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无字》目录

第六章(5)


 9

以后,胡秉宸还会在革命的道路上,与二房一名“败类”狭路相逢。

10

胡秉宸参加革命不如说是偶然。其实很多看似非常重大的事情,大部分出于偶然。

彼时学校里已常见传单,各路政治小组也很多,他却没有参加一个。就连孙中山先生的那个党,他也不太信服,总觉得辛亥革命时孙先生并不在中国,所以也不能算完全是他领导的,和后来的长征一样,相当偶然。

偶尔参加一下要求抗日的游行,在国民党市政府门口坐一夜,迷迷糊糊打会儿瞌睡,也没见市政府说出个所以,不过国民党从来没敢开枪。

闹了一阵,各大学就派代表去南京请愿。胡秉宸没有去。正像胥德章说的,他在学校根本不是活跃分子,可能因为对那些忽然站起来喊个什么口号的行为,抱有非常不敬的想法。

南京请愿没有结果,一九三六年又出来个西安事变。

时局紧迫,何去何从,摆在了每个大学的面前。校方广泛召开座谈会,征求各方意见。

品学兼优、全校闻名的胡秉宸,自然在列。就像抗战胜利后,林伯渠老在毛、蒋二人谈判裁军问题前,就此在周公馆召集会议,统一认识,征求意见也召集胡秉宸一样。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胡秉宸总是那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似乎就是为风口浪尖而生的。

在校方召开的会议上,他同样慷慨陈词,认为应该迁校内地。

可是在校方召开的另一次会议上,他未在邀请之列,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在会议室外窃听。

这一次窃听,既展现了他日后领导地下工作的卓越潜质,也显示出他不甚平实的倾向。

于是,他抢先在布告栏里张贴了一个声明,说是校方不准备迁往内地,对此他表示坚决反,对,并像欧洲那些大学的学生一样,在声明上写上了自己的学号。

到底是隔墙之耳,胡秉宸难免听错,事实是校方决定迁校。校方对此未置一词,胡秉宸倒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回避错对问题一走了之;或承认自己听错,跟着学校迁往内地,继续完成余下的学业。

其时,他还有半年即可毕业。

考虑再三,他决定当兵。倒不一定是面子问题,当时东北、华北、华东已经沦陷,很快也要打进国都南京,中国如果再不奋起抗战,很快就要亡国。他的工业救国梦也不可能实现,不打走日本人什么也说不上。

所有正直青年都不再观望,却没有当兵救国的概念,一说打仗,就好像是农民抓壮丁,根本不是他们的事。特别在大学这种比较保守的学校,学生们大多 出身于富裕家庭,和国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加抗日的出路不外两条,或参加蒋介石的军队,或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胡秉宸选择了共产党。

当胡秉宸在学校里宣布投笔从戎的消息时,就像他那张揭露校方不想迁往内地的布告,再次震动了全校。

因为没有一个学生不珍惜大学的学位。他们在这个大学得到的学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一律承认,毕业后再到麻省理工学院读八个月,就能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后的经济效益也很诱人,其他大学毕业生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大学的毕业生每月可以拿六十元,并且没有失业一说。

父亲是个喜怒不形诸颜色的人,既然他不告诉父亲到哪里去,父亲也就没问,不过猜想他是要到延安去。沦陷时期,父亲通过银行的老人转过一封信给 他,告诉他日本人抓共产党抓得很厉害,让他千万别回来。据他所知,日本人还多次让他那个留学日本的公子哥儿父亲出面参政,父亲却坚决不肯出山。

一别经年,后来他都不知道父亲于哪年去世。

11

他也想起大学三年级那个寒假的晚上,难得与父亲同时坐在起居室里。也许是起居室的暖意,让那个冬日的夜晚显得很有家居的温馨,父亲突然让他到书房拿来纸笔。一向和儿子们很少交谈的父亲,这个举动让胡秉宸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也像父亲一样,不大形之于色。

父亲跷着裤线笔直的二郎腿,脚上着了双优质英国皮鞋,身上自然也是一袭来自英国的吸烟袍。几乎是沉着脸,在手边那张线条简约的明代小茶几上,按照自己独创的一套方式,推算起胡秉宸的生辰八字。

那时父亲只从英国购进服饰,三十年代中国上层人物的服饰,还是英国人的一统天下;意大利服饰还要等上五十年,才能在世界上称雄称霸。

对于时尚,胡秉宸有一种自学成才的天赋,这有一点像女人。比如父亲从没带胡秉宸去过网球俱乐部,他的网球技艺却是打遍全校无敌手。当然也不能说胡秉宸在衣着方面的品位、苛求与父亲毫无关联,包括他爱女人也被无数女人所爱的这一点。

哪怕在用水极其困难、无法洗濯的情况下,哪怕与一个兴趣不大、完全谈不上恋爱,只是调调情的女人相会,胡秉宸至少也要保持一个雪白的袖口、领口,以及认真刮过的面颊。

可想而知胡秉宸对“情调”的敏感,参加革命后,他更是失去了这方面的实践机会,想起来就让他觉得白白糟蹋了自小就耳濡目染种下的慧根。后来胡秉宸正是从吴为竖起的衬衣领子上,引发出对自己那遥远的、卓尔不群的魅力的怀念。

他暗暗瞟着吴为竖起在细长脖颈后面的衬衣领子,似乎无意地说:“我最好中年华已经逝去……在最忙碌的年月,只能很随便地穿着军衣。但即便是一件 军衣,穿着都很潇洒……三十多岁,每天自己开个吉普车,进进出出。”他忽然停下,含意不明地笑笑,“……却和白帆几乎没有关系,我一辈子都没和她挽过手, 一辈子都没有认真过……”说到这里,他又停下笑了一笑,眼神很邈远的,“……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喜欢我……至少没有人敢喜欢我,我看上去有些可怕。刚解放的 时候,我在肃反办公室当着一个处长……哦,想起来了,有个演电影的,同男人搞关系被人抓住了,送到我这里来,由我处理。过几天她忽然浓妆艳抹地到我的另一 个办公室来,同我说上海话:‘阿拉还是满喜欢依格。’真滑稽……”却略过了他当时是怎样垂着眼睑,默认了那个他认为很漂亮又很淫荡的女演员的表白,然后换 了话题,“……我喜欢你那件软缎衬衣、那条裙子,还有最重要的,那种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神气。”

直到和胡秉宸离婚后,吴为还保存着一张胡秉宸大学时代的照片。那是一张全系学生的合影,几十人中,惟有胡秉宸一人将大衣领子竖了起来,礼帽低低 地斜压在眉骨之上,使眉眼鼻子若隐若现于帽子阴影下,只突出坚毅的下巴和性感的嘴。那张嘴,与多年后美国当红影星保罗·纽曼(PulNewman)的嘴, 无论形状还是内容,都无比类同。而其他同学虽也西其服革其履,不过怎么看都还是戴瓜皮帽的小地主。惟恐不展地把大衣领子抚了又抚,帽子端了又端,前帽檐后 翘,露出呆呆的脑门儿,惟恐他日、他人认不出照片上的自己。

试想,一顶西式礼帽这样戴,还能戴出什么兴致来了一九四九年以后,随着胡秉宸的擢升,方方面面条件具备之后,公余之暇竟也带着猎枪到郊外去打打 猎,虽然从未猎到过什么。待他有了宽敞的住房之后,也开辟了英国家庭必有的一间书房,并且在院子里种了花,虽然那些花从来开不好,或是越开越残。

总而言之,一旦有了条件,胡秉宸就会“从头收拾旧山河”。而他周围那些并不了解英国的延安们,以为(包括白帆)这不过是一种习惯,一个私人爱好。

虽然胡秉宸多次对吴为表白“我不太喜欢英国人,因为他们傲慢,一副帝国主义派头,不论《简爱》或是《蝴蝶梦》中的男主角,我都厌恶。都是游手好 闲,一辈子不工作,靠财富过着奢侈的生活,好像没钱的姑娘非爱他不可的一副贵族阶级派头,而那些女人又都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提醒吴为:记住, 我是一个忠心的顽固派一英国式的顽固分子。

其实,胡秉宸打心眼儿里赞赏英国人的是:实事求是;勇敢作为一个伟大的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承认现实,虽然不像法国人那样富有浪漫气质,但从不会吊儿郎当。

当然这里说的不是一个具体的英国人,而是一般概念上的英国人,是马,而不是白马。

胡秉宸对英国的酷爱,也可能和他从高小到初中整整六年都在英国教会学校读书有关。六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总有一些影响,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

胡秉宸从他的英国教师那里究竟受到了哪些影响?

至少是英文,所以他的中文写得很坏。也许还有踢足球和认真的态度,以及那时常说的epolta-manehip(运动员风格),虽然现在的英国运动员也一样地粗野和踢人了。

可能还有鲁迅先生提到过的“费厄泼赖”,即公正、合理那一类名词,以及那一类名词的含意。

胡秉宸可能有很多缺陷,但不逃避危险和困难的行事态度,可能就是从这一类名词来的。

他不时对英国突发的恶意,其实没有多少道理。追究起来,不过是因为他的英国教师曾经使他不快。

教过他的英国教师很多,他大多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由于他的迟到,经常打他手板的英国校长。

后来读到英国小说,特别看到书中那些打学生板子的教师、校长时,他自然就会想起那些冷漠而又非常严格的英国教师和校长,他们在打他手板的时候,丝毫不讲价钱,而且从来不会忘记;学校里甚至专门备有一间供教师打手板用的房间。

还有一位一条胳膊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只剩下一条胳膊的Mr.Smith。他和胡秉宸那一班学生相处的时间较长,常常带学生去野营。有一次到西 山,班里仅带了几只水壶,又没有杯子,喝水时大家只好轮流对着壶嘴喝。至归程时饮水已经很少,胡秉宸渴了但他又很挑剔,嫌那样喝水很不卫生,便先从水壶中 倒出一些冲洗壶嘴,被Mr.Smith大批一顿。不过他可能没有理解,考究的英国人还有相当务实的一面。

因此他对英国的恶意,难免装腔作势,并兼有鼠肚鸡肠的报复之嫌。

可是一不留神,又会流露出对英国人的万般倾慕。他曾在给吴为的一封情书中连篇累牍地说道:我昨天搞到一套《战争与回忆》,是《战争风云》的续 篇,如果你手头也有这套书,请读一下第四册,1521页——帕米拉已同一个英国空军中将邓肯订了婚,邓肯在一次冒险飞行后受了重伤(一个典型的英国人从来 不拒绝这类冒险),这时候帕米拉决定解除婚约同帕格结婚。帕米拉在描写与邓肯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是怎样说的呢?她说,事实上就是我们一起待在斯通福(邓肯 的宅邸,他在那里养病)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当然心情抑郁,不过像一贯那样,始终和蔼可亲,可怜的好人儿。这就是英国人的绅士风度。

他又接着写到:

我在读《战争风云》的时候就老在注意帕米拉和维克多·亨利的结局,好像这会象征我们的,什么。在经过复杂的局面和重重困难之后,他们终于结婚了。婚后他们在华盛顿第一次出场的情况,我也抄一些给你。

“现在哪儿去呢?”他问,“到你们大使馆里去参加那个,会吗?”“如果你有空的话,亲爱的。如果你高兴去的话。”

“……大使馆里开的是什么会?”“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招待会。参加的有我们记者团里的,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还有其他这一类人。”

“可是,为什么举行这个会?”

“老实告诉你吧,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瞟了一眼,“好吗?我的朋友多数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见你。”“好吧。”维克多·亨 利这次来,显然是为了在会上让人们看一看。帕米拉手搭着他的胳膊,在大使馆花园里走来走去,把他介绍给大伙儿。到会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招呼他的都尽量装出 英国人那种冷淡的神气,故意不去盯着他看,也不去向他问话,但是他仍旧觉出所有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罗达(离婚的前妻)也曾把他这个海军学院橄榄 球后卫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赖尔同班生的午餐会。有些情景并没有多大改变。帕米拉穿着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顶车轮帽,看上去十分动人……

在驱车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说:“哈利法克斯夫人说你简直是一头羔羊。”

“这是一句好评语吗?”

“这是授给骑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里,帕格洗了一个淋浴,后来闻到了从卧室敞开的门外飘进来烤肉的香味。

他穿了一条宽大的灰色旧运动裤,感到很满意,然后再穿上白色开领衬衫和褐红色套衫,趿着鹿皮鞋。这是和平日子里他下班后习惯的打捞。他听见杯子 里的冰块发出丁当声。在起居宣里,帕米拉穿着家常衣服,系着围裙,把一杯马提尼酒递给了他,“天哪,我不习惯看见你这副打扮。”她说,“看上去你只有三十 岁。”

帕格哼了一声,“可已经不像三十岁那样顶用了。”他说时端着他那杯酒坐下了。这是有关床笫之间的一句暗示。

他对此感到非常快乐,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妇之道而言,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的答复是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然后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我能 有这样的一天吗?成为一个招待会的家属?这一切多么凑巧,这是预示着什么吗?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注视着这两个人的命运?是什么使我去注意他们?

这是一封只给你一个人看,并且看完就应烧了的信,因为里面净是孩子气的、只能在你靠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才能说的话。如果将来你知道我“不那样顶用 了”,你会讨厌我吗?至于我,你对我是神圣的,完全是神圣的,我是你的奴隶。反对个人崇拜在我们之间不适用,我永远跪在你的脚下。如果你抛弃我,我一定心 脏破裂而死,而且死无恕言。我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以前是不能想像的。别笑我这些傻话。

他们后来果真像帕格和帕米拉那样结了婚。结婚初期,胡秉宸不放过任何参加她那个圈子聚会的机会,一心想要照着《战争与回忆》的范本,一还读它的夙愿。然而没想到,真到聚会上,却进入不了角色。吴为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很多人都想看看那场大逆不道、轰动全国的恋爱的男主人公,那个吴为为之出生人死的男人。

胡秉宸对大家的致意、寒暄,只是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就像还在他的部长办公室里回答下属的问候,还流露出些许的冷傲。也许他本意并非如此,那不过是一个过于自尊的人,对生疏的周边环境不由自主的戒备、自卫,或不过表示他并不输于那些社会名流。

吴为的几个朋友,担心他在完全不同的人群里感到冷落、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陪他闲聊:“听说您也是大学毕业的,咱们俩算是校友了。”胡秉宸回答说::我从来没读过大学。”

又一位朋友问道:“您都在哪个部门工作过?”

他等于没有回答地回答道:“好几个部门。”

旁边坐着一位被打过右派,坐了十几年牢的作家,语出惊人地说:“你们何苦喋喋不休地向胡先生问长问短,你们还看不出胡先生不屑回答吗?”作家红 头涨脸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可能有点醉了,不肯罢休,自视甚高地接着说下去:“作家是什么?都是人精,处理问题可能不如政治家老谋深算,但不等于看不出问 题,不然还当什么作家!”胡秉宸就不光是君临臣下,而是龙颜大怒了。

回到家里,吴为问他:“你怎么对我的朋友一句真话也没有?”

他说:“要像你那样什么都对人家说,我于地下党的时候,早就没命了。”

“可现在又不是地下党时期,人家问你的又不是什么机密,你怎么就不能对人家说点儿什么?”

“我为什么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

“人家不过一片好心,怕冷落了你。”“什么好心!你那个朋友是坏人,应该再让他劳改二十年。”

在期待已久的亮相中,胡秉宸失败了。

几番经历之后吴为就知道,关于“反对个人崇拜在我们之间不适用,我永远跪在你的脚下”等等,不过是胡秉宸的即兴之言。人在冲动的时候,什么美好的话说不出来?

只有女人才会崇拜一个男人,而男人只能把玩女人,却不会崇拜一个女人。

于是吴为想,胡秉宸关于“英国人”的理论,不过理论而已。

而所谓的英国绅士,其实也像凡人一样鼠肚鸡肠、斤斤计较。英国人的优越感,对事、对人那种不着形迹的蔑视,难道不是品位最正宗的假道学?

12

胡秉宸虽然把占卜、堪舆之类看做邪术,但父亲对很多人的推算都很准确。他说的也不多,只一两句,点拨出最重要的人生转折。

最后,父亲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五十多岁之时,你有一步官运。”

然后犹豫了一下,带着些讨不再来的思虑,决断而又浅尝辄止地补充说,“也有一步桃花运。”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说出胡秉宸有两次婚姻的前景。

胡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娶两房太太的,不是三个也不是四个,就是两个。至少在近两代都是这样,如果往上追溯,可能更是一番繁华景象。

父亲此时投有说出的话,在他与吴为热恋时由白帆点拨出来。在白帆的点拨之前,胡秉宸对胡家近几代男人的这一际遇,一直熟视无睹。

那一年,他大约二十七岁,健壮而又情欲旺盛,如果再不和女人睡觉,就会生病。

周围男性,几乎都是年龄相当的光棍,除了革命,人人还面临那个年龄段上迫切的生理需要。而他们的工作性质,又决定了他们只能封闭在一方窄小的天 地,基层组织也没有考虑到这个天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存在着一个生态平衡的问题。地下党里有个曾经留学德国的同志,可能受西方性观念的影响,谈论 起性爱肆无忌惮,还自告奋勇地担当起协调的角色,不但向大家热诚宣讲手淫与健康身心的理论,还具体传授实践的方法:“用肥皂水帮助摩擦效果更好,下面那些 工作点还有人主张用油,乡下照明不是用桐油吗?晚上熄灯后,桐油灯就放在床边,灯盏里总有剩油,伸手就可以蘸着。”

大家听了笑不可遏,胡秉宸却鄙夷地调过脸去,他与众人不大谐调的毛病,一直也没有得到彻底的改造。可这并不妨碍胡秉宸偶然消遣一番,既不用肥皂 水也不用桐油润滑。想到肥皂水把裤档弄得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挑剔的他从不予以考虑。至于桐油,还会在衣服上留下斑斑油污,很难除掉,更不可取。

但他认为手淫的办法绝对不可久用,长此以往,对男人的性能力可能还会产与不良的影响。

对周围一些来去匆匆、游击式的性关系,他也觉得不能尽兴,不能酣畅。在两性关系上,他还是相信中国传统的“采阴补阳”的说法,对稳定和长期的性关系,有看一种延年益寿的向往和解释。

恰巧胡秉宸这时需要一个烫头发、涂口红的女人,配合、掩护他的地下工作,领导上向烫头发、涂口红的白帆征询,肯不肯充当这个角色,她答应了。

以过去的观念,除了和柳彤、王局长那两档子事,白帆一生都称得上是听党的话的好干部;模范党员。不过柳彤和王局长那两档子事,用现在的标准看, 除了对胡秉宸有点意义之外,对党,对他人,真算不了什么。没想到白帆在接受党的任务同时,还接受出这样一个意外,只看了胡秉宸一眼,就被这样一个男人震慑 得不知东南西北。可她同时也遭上了她那一“劫”。

经过了延安的胡秉宸,对女人的概念已经相当具象,这和他到延安后就遭遇的一次恋爱有关-因为拿的是周恩来的介绍信,所以一到延安,他就住进了陕 甘宁边区政府的招待所,在那里等待分配工作。这封介绍信不只让胡秉宸住进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招待所,初次品尝到革命等级的滋味,使他起始就站在一条比较超 前的起跑线上,也为他美好的革命前程做了铺垫。

招待所院子很小,一圈马厩似的平房,这种房子胡秉宸在家时是不屑一顾的。可是延安的等级,是革命的等级,很少人不迷恋革命的等级,正常状态下,那不也是衡量对革命贡献大小的尺度?

在那个小院里,他一头碰上一个平生从未见过,比小姑姑和老家的婶子更美的美人,一个从四川来投奔革命的女人。

他们一见钟情,马上就谈起了恋爱,但那场恋爱,与胡秉宸阅读《呼啸山庄》肘所向往的却又不是一回事。加之胡秉宸刚到延安,还没有学会工农干部与 女人相处那套单刀直人的路数……四川美人识字不多,除了一起唱唱歌,没有什么可以多说,不过美貌弥补了识字不多的遗憾,照样让他热血沸腾,晚上睡不着觉。 辗转反侧之中,他有一种焦躁得像是被烘烤着的感觉,思绪就翻飞得非常具体,不像和小姑姑的交流那样不着边际。在此之前,胡秉宸还真没有机会在女人身上多费 心思。理工科大学,女性同学本来就少,即便有个把女性也谈不到风情,漂亮的女人本不该去学习那种枯燥的事情。多年后胡秉宸对吴为卖弄地说:“当时有个女同 学很爱我,可我那时候对女人没有一点儿兴趣,后来她去了英国,成了一个很好的电气专家,前些年回国我还见到了她。”

那时吴为已经走出胡秉宸的迷谷,回他说:“那是因为她不漂亮。如果漂亮,你早就得手了。”

胡秉宸很不满意吴为的回答,他想:一个男人,一旦在一个女人面前脱去了衣裳,也就等于脱去了面具。然而他们不能结婚。当时延安规定女人不限,男人结婚必得符合“二五八团”的规格,缺一不可。

胡秉宸是一门也不门。不过早在读《空想社会主义》那本书的时候,他就批判、否定了绝对平均主义,认定等级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存在,平均主义只能造就平庸和懒汉。

几天之后,四川美人就分配到抗大,等待分配工作能等多久?革命需要干部。她到抗大后,很快就和抗大一个大队长,符合“二五八团”的长征干部结了婚。胡秉宸和她的那场恋爱也就非常短暂,如同快餐。大队长常常向人夸耀::我的老婆全党第一。”

在鉴别女人美丽不美丽这个方面,阶级出身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或观念上的差异。世家出身的他,和工农出身的长征干部,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解放战争期间,胡秉宸还不死心地打听过她的下落,听说离了婚。那时她不但学会了识字也学会了写字,离婚前还给丈夫写了一封信,那封信也写得相当有水平,她说:“你是个好首长,但不是个好丈夫。”

可要是让胡秉宸回头再把她找回来,却未必还能找回旧时的情怀。

在说完这些情况后,那带来消息的人又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有一次打完仗,我找了个妓女一夜干了她四次。”似乎是一种注解。

顾秋水就没有胡秉宸这样的思想境界,他在延安的恋爱被上级领导活活拆散后,怪话连篇:“没想到在这儿连男人的鸡巴也分等级。不管到了哪儿,男人 在鸡巴上的待遇,应该是一律平等的。”这个从小当兵的人,深谙军队就是等级运作下的机器,如果上级军官毫无缘由地抽他一个嘴巴子,他绝不会有第二句话,但 男人睡女人的权利却不该分等级。

顾秋水对共产党的不满,可能也始自他的鸡巴遭受了不平等的待遇。

这种理由实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怎能要求一个在军阀队伍里混了多年的兵痞,像胡秉宸那样考虑空想社会主义和绝对平均主义,并指望他怀有美好的情操?

延安使胡秉宸成长。不论在家的时候已然把一个少爷当得如何头头是道,还是像父亲那样已然是个有形有款的公子哥儿或是上了大学,都算不得成长。

从此,他对两性关系不再坚持《呼啸山庄》那种形而上的观点,甚至劝说那些不安于夫妻生活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看女人的上面?蒙上脸,哪个女人的下面都一样。

胡秉宸领导的那部分工作,除了白帆和常梅,再没有别的女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成为这两个女人角逐的对象。

白帆却对芙蓉一口咬定,当初胡秉宸死死地追求过她。

比之常梅,烫头发、涂口红的白帆,不但不丑,还可以说是漂亮,并且还是共产党员。她的缺陷,只是粗糙而已。一个地下工作的负责人,怎么能和一个不是共产党员的女人长年累月地睡在一起?女人本来就不大可靠,常常不按规矩出牌,随时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举措。

后来他们这个系统出了大事。果不其然,就是因为一个女人!

共产党员白帆最终战胜了常梅,成为解决胡秉宸民生大计惟一适当的人选。常梅被淘汰出局,日后嫁给了胥德章。由于胡秉宸的这一选择,常梅几十年如一日地和白帆结为亲密战友,一生都在关注等待着,收拾白帆和胡秉宸而后的日子。



大家正在读