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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到了后来,一旦女朋友们就婚姻大事征询吴为的意见,她最关心的就是男方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说,她马上跳 起来反对:“不行,不行,赶快打住,将来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至于儿子,不过是男人的历史情结,肩负着延续家族历史的使命,对待儿子就像对待历史教科 书。历史教科书是绝对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为一本历史教科书神魂颠倒?胡秉宸一生爱过不少女人,就是把吴为算上,也从来没有超越过他对芙蓉的爱。就 像吴为一生爱过不少男人,可是从来来不能超越她对叶莲子的爱一样。尽管这是两种不能类比的爱。

如果他和吴为热恋时由芙蓉出来阻止,白帆根本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

他们结婚后,芙蓉似乎接过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战友中走家串户:把当初反对胡秉宸离婚而后已然瓦解、罢休的队伍,重又黏合起来。

吴为知道这个结子结在了哪儿。

那一年远在国外访问,一位陪她购物的华裔作家对她说:“……真是可怜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费心为你先生的千金购买礼物图的是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回 报?我有幸会见过你先生的千金,对我们这些毫不相干、初次会面的人,她都不遗余力地编派你,在她眼里你实在连……连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吴为手里的大包 小包,接着说,“这日子该是相当艰难的吧?”

她连忙打断那位女士的话,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她其实对我不错,我们还是朋友呢。”心里却凉凉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艰难,果然是无望改变了。

她当然知道,和文学毫无关系的芙蓉,是通过什么渠道与这些人会见的,不由得心里对芙蓉那位情人讨饶:“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见你们在床上,真是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那时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两间房子,所以还没有条件为芙蓉准备一个房间。吴为陪胡秉宸住院的时候,胡秉宸把钥匙交给了芙蓉和她的 情人,也没有向她打个招呼。如果告诉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暂住几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保姆回去给胡秉宸熬鸡汤,而是让保姆到叶莲子那里去熬。从那以后, 芙蓉对她就势不两立了。她不得不但起这个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释,越解释就越糟。

难怪胡秉宸出院后他们回到家里,只见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张张倒扣着。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板上。暗红色的葡萄酒液,像陈旧干结的血迹满地铺开。散撒在地板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只只冷眼,分毫不会放过地窥视着她。那 一摊酒瓶碎片,还有那陈旧干结、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预示着她将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样躺倒、断碎,她的血也将这样在地面上暗结,吴为禁不住惊骇地战栗 起来。

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也一个个散放在厕所的台子上。床单上、躺椅的罩单上,都印着一摊摊爱的印溃……让吴为想起契诃夫的一则创作手记:一位军官太太洗澡,让军官的勤务兵给她搓背,绝对谈不上诱惑,而是根本没把那个勤务兵当人,更没有当男人。那轻蔑该是何等深刻。

同样,这些用过的、公然摆放在台子上的避孕套,也绝对不能说是芙蓉的不检点,那是芙蓉有意掴在她脸上的耳光。芙蓉当然是有资格在她脸上这样掴耳 光的。二十多年来,芙蓉只对那个有妇之夫从一而终,可能还要这样过一辈子。而吴为呢?不但离婚、结婚地折腾来、折腾去,还有一个私生子。按照白帆和她那个 集团军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级干部会议上散发的、揭发吴为丑行的材料所指,吴为先后和八个男人上过床。

保姆还撂了耙子,对吴为说:“阿姨,我可不伺候这个。”

她不得不一一捡起芙蓉和情人用过的避孕套,并卷起那床单和罩单扔掉。

与胡秉宸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第一个早晨,吴为还没有从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胡秉宸又没头没脑地对吴为说:“你得好好报答芙蓉。”

好像他们的婚姻是他赏给她的,不但是他赏给她的,还是他和芙蓉一起赏给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当年的帮助变成了一笔高利贷?这笔高利贷,早就让他一分不饶地索回。不但索回,还做了一笔她永远不能还清的假账。尔后,她一生都得背着这笔无法还清的高利贷,并且被它逼进欠债的死角,这笔假账对她,可不就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冷面杀手?

吴为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没忘记过一个帮助我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你得好好报答禅月厂又不能无私高尚到不这样思想。

对禅月那种信奉“永远不向任何人屈服,永远昂着高贵的头颅”的人来说,自己母亲却为一个出卖过她的男人,这样自轻自贱、忍辱苟求,实在太让她丢 脸了。她虽怒其不醒、哀其不幸,但还是忠心耿耿为这个她所轻蔑的爱情奔波。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为防备白帆和胡秉宸那些对手的暗算,禅月一直为逃避在外的 胡秉宸传递着他给吴为的几百封信件。风里雨里,只要收到,从没过日地骑车从学校赶回家。有一次甚至出了车祸,因雪地上刹车不灵让另一辆自行车挂上,拖出十 几米远,好在后面没有汽车。

按照胡秉宸索取回报的原则,比之芙蓉的帮助,根本反对这场爱情的禅月,是不是更应该得到他的报答?

吴为一直留着禅月十六岁上写给她的那封信。妈妈:

……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真正伟大的爱,那是“天方夜谭”,是幻想,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乐就需要别人痛苦,什么道德、良心、诚实、谦虚都是假的,是互相争夺的手段。”这是存在主义,可是不无道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切事情都会终止,妈妈,我恳求您这件事不要继续下去了,事情结束得越早越好,这样也许还会给双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如果 事情到了非结束不可的时候再结束,那么大家的痛苦还不知会增加多少倍。妈妈,您是大善良了,不愿伤害一个人,即使是伤害过您的人。正是因为这样,妈妈呀, 您才受了这样多的苦难……

记得吗,蒲宁引用过的一句《圣经》上的话?你必须忘记你的痛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即使是伤害过您的人”,当然是指胡秉宸为了保全自己,和白帆联手写给吴为那封信。

禅月老说:“妈,那封信怎么写的您都忘了吧,我倒替您背下来了。吴为同志:我们(我和老胡)认真并关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为年长的共产党人,我们愿以坦率的态度指出,这种感情不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没有结果的,热切希望你正视现实。白帆。

“信纸上方还有这位胡某人的眉批:‘正面教育,又有节制,给她自己下台阶,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他是关心您吗?他是怕您出事儿,追 根儿追到他的头上。听着,下面还有他的附笔,吴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又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里面出不来了。这 是资产阶级的感情游戏,不是无产阶级思想,你甚至投有想到这是多么危险。我要给你泼出一大盆冷水,就近来谈一次,不要再写信了。胡秉宸附笔。’他这个始乱 终弃者,比受害者白帆还来劲。”

吴为替胡秉宸辩解道:“这也可以理解,我犯过那么严重的男女关系错误,他怎么敢轻易爱上我?”“您从没想过,当您还是他手下小职员的时候和您当了作家之后,他对您的态度有什么不同吗?”

“我还没当作家以前,他还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价值,不知道我值不值得爱。”

“难道一个人的价值,只有在得到社会承认以后才存在吗?!妈,您怎么像个奴才一样?他和您的关系不平等,您没觉出来吗?”

茹风对此更是激愤:“胡秉宸的感情和你的感情有本质的不同,爱情对你是一种奉献,是至上的一件事,如此你的良心才会安宁。于他则是享乐的源泉, 所以他总是留一手……能想到对女人责任的男人不多,地位越高的男人越是这样。老百姓的男人还好一些,至少能想到养老婆、养家。”

吴为道:“他后来还是动了真情。”

茹风“哧——”了一声,说:“那是一定条件下的真情,带有‘逼上梁山’的性质。你别自欺欺人了,这二十多年他是怎么折腾的,我也算是亲历亲见。 不在这个时代,他绝走不出这一步。你在那种时候说到‘爱’,可以说是呐喊出了一个时代的声音,得到了强烈的呼应,是当时文化、思想解放的一个潮流,价值很 高。他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对这‘点是非常敏感的,他想做风口浪尖上的那个浪尖,做‘天下第一风流才子’,可他没有这个素质,也不想有,这个潮流他不应该 赶,他根本不是这种人。他要求的只是婚外的满足;多元满足,多对象,才是他生理上的正常要求。他不过跟你玩儿玩儿而已,开始并不认真,你一成名,他那个 ‘还配’的感觉就出来了,浪漫一番何乐而不为?可没想到碰到你这样的对手一不肯随便玩儿玩儿。当然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有离婚的动力。他说和白 帆没有爱,不但没有爱,白帆还有那些问题,所以破坏那个家庭就没有罪恶感,人们在另想别弹的时候都这么说。白帆干的那些事当然不都是假的,但可能没那么严 重。所以一旦离了婚,他的良心就不平衡了,不得不用很多行动来弥补,而且这种弥补是以伤害你为代价的,好像对你的伤害越厉害,越能赎回他良心上的歉疚。你 爱他都爱疯了,你母亲和禅月为你操尽了心,她们太惯着你了。当初你不和胡秉宸结婚,他就用自杀威胁你,要是她们那时候也来个自杀,你就不得不考虑她们的意 见了。你最对不起的两个人,就是你母亲和禅月。可能你小的时候太缺乏关爱,所以不论谁给你们一点帮助,你们就特别领情,特别知足。你倒说给我听听,他给你 的爱在什么地方?如果他爱你,就应该对你母亲好一点儿……朋友们为什么对你好?因为人人都知道,你们家成就出来不容易,欺负你们太没良心了……”

问题也没有这么简单。

胡秉宸倒不一定像茹风说的那样情薄如水。吴为“乱搞男女关系”的记录,哪个男人听了不心生戒备?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相逢就抛一片心?

也许胡秉宸把和她的关系看得过于深沉,不是简单的“搞”女人,如果“搞”女人很容易,用不着等这么多年,几个月、几天就可以上床。

当他们确立爱情关系之后,胡秉宸对吴为说:“我们相识十几年,中间的过程是很复杂的……我不认为有一见钟情的事,如果有,彳艮可能是一种欲望, 一种浮在表面上的诱惑。爱情应该是对人格、思想深度、人的尊严、才能的了解崇敬,人生态度的一致,为共同理想的奋斗,当然也包括正常情欲在内种种因素的综 合结果。它是逐步产生的,产生之后就成为强大的力量,比如说,为此可能要作出巨大的牺牲或克服很多挫折。我说的爱,是建立在高度人类文化和精神文明基础上 的爱,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这样做,但应该让人们懂得有这样一种爱。我有我做人的基本原则,请相信我,你碰到的是一个好人,这个人一旦明确了爱你,他就放弃一 切去取得法律上的合法地位,丝毫没有动摇,虽然用尽各种策略,但态度一直鲜明,一直向前,负责到死,永不相负,难道你从我的法律行为中还看不出吗?”理论 是何等美好啊!

这应该算是坠人爱河的胡秉宸,对以往种种难以理解行为的诚挚说明,也可以说是反省。人们也不难看出热恋中的胡秉宸何等坚贞。与这样的男人恋爱,难道不值得在水里洗三次,在火里烧三次,在血里煮三次吗?

而那“新纪元”的第一个早晨,让吴为措手不及的第一件事又是什么?白帆的电话。

当时吴为还没有从昨夜的“情迷”中清醒过来。

胡秉宸就像一个农村的好把势,非常熟悉土地上的耕作,一寸寸开垦着手下的那块荒地;又一寸寸地精耕细作,深思熟虑地支配着每一份精力。那每一份经过深思熟虑才付出的精力,被成倍放大,极大地弥补了体力的不足。

吴为不是没有和男人上床的经验,可是只有在这样一个好把势的耕作下,才知道她这块土地的潜质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开发。在这之前,她枉做了女人,而且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她突然解开了对男欢女爱的羞涩,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并不是躺在黑暗的屋子里,而是悬浮在杳无人迹的太空。胡秉宸正领着她向那极远极远、灿烂而不晃人的太阳漂浮。她不慌不忙地跟随着他,这个识途老马样的男人,一定会领着她准时准点地到达。

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人,在入睡前常常舒心地发出一声叹息那样,舒心地叹了一口气。

而胡秉宸也重温了瞬间融化的神迷……

但是,当这农人的犁头正要进人土地的深层,她也几乎就要进入说明白却又不甚明晰的地域时,情况惨变,那耕作的农人猝然倒地,额上沁出力不胜任的汗水,灰白的头发里也沾上了田里的泥土和草棵……

吴为不忍与胡秉宸对视,只管埋着头,一味拂着他的胸膛,似乎这就可以拂去他的尴尬,并且心疼地想:上帝这样对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实在太残忍了。

然而胡秉宸却没有丝毫的歉疚,就像一个老练的杂耍艺人突然失了手,很知道如何对观众交代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并且会毫不气馁地继续可能还会失手的下一轮演出。

他喘吁吁地说:“你看到了吗?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是,我看到了。”仓促中来不及细想,但吴为对自己说,她一定要这样回答胡秉宸。

此时此刻,一个老男人的余生,就靠她这些话来判决:如果她应对得好,他也许还能支撑下去;如果她应对得不好,可能就会“噗”的一下截断一个男人的命根。

“你伸手摸摸,摸到了吗?”

“是,我摸到了。”

“真的?”“真的。”她必须努力为他制造一个他所期待并赖以支撑的神话:“亲爱的,很好,我的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吴为的谎言终于使胡秉宸重整旗鼓,他的眼睛里不但渐渐有了生气,还有了类似年富力强男人的阳刚之气。

难道他看不出来,那不过都是她说来安慰他的谎话?难道男人就是由女人的这些谎言造就的?跟着,有人兴致勃勃打来一个早电话。吴为懒懒接过电话,问道:“请问哪一位?”

“我是白帆,叫老胡听电话。”“请等一等。”她就把电话听筒递给了胡秉宸。

白帆的声音很响,与胡秉宸同床共枕的吴为想不听;也不可能。她问道:“昨天晚上怎么样?身体还行吗?”

听起来好像在问:你新纳的那个小妾见没见红?

胡秉宸好像早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电话,早就准备下他的汇报,“天寒地冻,善自珍摄……”至于说到“昨天晚上”,则请她放心云云。

别的话怎么说都合情合理,毕竟他们是多年的夫妻,只是他们关于“昨天晚上”的交流,让吴为好生难堪,好歹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怎么能和另一个女人谈论他们的“昨天晚上”,而且在那样的“险情”之后?

5

等到院子里有了嘭、嘭的声响,就是兄弟们打排球的时间到了,小姑姑肯定也会出来打排球的。

他赶快放下青瓷小碗,脸上也难得地有了笑意。小姑姑有一张典型的鹅蛋脸,端庄又清秀,虽说已经许了人家,可是还没过门。他猜小姑姑对他也颇有好感,但是他们既然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就很识大体,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球打在石榴树上或是藤萝架上,石榴花和藤萝花就纷纷落下,把他们的眼睛染得一片火红又一片紫蓝;一会儿又掉到金鱼缸里,飞起的水花溅了他们一身 一脸,他这才有一绽笑颜的机会,也有了顺便、不显突兀地向小姑姑望一望的机会。他觉得小姑姑也看了他一眼,心里就有了得到交流后的模糊而不明确的快感。有 时他们也在一起玩玩“升官图”,从大家坚持按清朝官制玩耍,不难看出他们难以抑制的、对胡家鼎盛时期的留恋。对已往的荣耀,胡秉宸虽也留恋,但他的留恋是 在心底,何况时代已经大变,他更愿意适应社会新潮,总是坚持按民国官制玩耍。胡秉宸自少年时代,就显出对风口浪尖的兴趣。

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兄弟中间,大家都不由得听从他的意见,好像天生如此,没有什么道理。

小姑姑不玩“升官图”,只在一旁观战。他对“升官图”的兴趣也不大,可这也是一个接触小姑姑的机会。胡秉宸是性情中人,对于他的行为是否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很在意。

虽然是游戏,但在捻捻转儿转着的时候,心底也盼着那个捻捻转儿停在可以连进三步的“德”

上。到了他“荣归”大总统的时候,还是有一份得意在心。于是大家纷纷抢食糖果、干果之类的零食,他这个赢家倒什么也不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兄弟们大啖他的胜利果实。

他的笑很迷人,薄薄的、线条清晰的嘴唇抿着,似笑非笑的;一双比常人大出许多也黑出许多的瞳仁,忽白忽黑地闪烁在眼睑后面,因了明了又不明了的含意,让人颇费猜测。

晚上温习功课晚了,他宁愿到街头的馄饨挑子上吃碗馄饨,也不愿意让底下人给他做碗消夜。

他喜欢那点京华风情。馄饨挑子上挂一盏马灯,马灯里燃一豆灯火,那一豆灯影在他生动的脸上轻巧地跳跃着,很人间的。

火门一开,锅里的汤就翻滚起来,卖馄饨的抄起小抽屉里的皮儿、馅儿,当场裹好馄饨下到锅里,再点上各种作料,一碗热呼呼的馄饨就煮好了。

这一碗馄饨,看着比吃着还有趣。

吃完馄饨,有时会拐到门房老萧那里,翻起他的褥子,搜出褥子底下藏着的春宫画,细细揣摩。

画片上的女人,各个都是迷迷的脸、朦朦的眼,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从彼开始,他对女人有了一种大爱。

到了大学,男生里更是私下传递着女性器官的照片,且都是科学性的特写。比之扑克牌大的春宫画,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致。连同勇于开拓者的实 践,丰厚遗产似的由毕业班一班一班往下传。进入革命队伍后,由于革命的女人与革命的男人数量上的差距,肆无忌惮、以虚代实、画饼充饥畅谈男女欢爱,便成了 那些出身红色,因而享有诸多豁免权者的“永恒主题”。

胡秉宸静静地坐在一隅,倾听着那来自地母,原始、赤裸、具体、形象、恣意、放浪形骸的故事,似乎比身临其境更有一番滋味,说故事的人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坐在角落里,以不苟言笑、清心寡欲著称的胡秉宸。

这样丰富多彩的生理训练,是后来的几十年无法比拟的。

一九四九年以后,为培养具有共产主义道德的接班人,连正当的生理卫生课也一律免了,以致吴为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同学,竟以为不论男女,人人都长了一个鸡巴。

这种时候,他绝不会想到小姑姑。

也不会想到五岁时,在老宅花园里遇到的那个婶子。

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对小姑姑,也是对美丽得让他心跳加快的婶婶的亵渎。

记得那天还下着雨,小小的他,独自一人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芭蕉,其中一棵只有他那么高。他站在笆蕉叶下,灰蒙蒙的天立刻就绿了。雨点一滴 滴打在芭蕉叶子上,声音空寂而清丽。芭蕉叶子让雨水洗得绿茵茵的,圆圆的雨珠子,顺着芭蕉叶子不断滚下,如天上滴下一颗颗晶莹的玉粒。

婶子就在那时把他抱了起来,他不知道婶子从哪儿来的,好像是从绿盈盈的雨雾中幻化出来的。五岁的他不能说出婶子有多么美丽,只感到她的美丽震动了他,以至他的心跳都加快起来。

以后他就认定,芭蕉在下雨时最美;也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中国画常常画个美人站在芭蕉旁边。但苞蕉不能太高,应该比人矮些,也不能太密,不然就会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但是每当觉得和小姑姑有了一种模糊的交流之后,他就更想去老萧那里看春宫画。

也会抛下兄弟们(他们常常一起骑着自行车,车匪一样呼啸着从胡同里蹿出,到东安市场东北角的杂耍场去看杂耍),像独行侠那样形只影单,飞骑到那大俗之地的前门。

在前门那个地界,他最喜欢看拉洋片。“往里面瞧嘞往里面看,粉色儿的幔帐挂两边,俏丫头扶来了娇小姐,掀开了幔帐就往里,钻。一钻钻进了洗澡盆,这大姑娘洗澡呀,您瞧啦……”

他把眼睛紧紧贴在那个小洞上,透过小洞上的玻璃往里瞧。大姑娘是有的,却很粗俗,硕而肥的奶子垂着,因为下半身全淹在澡盆里,盆里又都是肥皂泡,关键部位根本看不见。

可那兽般的粗俗、不能欲穷千里目的遗憾,让他晚上回家就做梦。在梦里,他和一个不明性状的东西,似交欢又不似交欢地遗下他那宝贵的少年精华。

有时那交欢的对象又似是而非,好像三岁时在老宅子看到过的那个女人。

老宅子前后各有两个大院子,院子到底大到什么程度?记得从后院蹦出来的蛤蟆,都有一只海碗那么大。

光后院就有两栋楼,上下八间房,两栋楼之间有天井,天井上有顶棚。楼后有个偏厦,偏厦很长。他站在楼上的后窗那儿,远远看见偏厦里闪烁着暗红的烛影,烛影跳着、跳着,就闪烁出一个洗澡的女人,可能是佣人,不然怎么会在偏厦里洗澡?

不过她看上去非常遥远,像在天上,也许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子看什么都是远的。可是他叫了一声,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压在胸上。奶奶过来说:“这孩子该睡觉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睡眠都和这个暗红的烛光剥离不清。

雅一点的唱词也有,不多。就是唱《红娘》,也是唱红娘怎么给张生和崔莺莺拉合的一场:“有情人他把门儿一关,奴家我在外面好难堪,踮着脚儿往里面瞧畦……唉,他颠凤倒鸾来销魂……”

这样的唱词他到老了还记得,在和吴为做爱的时候,还能对她重述得二字不差。

或是去合意轩、如意轩听坤书。他喜欢京韵大鼓,也许因为那些花枝招展、描眉画眼、油头粉面、搔首弄姿,半边头发盖着一只眼睛的女艺人,让他又是 轻蔑又是渴望。旗袍紧裹在身上,开衩大得几乎看见底裤,让男人看了不得不直奔主题。那些女艺人的嗓音多半沙哑、苍凉、风尘而性感,更加撩拨一个情窦初开的 少年人。和他们家的女人真是天地悬殊,可也别有一番风味,就像老萧常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

不过他从没在那些“提活的”彩扇上点过一个曲目或是艺人。他不能想像,要是那些“提活的”也这么一喊“有题目,胡秉宸先生点……”他非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不可。家里人,特别是小姑姑,虽然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可他觉得她们一定都能听见“提活的”这一声吆喝。

由于来自女人的信息是这样芜杂,也就难怪不论什么品位的女人,都能应付裕如。

多年以后,他能写出那支让吴为自愧不如又脸红的小曲儿,功夫可能来自这些底层文化的熏陶。那支小曲儿吴为只看了第一句,就像潇湘馆中的林妹妹那样转过身去,并把那信纸掩在了胸前。

回到家里,等到夜深入静才敢拿出来细读。

俏冤家,你直把我疼煞。见到你时疼得我煞,见不到你时更疼得我煞,日日夜夜梦魂里也擞不下。

你生气时谁能够耐着性儿、涎着脸儿任着你性儿骂?你高兴时谁能够凑个趣儿、逗个乐儿、哄着你笑哈哈?有点儿委屈时节又是谁跟你并着肩儿、拉着手儿说说温存的知心话?

闷时节谁陪着你闲拉呱y忙时节到那更深入静谁给你送热茶?天寒地冻有没有人想着给我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人儿把衣加?伏天六月又怕那蚊儿咬着、蝇儿扰着我的小冤家。

似这般牵肠挂肚、挂肚牵肠,有一天直把我疼煞。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都往你那边儿挂,那疼你的情儿也,更是千倍万倍地大。

怎么分析,这支小曲儿也没有黄色的成分,但却极具挑逗性。只可惜它离吴为向往的《天鹅湖》里的王子,或骑土的决斗、击剑、披风、使腿儿修长的紧身裤等等差得太远了。

如果胡秉宸对吴为的追求,不是从这种情话开始:“你的美只有音乐才能解释,而且还得是大手笔”,而是从这样的小曲儿开始,吴为很可能不会爱他。

可是到了胡秉宸给她写这种小曲儿的时候,她对他的爱已经病人膏盲,不论什么,只能照单全收了。写出这样高水平小曲儿的胡秉宸,结婚以后却翻脸不认账。当吴为要求他不只是在床上,能不能在“床下”也给她一些温情的时候,他却说:“我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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