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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这么说来,她只能在床上得到任何一个女人都能从任何一个发情的男人那里得到的所谓爱怜。也就是说,胡秉宸对于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态、模式,别无二致。

偏偏没有什么是特别为着她的。

她原以为他们的爱情有什么不同!

吴为问道:“那么你从哪里抄来的那些玩意儿?”

他怪吴为有眼不识泰山,“完全是我的创作。”

吴为说:“你既然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还说不懂得如何对待女人?我也不是贪心要求十分地实现,哪怕一分也就心满意足。”

新婚之夜胡秉宸的那个问题,也显露出这段姻缘“没有什么不同”的蛛丝马迹。“记不记得你在干校开车床的时候,我站在你车床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说‘你是个拿水枪的女车工’。”

“不记得。”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那就是说,为了冷却加工件,你不断从油壶喷嘴往套管里挤射进去的冷却油,好有一比……”

“你真坏。”她翻过身去。偏偏倒不过来那个“时差”。就在胡秉宸站在她车床前对男人某种创造性的活动进行如此具象描述后的两年,就接到了胡秉宸和白帆于一九七三年联手写给她的那封信。“男人要是不坏,女人就不爱了。”

“可我当时并没有听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一个偷过人、养过私生子的女人,应该很解风月。在他没有正儿八经与她谈情说爱之前,这正是让他鄙夷之处,可又忍不住猜想,吴为的床上功夫该是何等了得,和她做爱又该是何等酣畅。

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讨个妓女做二房。

直到和吴为上了床,胡秉宸才知道她根本不解风月,甚至还得他来调教。这真让他不能理解,甚至让他有些失望。一个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算得上是沧海桑田,怎么能不解凤月!

爱恋是个技术活儿。胡秉宸的风月之说,指的就是技术上的等级。而吴为认定技术都是细枝末节,她崇尚的爱,是把命都能豁上的爱,是可以为之下地狱的爱,何谈献身!

她对技术的疏忽,导致了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会调情。岂不知最能拴住男人心的,是调情的技术,而不是那种搭上命的爱。

她有过多次恋爱的记录,频频换场的原因倒不是见异思迁,相反,她对爱情非常专一,专一到置身某场恋爱时,绝对不会注视场外任何一个男人。

这种恋爱观导致的严重缺陷是对待她的所爱,也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

正像本书第一章第二节中写到的那样。

她刷得很仔细,连叉齿中间的缝,也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擦了很久。

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却仍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是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时候,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呢?

哪个男人经受得起这样的擦洗?又有哪个男人愿意置身这样一把叉子的地位?

她就只好一次次换场了。

叉子也好,技术活儿也好,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最后还不都是以上床作为讨论的终结?

说起来真像她非常讨厌的、绕来绕去的哲学。

他有时也到东安市场旧书摊上逛逛,翻翻旧书,一个上午就过去了,随便扔一个子儿,也许就能买到一本很好的书。好比那本《浮生六记》,就是在丹桂商场的旧书摊子上买的。

也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小说《呼啸山庄》,并被那爱情的强烈所惊吓。在他和吴为正儿八经恋爱之前,怎么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会有那样强烈的爱。

那时他就怀上了一个梦想,这辈子一定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在上海始于百乐门的那场情爱,也因时间、条件、地点的参错,未能如愿以偿,日后回忆起那一场因白帆的举报、领导的干预.而告终的情爱时,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竟甘为那场恋爱受到上级警告。

他一生都在不甘地等待着一场恋爱,直到吴为出现,才算圆了那个梦。可是等到晚年,回想起和吴为的情爱,也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曾为此梦魂牵绕。

书看累了,就到东来顺饭摊上吃份肉饼和一碗红豆小米粥。那时候的东来顺,除了雅座,楼下大棚里还经营物美价廉的饭摊,除非家长带他们到江苏风味的森隆饭店回味一下南方口味,他喜欢大棚里那不拘形式的随意。

像胡秉宸这样一个俊朗又不失英雄气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纨挎,大雅大俗、有形有款、永远的新潮又永远的怀旧,要什么情调有什么情调,一点、一味、一丝、一毫地品味生活,的全方位男人,实在世上少有,恐怕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个”。

这样的男人恐怕也再不会有了。他是那种家庭和社会环境缺一不可地造就出来的“全才”。比之他的生长环境,后来的男人总像因为偏食患有某种营养缺乏症。就像吴为说的:“现在猿为什么不能进化成人了?因为没有了那种生存环境。”

更有他的革命经历。虽然没有为革命而献身,但也曾时刻准备着,只是没有得到实践的机会;如果遇到那样的机会,胡秉宸绝对不会犹豫;方方面面都很 匮乏、贫瘠,并且崇尚革命,特别崇尚浪漫的革命献身精神的吴为,怎能不为这样一个既出生人死地革命,又精通中西古今爱情典籍的男人所迷醉?

这就是吴为为什么对他说:“只有我才了解你的价值。好比一件出土文物,上面沉积着万年的泥土,一般人觉得不过是个土疙瘩,也许顺手就扔了,碰巧有人知道它是文物,也能鉴别它的颜色、造型、年代……但只有我才能鉴别出他人鉴别不出的、使它得以精美绝伦的奥秘。”

可她忽略宁胡秉宸臼后几十年布尔乔亚的锤炼,在那种锤炼下,不但英国是脆弱的,精美更是脆弱的。

胡秉宸觉得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知音。

过了很久、很久,即便吴为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也还认为:“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当中,还是最优。秀的一个。”胡秉宸倨傲地“哧”了一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

6

在一瞬的迷茫中,胡秉宸几乎带着爱意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爱女人,也被女人所爱的俊美潇洒的男人。这反倒是和父亲朝夕相处时不曾想到的。

胡秉宸没有见过父亲的女人,只见过他的如夫人,据说是妓女从良,可是并不漂亮。那时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理解还很肤浅,所以并不漂亮的如夫人,让他一时颇为费解。

父亲的一生过得舒舒服服,在家族的银行里做着一份经理的工作,如他们这种出身的男人那样,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工作,也用不着。人生于他们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消遣。

父亲既会下围棋也会,桥牌,何况麻将,且样样玩得精通。每周定期去英国人开办的网球俱乐部打两次网球,就像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去做美容一样。还喜 欢算命,兼收并蓄地享受着东西方文化的行乐精粹。与儿子们并不多话,几个兄弟中最偏爱的可能是胡秉宸,觉得他最像自己,最有前途,最可托付。所以他临死前 给如夫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困难去找秉宸吧。”

在大学读书的长子胡秉寰,虽然才学过人,可是沉迷佛经。三儿子身体不好,不像是长命的样子。

在一般人眼里,长子胡秉寰是个怪人,家境虽然富裕却总是剃个光头,着一袭布质长衫。他的温文尔雅、安详沉稳,与胡秉宸的虚浮冷傲以及那刻意做出来的英国派头,迥然不同。

胡秉寰读书多而随意,精通历史、诗词歌赋,连父亲有时还得听他三分。每个星期回到家里,胡秉宸总是绕其左右,问东问西,他的历史知识、旧学底子,大都是从胡秉寰那里来的。

可是胡秉寰总是神思邈远的样子。

也从来没有听说他和女人有什么瓜葛。实在不像胡家的男人。

临到毕业考试之前,胡秉寰突然决定回老家。可是老家的佣人没有在码头上接到他,上船去寻,只在舱中寻到他的行李,他从此就神秘地失踪了。

大学里还派人找过胡秉宸;向他打探胡秉寰可能的去向。

家里也找了很多年,最后猜想他可能在轮船上跳海自杀了。除此,他还能到哪里去?

一个不期而至的想法,间或也会掠过胡秉宸的脑际,也许他断绝尘缘,潜入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不了解胡秉寰的人,猜测他可能死于精神忧郁。但胡秉宸觉得,即便大哥自杀,也是由于他的不肯苟且,他是太孤独了。

有时他觉得,如果大哥不自杀,可能是他们这一代人里最有建树的人。

胡秉宸和父亲毕竟不同,也许更多实际,更多雄心,更多务实精神。在他看来,一味消遣人生的父亲或是叔伯们,难道不是在衰退他们那个曾经显赫的家族?

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他就常常站在那所四合院的中式客厅里,对着刘墉那副对子,还有不知哪位先人所录那幅中堂“太上立德,次为立功,再次立言”出神。

他依稀记得小时练字的情景,可惜因为没有耐心,没能练出一手好字。

除了他,兄弟中以及堂兄弟姐妹中,还有谁会相看两不厌、闲来不闲地翻翻那本装在紫檀盒里,用素绢裱糊得精致讲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谱?

几十年后,这些彪炳胡家千古的记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行事相当实际的白帆泡在洗衣盆里,用搓衣板一点点地搓碎了。每每想起已经化为纸浆的家族“荣耀”,胡秉宸就痛心不已。他不能责怪白帆,在那个非常时期一真不好意思,比之家族“荣耀”,还是保命第一。

胡家的昌盛,始自端溪砚的开采,后来又从雕砚琢砚,发展为收藏而发财致富。祖父就是从这样的玩家,最后成为一名古砚鉴赏专家。最后家中还藏有一 方端砚“绿豆眼”,据父亲说是非常名贵的品种。砚身一脉暗紫,潜向幽深,又点点诡绿闪避其上,迎光更见一抹萤绿流溢其中。还有一方“龙尾”歙砚,据说也很 名贵,与那方“绿豆眼”可以齐名。

那方“绿豆眼”也怪,不过随形略凿,并无纹饰,看得出是天生写意而非工匠之才。砚背序跋铭文诗赋全无,只一个“茫”字了事,但却透出一份通灵, 有一份待人善解的神秘期待。若说制者、藏家、姓名、年份全无倒也无妨,反正是胡家的东西。对于石质、刻工上下,到了胡秉宸这里早说不出所以,可这一个 “茫”字……头绪多端,该作如何解释?

这方砚究竟来自他那采砚的先祖,还是后人所藏?

采自南唐,还是宋、元、明、清?

究竟是第几代先祖雕凿?此人行状如何?

砚背的这个“茫”字,成了他心里一个悬案。

看来胡家也不都是条理清晰的人,比如大哥,大学国文系的高才生,无缘无故就突然自杀了。他的自杀与刻下这个“茫”字的先祖有没有关系了一九四二 年后,胡秉宸回到故里,父亲已经过世,如夫人没有遵照父亲的遗愿而是改嫁他人,家里多少代人保存的名贵家具,也随之做了他人家的财产。在破败的院子里,尚 有几只花盆置于角落。明知那院子收拾也无可收拾,却不禁伸手去搬动那几只边缘缺损的花盆,突然看到一只花盆下压着那方“绿豆眼”。

谁压在这里的?当然不会是如夫人。难道是父亲?

他百感交集地捡起那方砚,不由得迎光摇去,曾经流光溢彩的“绿豆眼”瞎了,回身为前世一方顽石。不过那的确是“绿豆眼”呀。

7

胡家没有-个人知道,胡秉寰在离去的前夜,对着那方“绿豆眼”,对着那一个“茫”字想过什么。

是不是这一个“茫”字决定了他的去向?还是“绿豆眼”在胡秉寰离去后走了魂?

8

到了老年,胡秉宸迷恋起家谱,为这一方砚的来历费了很多心思,却终究不得其解。由这方砚,他想到,应该,也值得把吴为列入胡家那不凡的家谱。但吴为说:“你最好还是把白帆列入胡家的家谱吧,毕竟你的子息都是她生养的,我不能再抢夺她这份荣誉。”

此话言之有理。但他又实在舍不下吴为这样一个“人物”,说:“那就把你们两个都写进去。”

“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胡秉宸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可我觉得很不合适。”

和吴为的离婚,终于使他为这个难以裁决的进球,吹出了决定性的一哨。

许多让胡秉宸悬而不决的问题,在和吴为离婚后终于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胡家的昌盛早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昌盛,难道再不会出个青史留名、重振家声而不一定是重振家业的人?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参加了革命。

时局败落,生命更如风中草芥。何止胡家,家家都在随风飘零。

向父亲告别时,父亲沉默起来,大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颤颤悠悠消隐在客厅深处。在他们相对无言的沉寂中,自鸣钟消隐而去的行走,似乎提醒着一切将不可避免地流逝。他们抬起眼睛,相对而视,不约而同却又不很贴近地想到了“前景”这个词。

父亲似是而非地叹息了一声,只说道:“这样也好。”似乎肯定了他的选择,并掩遮着些许的愧怍。外部世界风雨飘摇,各路英雄风云际会。家族分裂也现端倪,前景如何,实难卜料。

二房一支,民国初年就开了矿山。奶奶买了很多新矿山的股票,可是二房的人又说要赔,把奶奶手里的股票全买走了,刚买走,股票就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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