲学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张永红可说是已经达到时尚中的独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间的使使者。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能 力,使你不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有着极好的审美的天性。张永红能使时尚在她身上达到最别致,纵然一百一千个时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个最时髦。而她绝不是以背 叛的姿势,也不是独树一帜。她是顺应的态度,是将这时尚推至最精华。这城市马路上的时尚多亏有了张永红这样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为大多数人是在 起破坏作用,把时尚歪曲得不成样子才罢休的。张永红难免会引起女友们的妒意,觉得被她抢了风头,但内心又不能不服,因为确实从她那里学来许多东西,所以在 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张永红自知这一切,便格外骄傲,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薇薇迁就,甚至还反过来有些巴结她的。当然,这巴结也是带有恩赐的 意思。其实这也很简单,再得意的人也一样怕孤独,总是要找一个伴的。张永红选择薇薇,虽不是经过明确的权衡,但本能的驱使自有它的道理。该银的心地单纯和 她的不具备威胁性,使张永红一眼就认定这是她最好的伙伴。薇薇见张永红对她好,几乎是受宠若惊,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是那种内心挺软弱的女孩,天下的仇敌只 她母亲一人,出了门外,就都是她的朋友,个个曲意奉承,何况出类拔萃的张永红呢。和张永红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着点狐假虎威的心情,张永红出众,她也跟着 出众了。
而你决计想不到如张永红这样的风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么样的,这其实是淮海路中段的最惊人的奇迹。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条窄而小的横 马路。这些横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静的林阴遮道的地方。那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有着一些终日关着门的小楼,切莫以为那里不住人,是个 摆设。那里的人生是凡夫俗子无法设想的,是前边大马路的喧哗与繁荣不可比拟的。相形之下,这种繁荣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虚张声势,还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这 淮海中路的华丽怎么看都是大众情调,走的群众路线。倘若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旁技错节般的横马路,你就能有些心理准备。这些横马路中最典型的一条是叫 做成都路,它是一条南北向的长马路,要知道,这城市的大马路几乎都是东西向的,所以,它是从多少著名的马路穿越而过啊!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沾染那些豪华 大道的虚荣气息,因它是有些铜墙铁壁的意思。这是坚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里的气味便可了然。那气味是小菜场的气味,有鱼腥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 气,豆制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气,竹扫帚扫过留下的竹腥气。你再抬头看看那里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够到二楼的窗户。那些雨檐都已叫雨水蚀烂 了,黑马岛的。楼下有一些小店,俗话叫烟纸店的,卖些针头线脑。弄堂就更别提了,几乎一律是弯弯曲曲,有的还是石子路面,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这 样的农舍般的房屋,可跻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些农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这个年代,大都已经翻建成水泥的,这使得局面更加杂乱,弄堂也更狭窄,连供人转身都 勉强了。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华竟是立足于这样一些脚踏实地的生存之计。
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虽是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口 滞留一时,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息,而那说不出所以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窗,前 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张永红的父 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着两个病人,一 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她的肤色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 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桃花。因从小就没什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 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点吃的。当薇薇第 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去是那么 美,结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也触动了王琦瑶的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 琦瑶的好感,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永 红会留薇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来了。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年 轻,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开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反而 有些高兴,因她实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对她们往 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熟了起来。张 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通。薇薇在一边听着简直傻了眼。比如 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 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薇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 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能够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朝 时尚的,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在时尚的首上,还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一个新 世界。张永红再没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像我做那么冥顽 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的良师。王琦瑶也很 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全部历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 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理。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 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红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 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的时代好,母亲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这些时尚又一个轮回过 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这城市的时尚,是带些埋头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顾和瞻望于一身,是两条腿走路的。它也经历了被扭曲和压抑的时代,这时同样面临了思想解 放。说实在,这初解放时,它还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带着摸索前进的意思。街上的情景总有些奇特,有一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言过其实。但那努力和用 心,都是显而易见,看懂了的话,便会受感动。自从受到王琦瑶的影响,张永红表现出脱离潮流的趋势。乍一看,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细看,才发现她其实已经超出 很远,将时尚抛在了身后。但毕竟如张永红这样的有识见者是在少数,连好朋友涤液都难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这时,有许多女孩额手称庆,以为她们的 竞争对手退场了,留下的全是她们的舞台。其实她们是该感到悲哀才对,因为失去了领头人,每一轮时尚都难免平庸的下场了。说真的,本来时尚确是个好东西,可 是精英们不断弃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渐渐地就沦为俗套。现在,张永红显得形单影只的,只有王琦瑶是她的知音。有时候,薇薇不在家,她也会来和王琦瑶聊天。 正说着,薇薇走了进来,她们俩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人,她们倒是一对亲人了。后来,中学毕业,薇薇去护校读书,张永红因是家庭特困,照顾分配到煤 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三天两头就跑来看王琦瑶,就更是这两个人近,薇薇远了。薇薇有时对王琦瑶说:把张永红换给你算了!但其实,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 倒并不是类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跨过年纪和经历的隔阂而携起手来。
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种没有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 一样。这。已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那心只是用在几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她们的人生。都说那心是虚荣心,你倒虚荣虚荣看,倘不 是底下有着坚强的支撑,那富丽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这世界的大荣耀没她们的份,只是挣一些小风头,其实也是为那大荣耀做点缀 的。她们倒是不奢望,但不等于说她们没要求,你少见她们这样一丝不苟的人。她们对一件衣裙的剪裁缝制,细致入微到一个相,一个针脚。她们对色泽的要求,也 是严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们看起来随便的表面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刻意,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当她们开始构思一个新款式的时候,心里欢喜,行动积极。她们到 绸布店买料子,配衬里,连扣子的品种都是统筹考虑的。然后,样子打出来了,试样的时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时刻,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等到大功告 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穿新装,针针线线都是心意。她们不禁会有一阵惆怅,镜子里的图景是为谁而设的?这样虚空的时候,她们更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她 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胳膊,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这是迟暮时分的落寞和早晨时节的落寞,都只有着 一线微弱的光,世界笼罩在昏昧之中。一个是收尾的,没有前景可言,另一个虽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过那个已结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从年纪论,她们就真 正是一对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