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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李按台坐镇南台寺 邵大侠月夜杀贪官(2)


孤鹤并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挂在星空,极高明台旁边,几棵古松的枝叶反射着细碎的银白色的光芒,远处黑簇簇的峰头像一团团起伏不定的乌云。孤鹤仿佛受到了什么启示,铁青的脸色稍稍松弛一下,缓缓说道:

“李大人,你且起来。”

看到李延艰难地爬起来坐回到石凳上,孤鹤接着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李延睁大了眼睛。

“实话告诉你吧,我姓邵,人称丹阳邵大侠。”

“邵大侠?”李延一阵惊愣,问,“你就是那个为高拱谋取了首辅之位的邵大侠?”

“正是。”

李延顿时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侠的手,激动地说:“李某久闻邵大侠大名,没想到能在衡山见到你,实乃三生有幸。”

邵大侠推开李延的双手,阴沉说道:“李大人,先不要说这些不见油盐的屁话。我说过,我是来为你开启解脱法门的。”

“多谢多谢。”李延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说话也畅快起来,“邵大侠真是神机妙算,掐准了今夜我要来这极高明台,事先就来这里把李某候个正着。”

邵大侠勉强一笑,答道:“李大人过奖了,我邵某可不会什么神机妙算,从桂林开始,我就偷偷跟着你,一直跟到这衡山。”

“你跟了我半个月?”

“是啊,确切地说,是十七天。”

“你为何要跟着我?”

“奉内阁首辅高拱之命。”

“是座主让你来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侠看到李延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内心不禁产生些许怜意,但一闪即过,接着委婉说道,“正是你的座主,让我来向你传授解脱法门。”

“何为解脱法门。”

邵大侠盯着李延,鄙夷地说:“你这是第二次问,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就是解脱法门。”

李延仍然胡涂,他搔了搔额头,自言自语道:“一了百了,怎样才是了呢?”

邵大侠见李延执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干脆明了说话:“双眼一闭,两脚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听大惊,失声叫道:“怎么,你要杀我?”

邵大侠冷笑着回答:“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自寻死路。”

李延吓得面如土灰,讷讷问道:“为何是我自寻死路?”

“为的就是你贪墨太甚,辜负了高阁老对你的荐拔之恩。”

邵大侠说话的声调虽然不高,却像寒剑一样刺来。李延两股战栗,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不会,一个月前我还专门给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虽然能力有限,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给高阁老的信,说的什么?”

“这……”李延欲言又止。

“说呀!”

邵大侠一再威逼,李延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和老座主这等关系,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我想老座主年纪也不小了,为了他日后的归田计,我为他在南北两处购置了五千亩田地。老座主对我多年提携,信任有加,这也算是在下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听罢李延的剖白,邵大侠又是冷冷一笑,讥道:“如果没写那封信,你兴许还有一条活路,正是这封信,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么,是老座主要杀我?”

李延战战兢兢,说话声调都变了。邵大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冤枉了高阁老。他这次差我邵某前来会你,只是要我传话给你,好好儿回老家呆 着,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并一再交待要我不要难为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铺排光景,觉得如果留你性命,终究是给高阁老留下了祸口。”

“邵大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作暗事,像你这等贪墨的昏官,我实在不肯放过。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浃背,求生的本能让他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说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为了高阁老的前程,我邵某只能借你这颗头颅了。”

李延一听这话,从地上爬起来拔脚就跑,却不知何时钻出两个人来,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着李延的喉管,低声喝道:“你胆敢喊叫一声,立马叫你脑袋搬家。”

李延见状,又回转身来跪到邵大侠脚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侠,我与你无冤无仇,还望饶过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阁老的首辅之位就真的难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还有转圜余地。李大人,百净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严寺,修你的白骨禅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胆一声尖叫,但只叫出半声,就被那位横刀客伸手卡住喉咙。另一位更是手脚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白绫,打了个活结, 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头系在树上一拉,李延立马悬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双脚乱蹬一气,越蹬脖子上的绳套越紧,不一会儿,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两广总 督大人,就伸出舌头咽气了。

望着挂在树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李延的尸体,邵大侠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扯掉用来伪装的那三绺长须,对两位手下人说:

“走,即刻下山!”

李义河得知李延的死讯,已是三更天气。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骑马也不能乘轿,李义河只得在几位兵士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南台寺距福严寺虽然只有 三里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义河又身躯肥胖,待走到福严寺山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周身汗湿。早在山门前候着的姜风上前单腿一跪,算是迎接。李义河气喘 吁吁问他:“李延怎么突然死了?”

“卑职也觉得蹊跷,一听说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报告大人。”

姜风如此回答,李义河也不再追问什么,跟着姜风往极高明台走去。天煞黑时,李义河得知李延住在福严寺后,把姜风叫到房间问了细微末节。然后拿了一张名 刺给姜风,让他去福严寺交给李延,并转告他的意思,让李延在福严寺宽住三天不要出门,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毕下山后再出来游玩,并说等自己把公务料理完后再 到福严寺请李延吃饭,以尽地主之谊。李义河这么做原是有两层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钦差见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软禁”几日,让姜风派人监视他的动静,看他 是否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算盘虽然打得好,但谁知不到三个时辰,就有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

走到极高明台,只见李延仍悬着白绫挂在树上。随行军士燃了几支火把,借着火光,李义河看到李延伸着舌头两眼圆睁的惨像,不禁一阵恶心,他别过脸喊道:

“怎么还挂在树上,快放下来。”

“卑职是想让大人过目,呃,你们把他放下。”

姜风一挥手,一个兵士跳起来挥刀砍断白绫,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李延的尸首跌落在地,两个士兵把他抬到高台里侧,拿来一个床单盖了。李义河瞅了一眼,问道:

“李延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上吊?”

姜风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职来看,李延并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杀。”

“啊,你如何知晓?”

“听觉能老和尚所言。”

姜风遂把觉能老和尚领李延到极高明台碰到“孤鹤”的事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个自称孤鹤的人是杀害李延的凶手?”

“极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无影无踪,卑职看过现场的脚印,似乎还不只孤鹤一个人,大人请看这个。”

姜风说着拿出一挂用马尾制成的三绺长须,李义河瞥了一眼,问道:“你把老生唱戏用的长须拿来作甚?”

“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据觉能和尚辨认,正是那个孤鹤挂在下巴上的。”

“这么说,孤鹤是化过装的?”

“正是。”

李义河问了个大概,心里头盘算这起凶杀案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仇杀,二是谋财害命。若论仇杀,李延在两广总督任上所结的仇家,无非就是叛民匪首黄朝猛 与韦银豹。他们若派人追杀李延,早在广西地面就动手了,何至于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杀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大。姜风已讲过,杀人现场 不只孤鹤一人,会不会是李延身边的人勾结外来的杀手干成这件勾当?常言道家贼难防,李延贪墨军饷聚敛大笔财富的事情,虽可以瞒过天下人,但却不可能瞒过身 边心腹。如此推理,李义河顿时兴奋起来,他觉得趁机拷问李延身边之人,说不定可以牵出一个轰动朝野的贪墨大案来。

“姜风。”李义河大喊一声。

“卑职在。”

“李延身边有哪些人?”

“两位师爷,一个姓董,一个姓梁,还有一个叫李武的小校带了十名军士,另外就是十二个抬轿的轿。如今卑职已把这些人全数拘禁,连庙里的和尚也都严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义河大声称赞,接着布置,“你作速在寺院里找一间空房,把那两位师爷弄来,我要连夜审问。”

“是。”

姜风转身要走,李义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床单盖着的尸首,说道:“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两广总督位上,是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诚为可叹。你派人到山下大户人家寻个上等棺木,把他收敛了。隆重交给他的家人,也算有个交待。”

姜风领命而去,李义河也走进福严寺,到方丈室拜会了觉能长老。十五年前,李义河与张居正同游衡山,宿福严寺见沈山人都在一起,与觉能也算是故友重逢 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时候,李延之死给整个福严寺笼上恐怖的气氛。觉能神情怏怏,与李义河应酬几句,便再也不肯说话。李义河猜想觉能是怕担干系,因此好生安 慰。正在两人喝茶磨工夫时,姜风进来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们找空房做甚?”觉能问。

“做临时公堂,把李延身边的人叫来审问。”

“阿弥陀佛。”觉能双手合掌,缓缓说道,“佛门乃清净之地,出了命案,已属不幸,万不可再作公堂,扰得佛祖不安。”

“那……”李义河知道在寺院里头不好摆官场威风,只好低声商量道:“觉能师傅,李延的命案不连夜突审,恐怕就会让歹人有脱逃之机,深更半夜,不在寺庙里审,哪里会有房子呢?”

“没有抓住孤鹤,审这些无辜之人做甚?”

“不审这些人,又哪里去寻孤鹤?说不定这些人里头,正好有孤鹤的帮凶。”

“罢罢,佛门公门两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门之事,只是恳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当作公堂,亵渎佛门清净之地。”

“亵渎”两字一下子惹恼了李义河,他顿时沉下脸来,讥刺道:“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福严寺并非化外之境,也属王土范围,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责,李延命案出在福严寺,不在这里审结,叫我还去哪里?”

觉能长叹一声,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捻动着手中佛珠。李义河朝他抱拳一揖,说道:“觉能师傅,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务在身,实属无奈。”说罢转 身随姜风出来,走到那间暂作为公堂的知客堂,只见权当衙役的兵士已在两厢站定。李义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风问道:“请大人示下,先带哪一位进来?”

李义河问:“你看那两位师爷,哪一位刁钻些个?”

“姓董那一位。”

“好,就先带上董师爷。”

“带董师爷——”

姜风一声锐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宁静,就连寺院门口那棵千年老银杏树上的宿鸟,也被惊得翅膀一阵扑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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