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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跪着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西暖阁当值太监进来禀报孟冲求见。“快让他进来。”隆庆皇帝一挺身坐了起来,精神立刻振作了许多。
随即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穿过游廊,孟冲刚一进门就跪了下来,气喘吁吁说道:“奴才孟冲叩见皇上。”
“怎么弄得这样驴嘶马喘的?”隆庆皇帝温和地责备了一句,接着就问,“王九思接出来了?”
“回万岁爷,奴才已把王九思送回炼丹处,王九思让奴才转奏皇上,未时之前,他就把今日的丹药炼好。”
“如此甚好。”
隆庆皇帝赞赏地看了孟冲一眼,吩咐赐坐,孟冲谢过,瑟缩坐到凳子上,拿眼扫了扫张贵。张贵明白孟冲有事要单独奏告皇上,碍着他在场不好启齿,故知趣地跪辞离开西暖阁。
待张贵的脚步声消失,孟冲这才小声奏道:“万岁爷,宫中出了一点事。”
“何事?”
“太子爷不知为何闲到了咸福宫后头,碰到了那四个小娈童。”
“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隆庆皇帝不以为然地笑笑,待听孟冲把整个事情经过述说一遍,隆庆皇帝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他虽然风流好色,却生性懦弱,这会儿嗔怪说道:“你也是,干吗要一次弄进四个来,如今倒好,捅了这大的漏子。”
“奴才办事欠周详,实乃罪该万死,”孟冲缩头缩颈,一副委琐的样子,嘟哝道,“奴才本意是想多弄几个,一是备皇上挑选,二是以应不时之需。”
“这四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还在宫中,冯保吩咐把住了各处宫门,是只蚂蚁出去,也得看清是公是母。”
“那个老太监怎么死的?”
“办事人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处理了一下,这冯保气势汹汹,一定要把李厚义绑走,是奴才把他保了下来。”
“内阁出了个张居正,大内又出了个冯保,他们是成心和朕作对啊!”
隆庆皇帝说这话时,口气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伤感。那副颓唐的样子,仿佛不是九五至尊,手中并不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孟冲听罢觉得凄凉,恳求道:
“请皇上降旨,把冯保布置的各处宫禁全都撤掉。”
“好吧,你去作速办理。”隆庆皇帝挥挥手,孟冲跪谢正欲退出,隆庆皇帝又补了一句,“王九思那头的丹药,你也去催催,朕还等着吃哪。”
“是,奴才记着。”
孟冲唯唯诺诺退出,隆庆皇帝有些饿了,吩咐传膳。二三十道菜摆了满满一桌,一看这些佳肴,隆庆皇帝又胃口全无。侍膳太监添了一小碗香喷喷的鹦鹉粒米饭给他,他扒了一口,竟像嚼木屑似的全无味道,又放下碗,拣了一块芝麻煎饼吃了。这顿午膳就算对付了过去。
饭桌撤去,隆庆皇帝正对着小太监拿着的水盂漱口,外头又有太监来奏报:“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位娘娘求见。”一听此话,隆庆皇帝一口水全都喷到了小太监脸上。 孟冲跪奏之事弄得他心神不宁,情知两位后妃来见不是什么好事,本想传旨将她们拒之门外,一时又下不了决心。正犹豫间,陈皇后与李贵妃轻移莲步,双双走进了 西暖阁。
“臣妾给皇上请安!”
陈皇后与李贵妃一齐说道,又一齐跪了下去。隆庆皇帝上前亲自将她们扶起,吩咐太监搬来软垫绣椅坐了。隆庆皇帝看着眼前这两位多日不曾召见的后妃,只见陈皇 后穿着一袭织金凤花纹的荷叶色纱质裙,由于怯寒,又披了一个红绡滚边的云字披肩,脸上也薄薄地敷了一层用紫茉莉花实捣仁蒸熟制成的珍珠粉,看上去越发的雍 容华贵。李贵妃还是上午会见冯保时的那身装束,只是脱了脚下的丝软靴,换了一双绣了兽头的“猫头鞋”。鞋面由红缎制成,衬着白色长裙,很是新颖别致。隆 庆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贵妃,虽然与她耳鬓厮磨十几年了,却从未发现她像今天这般美丽动人,顿时就产生了想和她亲热的念头,只是碍着陈皇后在场不好表露, 便指着李贵妃脚上的鞋说:“你这双鞋很好看,往日朕不曾见你穿过。”
“蒙皇上夸奖,”李贵妃起身施了一个万福,答道,“这鞋叫‘猫儿鞋’,是苏样,妾的宫里头有位侍寝女官,是苏州人,手儿很巧,这双鞋的样式是她传出来的。”
“我看鞋头上绣的不像是猫头。”
“这是虎头,自古猫虎不分家。苏州地面女子穿这种鞋,本意是为了避邪。”
“避邪?”隆庆皇帝下意识地反问一句,“避什么邪?”
李贵妃没有作答,只是瞟了陈皇后一眼。陈皇后这时也正拿眼看她,四目相对,一股子相互激荡的情绪都在不言之中。原来,李贵妃自咸福宫归后,便来到慈庆宫, 把发生的事情向陈皇后讲了。陈皇后正陪着李贵妃一块儿生气。冯保又赶过来禀报王凤池之死以及孟冲专横阻挠搜查的种种情状,更把李贵妃气得七窍生烟,她吩咐 冯保:“你尽管搜查去,一定要把那四个小孽种找出来,出了事由我和皇后担当。”李贵妃知道孟冲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有皇上撑腰。这事儿既然已经闹开 了,必定要见个山高水低,因此决定拉上陈皇后一块担待。却说冯保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转回坤宁宫奏道:“启禀皇后和贵妃娘娘,那四个小孽种躲在浣衣局的库 房里,被奴才搜出来了。”“人呢?”李贵妃问。“关在内厂,请娘娘放心,蚂蚁都衔不走。”东厂设在大内的分衙,称作内厂,这是专门监督和惩处内宦太监的机 构。李贵妃一听放了心,对陈皇后说道:“皇后姐姐,我们现在一块去见皇上吧。”陈皇后虽然怕事,但一想到“娈童”,心里头的一股子怒气也是消释不下,于是 颔首答道:“也好,咱姐妹两个一块,去皇上那里讨个说法。”于是乘舆来到西暖阁。
隆庆皇帝见后妃两人对眼神,心里头便开始打鼓。他毕竟做贼心虚,连忙转移话题问李贵妃:“钧儿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在温书。”李贵妃欠身回答,接着又望了一眼陈皇后,说道,“再说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启禀一件事情,太子在场不好说话。”
“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吧,朕今日有些累了。”
隆庆皇帝支吾一句,就想打发她们走。李贵妃赶紧跪下,奏道:“臣妾所言之事,只是几句话。”陈皇后跟着也跪了下去。
隆庆皇帝本想回避,见后妃刻意纠缠,心里头便不高兴。他本可以强行逐客,怎奈他又缺乏这种魄力,无奈之下,只好哭丧着脸,又坐回到绣榻上。
李贵妃知道皇上不高兴,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劈头问道:“孟冲弄了四个小孽种藏在大内,不知皇上可曾知晓?”
“有这等事?不会!”隆庆皇帝矢口否认,想一想如此武断恐为不妥,又道,“这件事可把孟冲叫来一问。或许是新来的小太监,大家不认识也未可知。”
“绝对不可能是新来的小太监。”李贵妃断然说道。
“你怎么就敢断定?”
“那四个小孽种已在浣衣局库房里搜出,如今关在内厂。”
“哦!”隆庆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头埋怨孟冲办事不力,脱口问道,“谁抓的他们?”
“冯保。”
“那四个……嗯,那四个孩子说了什么?”
“暂时尚未审问。”
隆庆皇帝大大松了一口气,遮掩说道:“你们暂且回去,待冯保审问明白,再让他前来奏朕。”
隆庆皇帝再次暗示逐客,李贵妃直欲弄个水落石出,故意问道:“臣妾实不明白,这孟冲弄几个小孽种进宫作甚。何况宫里头暗中传着的一些闲言闲语,也不利皇上。”
“有何闲言闲语?”
“有人说,孟冲弄来的这几个小孽种,都是为皇上准备的。”
“为我?为我准备做甚?”
隆庆皇帝装糊涂,陈皇后没有李贵妃那样玲珑心机,说话不知婉转,这时忽然插进来冒冒失失说道:
“前些时就有传言,说孟冲偷偷领着皇上去了帘子胡同,皇上的疮,就是从那里惹回来的。”
“胡说!”
隆庆皇帝一声厉喝,忍耐了半日的怒气终于歇斯底里爆发了。他气得浑身打颤,伸出手指头,指点着跪在面前的陈皇后和李贵妃,哆嗦着说道:
“你们……你们给、给……”
他本想说“给朕滚出去”,但一句话竟未说完,就因怒火攻心、血涌头顶而双脚站立不住,顿时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绣榻之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陈皇后与李贵妃吓坏了,她们赶紧起身奔到绣榻旁,只见隆庆皇帝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两手握拳,身子抽搐,已是人事不省。
“快来人!”李贵妃喊道。
门外守值太监抢步入内,见此情状,慌忙去喊日夜在皇极门外值房里当值的太医。
太医匆促赶来,一看隆庆皇帝的状况,便知已深度中风。但他还是装样子拿了拿脉,然后对陈皇后与李贵妃跪下哽咽奏道:“皇上要大行了。”
一听此言,皇后与贵妃一起大放悲声。这时张贵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伏在绣榻之前失声痛哭起来。
“张贵,你不能在这里哭了,”李贵妃强忍悲痛,擦着眼泪说道,“你快去通知内阁成员来乾清宫,不要忘了通知张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