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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 花朵绽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堪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 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价百分之一的福分也 好了。严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 根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 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 人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 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 母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间:你 说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 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做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 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 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 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 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 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 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 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 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 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 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 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 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 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 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 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 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 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 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 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 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 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 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 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 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 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 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 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 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 促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 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 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 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 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想到她的年纪。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 发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 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 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 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烟。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 起烟还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 呢?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 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 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 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 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 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 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 她发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 说这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 虽没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 地,还有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 不好,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 近中午。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 了腴眼睛,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 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 到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 的。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 她求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毕竟是已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 想小林这一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底两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 一些钱,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买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就买别的,多的她 也拿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就有些心凉,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什么都 没带,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时期,站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便 想起有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声音说: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们是向你 借,以后一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薇薇不高兴了,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有几个戒 指,但都是十四开,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这几个押在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个老式嵌 宝戒。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 非,沧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 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结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 还高兴!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 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 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 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 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隔着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冲垮,又被一阵 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梗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 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桌 上,左比划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胆的时髦人物,张永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以退 为进。经过一系列的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不定人云亦云的阶段,就将时尚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在追波逐 浪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正是潮流中人,潮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什么根基,转 瞬即逝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隶。现在,她们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热 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仔细察看。偶尔一转身,看 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些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日前已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出租车, 车还没走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圣诞老人的侍 者走来走去,宾客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都是旁若无人的切 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襟危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圣诞歌却是一直在 唱,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适合她们;情侣们在亲热着, 她们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的,会和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目不斜视,她们就不好太过热络。总之她们在这 里,是处处受钳制,浑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点,便商量着要走。三人起身离开座位时,谁也没有注意她们。走到门口,却见一大群小姐端着托盘涌进,才知还需上 一道冰淇淋,但也没有兴致再回头了。走廊里静静的,一按电钮,电梯无声地迅速上来,走进去,门便合上。三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脸是不忍看的,一句话皆无, 只看那指示灯,—一亮下去,终于到了底。她们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车,走上了马路。新区的马路又宽又直,很少有人,有从机场方向过来的静静的车流。她们走了 几步,才想起搭车。这时,王琦瑶就说,到她那里去吧,哪里不能过圣诞呢?那两人也说好,便又走回酒店门口叫了辆车。十一点的城市,外面是静了,可那有一些 门里和窗里,却藏着大热闹。不是从里面出来不会知道,从里面出来,便携了些声色,播种似地播了一路。
圣诞夜是在王琦瑶家结束的,从那热闹场出来,到平安里,就觉静得不能再静,敛声屏息似的。恰是在这静中显出了她们心的活跃。这活跃方才是被压着盖着, 发不出声来,现在,就都是她们的世面了。她们吃着零食,说些闲话,有些平时不说的这会儿也情致所至地说了出来。张永红告诉说她与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龊塘,只 为很小的一点事情,却根本改变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瑶听她这么说,知她是在考虑婚嫁大事,不免劝说她放宽些标准。虽还是那些老话,可因这晚的气氛,是有些推 心置腹的。张永红非但没有排斥,还说了些苦衷。她说,其实她并不是高估了自己,不过是将婚嫁当作人生的第二次投股。她说你们都晓得我那个家的,因此,结婚 也是重新书写历史。薇薇就说,也不能完全吃现成,要改写历史就两个人一起改写好了。张永红说:倒不是要吃现成,而是要吃些老本,两手空空从头来起,到老也 看不见曙光;要说薇薇你才是吃现成,有公寓房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国。薇薇说:我倒情愿他不去美国,这种日子除非自己过,别人是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瑶倒是第 一次听薇薇诉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张永红说服下自然有些苦,熬过去就好了。薇薇说:这一天天的熬,别人又不能代我,知道我为什么老往娘家 跑吗?因为我不要看他们那种知识分子的脸。张永红笑道:知识分子的脸有什么?我想看还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这一晚,张永红也没回去.睡在沙发上。她们都 忘了时间,等窗帘上有些发亮,才睡着。
这一夜里积攒起的同情,还够她们享用一阵的。她们一周要见几次面,薇薇几乎是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张永红在场,她们母女就能保持着谅解与宽待的空 气。张永红是她们关系的润滑剂。可是不久,张永红又交了新的男朋友.来得就稀疏了。又过了半年,小林为我该办了陪读手续,薇薇也要走了。虽然只等了一年多 的时间,可也耗尽了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没有心情为自己置装,只将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装了一箱,另一箱装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还有一大盒华亭路上 买来的两角钱一个的十字架项链。小林来信说,这项链在美国至少可卖两美元一个。王琦瑶心里犹豫要不要给她一块金条,但最终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谁 呢?于是打消了念头。薇薇穿了一身家常的布衣和一双旧鞋,登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